17

寧明志所作所為, 是在沈聆心上插刀。

可師父曾經給鐘應講述的故事,比起單純的報紙報道更加可惡。

如果說,十弦雅韻流失海外是貝盧的罪過, 那麽,遺音雅社的其他樂器會流失海外, 寧明志難逃罪責。

然而, 那些故事沒有資料佐證, 師父也從來不肯告訴他, 是聽誰說的。

他不可能告訴周俊彤毫無根據的事情。

鐘應只是非常肯定的說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靈,一定不願再見到寧明志。”

“博物館做展板時要是方便, 麻煩你們不要提及這個名字……或者,把沈先生提到他的內容删掉也行。”

周俊彤挂斷電話, 盯着自己面前的筆記本發呆, 上面清晰記錄着自己想問的一切。

——致遠是不是沈先生的好朋友?

——他們之間有沒有什麽值得宣傳的故事?

——沈先生這麽喜歡提到致遠, 能不能在展板上展示他們的友誼?

然而, 鐘應現實又殘忍的告訴她:沈先生在日記裏次次提及的致遠,不僅背叛了遺音雅社, 變為了沈先生不願再見的人, 還成為了令人不齒的漢奸。

她剛從沈聆和貝盧虛假的友誼中振作, 又受到了真實的打擊。

那一瞬間,好像永遠不會相信知音,更不會相信高山流水了。

周俊彤關在房間許久,久到厲勁秋都忍不住敲門。

“彤彤, 你給鐘應打電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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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沒有回應,厲勁秋準備離開, 剛轉身就見到旁邊衛生間站着的身影。

吓他一跳!

他還沒開罵, 就見周俊彤泛紅的眼睛, 右手拿着剪刀,平時能夠及腰的長發,亂糟糟的短了一大截。

饒是粗心大意的鐵血直男都覺得不對勁了。

“你做什麽?”

周俊彤忍着傷心,說道:“天太熱,換個發型,換個心情。”

厲勁秋顯然不信,盯着她。

周俊彤妥協般大喊:“好吧!我長大了,再也不會相信浪漫故事了,你滿意了吧!”

厲勁秋依靠着門框,看她沖動剪掉的長發,露出笨拙粗糙的發尾。

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拿剪刀剪了周俊彤幾根頭發絲兒,都被周俊彤追着打了幾條街,還絕交了好幾天。

結果現在,自己親妹妹說着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擡手就剪掉了視若珍寶的長頭發。

厲勁秋覺得周俊彤思想很有問題。

他皺着眉提醒道:“別人削發明志,你剪發長大。你不想着強大心靈,只顧着強大外表虛張聲勢,是不是太傻了。”

周俊彤眼睛瞪大,簡直想把手上的剪刀往面前這個沒人性的家夥身上紮。

“哥,你絕對會單身一輩子,沒有女人受得了你這個死直男!”

“那不重要。”

厲勁秋絲毫沒有受到傷害,還急着追問,“你問到鐘應地址了嗎?我們什麽時候去?”

周俊彤扔開剪刀,擦了一把眼淚,抗議道:“你就不能關心關心我嗎!”

“我關心啊。”

厲勁秋擡手看了看時間,“鐘應家遠嗎?今天好像有點晚了,這時候去拜訪別人不太好,那我們明天去。”

周俊彤氣得紅眼,“你絕對會孤獨終老!”

周俊彤花了半晚上時間,請Tony老師把她剪得亂糟糟的頭發,修理成了時下流行的短發。

清爽的不僅僅是她的發型,還有她沉重的心情。

收拾好的周俊彤,撥出了鐘應的電話,準備約個時間見面。

當然,她哥要是不吵着一起去,更好了。

“鐘先生,展板現在出了一版草稿,你方便的話,我們約個時間見面聊聊?”

“最近可能不行……”

鐘應接到電話,格外無奈的回答道:“我在維也納。”

奧地利維也納,世界音樂之都。

在這裏随處可見提着琴箱的音樂人,還有街邊即興演奏的音樂家,走在維也納就像進入了音樂的世界,充滿了藝術的旋律。

可鐘應沒去接受藝術熏陶,而是端端正正坐在維也納拍賣行。

寬敞明亮的會場,已經來了不少人。

他和周俊彤約好了網上确定展板文字,坐回前排席位,繼續垂眸專注的看着彩色介紹冊,仔細端詳着第四件标的物的介紹。

那是一把中國古董琵琶。

唐代紫檀木,琴身呈梨形,琴頭鑲嵌着雕花白玉,弦軸上點綴着細碎象牙。

作為唐代盛興的曲項琵琶形制,它四轸四相十品,四弦完好無損,正面雕刻着簡約的木蘭花,一簇一簇綻放于早春般蜿蜒攀至背板。

除此之外,通體樸素,再無別的特征。

這把琵琶除了年代久遠,花紋和配飾可以說平平無奇,只能誇一句端莊得體。

然而,鐘應看得十分認真。

他還嫌棄手冊上的圖片太小,沒法好好查看一下木蘭花的紋路,給他一個辨別木蘭花蕊刻痕的機會。

“樊大師您放心,今天我們對這把琵琶志在必得!”

清泠湖商會的陳會長,坐在一旁與樊成雲閑聊。

他常年往來國際拍賣市場,說起拍賣行的拍品價格風向,信手拈來,“樂器這種東西,很少有人願意出高價,特別是在奧地利,特別是琵琶。”

他說的是實話。

文人雅士皆以古琴為标杆,拍賣行常常出什麽天價名琴、大師遺作,引得琴家競相出價,自用或者收藏,那都是古琴。

琵琶畢竟不如琴,又是在奧地利這種西方音樂之都出售,首先水土不服。

再加上這場拍賣的第四件标的物,實在是太樸素了。

也難怪陳會長信心滿滿的說:“我拍過的琵琶,沒有二十也有十張,對古董琵琶的市場價格太了解了。所以,今天我們一定能拿下!”

鐘應一邊看手冊,一邊聽閑聊。

心裏默默點頭。

這幾十年來,各界人士買回來雕刻了木蘭花的琵琶,已經挂滿了清泠湖大學音樂學院樂器室的牆。

玳瑁象牙玉弦軸,紫檀金镂柄嵌銀。

随便取出一把,都比今天的拍品珍貴、漂亮。

手冊上這把紫檀木琵琶,樸素得毫無可取之處,連雕花都透着現代花卉的喜好。

如果不是它像極了遺音雅社的木蘭琵琶,恐怕他們也不會來到這裏。

樊成雲笑着聽完,特別給陳會長面子。

“感謝陳會長,如果不是你們幫忙,我們也不會有機會坐在這裏。”

“哪裏哪裏。”陳會長也是一個灑脫的脾氣,直接說道,“既然是您尋找了多年的樂器,我們清泠湖商會義不容辭!”

他們正說着,一位身穿長裙的優雅女士終于入座。

“來晚了。”她歉意的跟樊成雲打招呼,“我問到這把琵琶的事情了。”

一句話,鐘應落在手冊上的注意力,火速落在她身上。

莎拉.張,奧地利藝術樂團的華人副團長。

她依靠着藝術樂團的人脈,不負衆望的低聲說道:“這把琵琶是維也納一位女性音樂教師的私人藏品,她确實是華人。”

“不過,只能問到這些了,再多說就違背了拍賣行的保密原則。”

“有這些足夠了,非常感謝。”

樊成雲聽到女性華人,頓時喜形于色,看向鐘應,“小應,你覺得呢?”

鐘應想了想,說:“也許原主是楚先生和鄭女士的後代。”

但是,他仍不能直接斷定琵琶的來源。

1942年樂器流失,楚書銘、鄭婉清夫婦帶走了木蘭琵琶的佐證資料,還有照片、樂譜,一路追趕着美國人登上了郵輪。

1943年,美國華人互助會從中斡旋,幫助夫婦兩人尋回了木蘭琵琶,送他們登上回國郵輪。

至此一別,楚鄭夫婦以及年僅十歲的女兒楚芝雅下落不明。

還有他們兩人的木蘭琵琶。

莎拉給的信息,不僅令樊成雲高興,鐘應也按奈不住激動。

恨不得跳過拍賣,立刻到琵琶登場。

維也納拍賣行的節奏,緩慢而熱烈。

前三件标的物的氣氛,足夠讓第一次參加拍賣會的鐘應提心吊膽。

一幅根本看不懂的名家油畫,四五位賓客競相舉牌,最終三百三十萬歐落錘。

一套閃閃發光的皇室珠寶,十幾位賓客接二連三叫價,最終高達五百萬歐。

鐘應聽着周圍暗自嘆息,感慨沒能拿下珠寶的低沉聲音,心中一陣緊張。

他好像低估了拍賣會的水平,這些坐在臺下的參與者,怎麽一個比一個有錢,連一頂平平無奇的帽子,都能競争到五十萬歐?

他伸手晃了晃身邊人,低聲問道:“師父,這次準備了多少錢?夠嗎?”

樊成雲笑着看他,“不用那麽擔心,即使沒能拍下來,我們也會盡力去聯系新買主,請他把琵琶借出來表演。”

能高價買回琵琶的收藏家,必定也是熱愛音樂的人。

他聯系上奧地利藝術樂團,正是做了雙保險——

能買回琵琶最好。

買不回來,那就借借藝術樂團的人脈、面子,去借回來。

鐘應安了心,捏着手冊等琵琶。

很快,結束了第三件拍品,他凝視許久的通道終于推出來了等候的唐代古董琵琶。

“現在是第四件拍品,唐代古董琵琶。”

敬業的拍賣師,詳細的講述這把琵琶的優點、特征。

只可惜,它樸素得只剩下年代久遠值得誇獎,連專業人士都只能反複的告訴在場的競拍者:它很神秘、它很古老、它來自神秘古老的中國,值得收藏。

鐘應盯着它。

紫檀木內斂的琵琶面板,連光芒都含蓄溫柔。

投影上放大的雕刻緩緩晃過,鐘應也只能見到一簇一簇木蘭花,盛開在淺棕的覆手旁,辨不清花蕊的模樣。

“起拍價五萬歐”的話音剛落,清泠湖商會的秘書,就舉了牌,穩穩落在了起拍價上。

一時拍賣會場安靜無聲,大家對這樸素的老古董,仿佛都沒有什麽興趣。

只剩拍賣師還在例行詢問。

陳會長笑容滿面,低聲說道:“你看,我說琵琶沒什麽問題吧。外國人根本不感興趣。”

這場拍賣會如他所說,确實有着更受外國人歡迎的收藏品。

琵琶哪怕是唐代的,也不如之前的油畫、珠寶、帽子氣氛熱烈。

鐘應松了一口氣,只想快點結束拍賣,去仔細辨別木蘭雕花。

“小應看出什麽了嗎?”樊成雲悠閑問道。

他不好意思笑了笑,“沒呢,剛才給的展示,木蘭花的雕刻過去太快,我也沒看仔細。但是聽莎拉團長說原主是一位女性,所以我猜,它可能是鄭婉清女士的雌蕊琵琶。”

“琵琶還分雄雌的?”莎拉好奇問道。

鐘應正要和她詳細說說木蘭琵琶的特殊之處,誰知,會場傳來了清晰的聲音——

“十萬歐。”

對方叫價果斷,鐘應好一陣愣神。

之前的熱門藏品,不乏這樣的競拍,但都是幾千歐、一兩萬的往上加,這人竟然翻了倍?

價格高漲,陳會長頓時覺得臉上無光,立刻安慰道:“沒關系,這次我們商會湊足了資金,一百三十萬歐以下,毫無問題。”

說着,他示意秘書再次競價,十一萬歐。

鐘應悄悄計算彙率,感慨于清泠湖商會的慷慨大方。

一百三十萬歐,差不多都得一千萬人民幣了。

他只希望這琵琶能拍得便宜點,要不然賣了他和師父,都還不上商會的恩情。

然而,事與願違,這邊秘書剛出價,那邊又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五十萬歐!”

瞬間,鐘應他們這一排的人都顧不上震驚,全都下意識去看和他們競價的對手。

那是一位褐發藍眼的标準外國人,他西裝革履,戴着藍牙耳機,目不斜視。

嚴肅沉穩的模樣,仿佛剛才超級加倍的不是自己。

“五十萬歐……”

莎拉都忍不住出聲,“這人是瘋了嗎?”

“拍賣行嘛,價高者得。”

陳會長被他激起了壓力,直接吩咐秘書,“加價,我們出八十萬歐!”

五十萬、八十萬……

琵琶價格火速飙升,鐘應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壓力,頻頻去看那位競争者。

幸好,這次對方沒有立刻發瘋,似乎在猶豫。

他身邊坐着幾位同樣襯衫西裝的職業人士,低聲和他交流着什麽,眉目嚴肅得如出一轍。

鐘應記得這人的聲音,他應該沒有對前面三件标的物出過價。

無論是打得火熱的皇室珠寶,還是名家名畫、神秘帽子,這人都興趣全無,像極了沖着琵琶來的。

果然,鐘應的猜測剛起,對方搶在拍賣師詢問前,又舉起了牌子。

“九十五萬歐。”

這次加價比較溫柔,但鐘應聽得一陣心痛。

他忍不住捉住師父的袖口,“九十五萬,師父,九十五萬!”

樊成雲也是愁眉苦臉,九十五萬歐超過七百萬人民幣,雖然琵琶珍貴,但這次競拍的錢都是清泠湖商會湊的,價格太高,實在是……

他正要和陳會長說這次算了,另想辦法。

還沒開口,就見陳會長怒火中燒,奪過了秘書的牌子,親自舉了起來——

“一百三十萬歐!”

德語報價數字準确,發音标準,震得鐘應、樊成雲、莎拉無話可說。

清泠湖商會突如其來的提價,引得拍賣會場竊竊私語,顯然驚訝的不止是他們,還有在場的所有參與者。

一把樸素的木制琵琶,竟然開始翻倍擡價,作為圍觀者自然提起了強烈的興趣。

周圍英語、法語、德語接連議論。

莎拉想說什麽,又看着陳會長憤怒的神情,不敢開口。

鐘應和樊成雲如臨大敵,沉默不語,幾乎渾身的感官都調動到了聽覺上,唯恐對手再來天價,又急迫的想聽到拍賣師大喊成交。

一百三十萬歐一次。拍賣師開始倒數。

一百三十萬歐兩次。

鐘應心髒劇烈跳動,盯着木蘭琵琶不肯挪開視線。

一百三十萬歐的琵琶……

他只能祈禱,這必須是鄭婉清的雌蕊琵琶才行!

“一千萬歐。”冷清女聲突兀的中斷了倒數計時。

全場瞬間寂靜,又炸起竊竊私語。

鐘應難以置信,他轉頭去看,卻見到最終出價的女性,金發西裝,恰好坐在褐發藍眼西裝男身邊。

而且她用的,正是身邊褐發藍眼西裝男的號碼牌!

“一千萬歐……”

陳會長聽得清楚,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差不多是一個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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