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鐘應坐在臺上, 調完弦擡頭,見到齊刷刷的視線。

評委們看他的眼神,詫異、驚訝, 還帶着一絲探究。

舞臺和觀衆席有一定距離,鐘應只能聽到他們激烈的交談,卻聽不清他們快速的語調具體在說什麽。

于是, 他用微笑回應了厲勁秋示意, 又向師父點點頭。

視線一掃,就見旁邊的弗利斯一臉傲慢。

這還是他與弗利斯道別後,再次見到這位富商。

鐘應查看資料的時候, 時不時會見到弗利斯掌控的珠寶集團, 持續紀念解放日,舉辦公益慈善音樂會。

且不說弗利斯是不是好人。至少,作為一個猶太人,他對這場史無前例的災難,記憶得彌足深刻,比任何財團都要刻骨銘心。

鐘應手指輕扣絲弦,覺得那把疑似鄭女士的雌蕊琵琶, 應該對弗利斯非常重要。

如果不重要,他也不會拒絕別人的觀看, 拒絕交給藝術樂團。

也許……

它的價值, 對于弗利斯來說,遠遠超過一千萬歐。

“小應,好了嗎?”

為了打倒維也納之春,莎拉親自指揮, 期待的看向鐘應。

“好了。”鐘應乖巧回應, 左手按弦, 右手懸空等候。

随着她指揮棒輕落,撥響了《同舟共濟》的第一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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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金碧輝煌的室內,在這個極為高亢的音律裏,變得愈加輝煌耀眼。

早就做好準備,再聽一首哀怨曲調的評委,頓時精神一震,豎起了耳朵。

藝術樂團的演奏,從莊重、嚴肅的C大調開始,展現在衆人面前的,不是一片死難悲慘的天空,更像是和平年代的如洗碧空。

琵琶的旋律,始終領着管弦樂隊跳躍。

評委們仿佛不是身在陰暗的戰火,而是站在毛特豪森紀念碑下,聽着冷靜的悼念詞。

短暫的輝煌,随着小提琴急促的音符,将一切平靜的紀念擊碎。

鐘應修長手指彈抹剔飛,用琵琶獨特的音色,帶所有人感受到了刀槍劍戟、槍林彈雨的緊迫。

泠泠弦音,淩駕于一切樂器之上,又完美的融入了管弦旋律。

弗利斯凝視舞臺,心中那絲不屑的張狂,都在演奏者指尖翻飛的琵琶弦裏,蕩然無存。

如果說《凝視星空》令他想起很多。

那麽《同舟共濟》令他無法去想,只能随着音樂,見到鮮血染就的街道,白雪覆蓋的城牆。

還有一聲裂帛震撼如槍響,引得他克制不住的驚吓眨眼,仿佛身體失去了溫度和力量。

鐘應垂眸掃弦發出的響動,正如戰火紛飛的奧地利,冰冷凍僵的水流,死寂之中又暗藏了一線生機。

死難者互相扶持,悲苦者相互體恤。

在醜惡的人性裏,迸發出偉大的善良,還有消逝于歷史長河中不知姓名的反抗者,為勝利發出的哀鳴。

同舟共濟,并肩同行……

仿佛他們不是凄苦無助等死的獵物,而是伺機而動靈魂強大的救世主。

只要給一束光,他們就能并肩而起,燃燒成自己的太陽。

鐘應曲終畫弦,藝術樂團聲響漸低。

悠長綿延的回聲,蕩起了音樂大廳的沉默。

評委們沉默的凝視舞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喉嚨哽咽,無法開口。

好像開口都會驚擾到自強不息的亡靈,就會破壞掉他們精心籌謀的反抗。

忽而,難以克制的低聲呼吸,掩蓋了聆聽者的眼眶翻滾的熱淚。

被打破的寧靜,逐漸泛起了咳嗽和鼻息,還有評委們左右端詳、互相推拒,誰也不敢做第一個發聲的愚鈍者。

此時此刻,任何語言在藝術樂團的《同舟共濟》前都顯得匮乏蒼白。

因為弦弦樂動,如同亡魂歸來,視線堅毅的講述着他們死前的努力。

他們沒有坐以待斃。

他們經歷了痛苦掙紮,隐忍不發,借着柔軟的指尖,持續不斷的在集中營堅硬牆壁上,鑿出了一絲希望。

厲勁秋嘆息一聲,理解所有人的沉默。

他站起來,撐着椅背,說道:“凝視星空,永生銘記,同舟共濟,并肩前行。”

“我知道諸位喜歡我所創作的《凝視星空》,但也如各位親自聽到的那樣,這不是應該一争高下的演奏,兩個樂團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紀念。”

《凝視星空》《同舟共濟》。

完美的篇章,用兩首曲子表達了完美的樂思,缺了誰都是空洞的抒情。

評委心中,還惦記着之前厲勁秋的狂妄發瘋。

這時候卻覺得,瘋的是自己。

“難怪你說他是天才……”評委捂住眼睛,笑容都在自嘲。

同行者表示認可,“我以為中國人只會哀怨憂愁的樂曲,想不到《同舟共濟》,竟然完全超越了我想聽到的哀悼。”

“凝視星空、同舟共濟,少了任何一首,都不算得完整的紀念。”

這場比試請來的專業樂評人,在震撼的《同舟共濟》演繹之下,不敢随便貿然點評。

但在場的所有人,幾乎立刻同意了厲勁秋的觀點——

讓他們一起演奏,才是對死難者的尊重。

然而,音樂廳現場達成一致,唯獨關鍵人物不發一語。

評委不得不轉身看向一側的富商,大聲提醒道:“弗利斯先生?先生?”

弗利斯皺着眉,微眯着眼,也掩蓋不了他的赤紅眼眶。

他擡手輕輕覆蓋眼睑,抱怨一般出聲,“我聽得音樂,我也聽得懂德語。”

大家發出善意的笑聲,等着這位猶太商人恢複情緒。

好在弗利斯沒有耽誤多長時間,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站了起來,直視舞臺。

“藝術樂團和維也納之春,都是我欣賞的音樂團隊。”

他的語氣真誠,失去了慣有的漫不經心,“我希望紀念音樂會,能夠由你們一起合奏《凝視星空》《同舟共濟》,為我的祖父,為集中營的死難者,也為這個世界遭遇過苦難的所有民族,發出屬于我們的聲音。”

弗利斯的眼睛,盯着年輕的鐘應。

他徹徹底底的感受到了琵琶裏的深意,平靜、熱烈、充滿希望的樂思,刺激着他的眼眶,讓他克制不住淚水。

這麽一把遙遠東方的奇妙樂器,在奇妙的中國人手裏,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感悟。

仿佛逝去的祖父,在他耳畔講述過去的故事。

講述那些苦難的囚徒,如何渴望着活到第二年的春天。

他在陌生琵琶響動裏,竟然産生了一種幻想——

幻想着回到1944年,或者回到更早的時候,用金錢收買納粹,救出他可憐的祖父和素不相識的逝者,帶他們逃往初春的維也納。

如此新鮮又深刻的幻想,是鐘應帶來的。

弗利斯仰頭看向舞臺,說道:“鐘先生,你确實是一位天才,遠遠超過了我狹隘的想象,你做的曲子非常美,是我從沒聽過的天籁之音,而你的琵琶……”

他勾起淺淡笑意,“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富商的贊嘆,立刻決定了最終的結果。

音樂協會的評委們互相探看,都能見到朋友表情中的慶幸與意猶未盡的贊美。

他們低聲和團長們賀喜,又靠近樊成雲,仔細打聽他那位天才徒弟的事跡。

弗利斯幽幽嘆息,紅着眼眶看向身邊的厲勁秋,承認了作曲家的狠辣。

“你說得對,鐘應是天才,維也納之春的鋼琴不行。”

他皺着眉,話語裏盡是對連君安的嫌棄。

“一個鋼琴家的演奏,竟然比不過一把琵琶帶給我的震撼。我實在、實在是——無法認可!”

厲勁秋看弗利斯不順眼,但他欣賞對方知錯能改。

“無法認可就對了。距離音樂會還有一段時間,我和鐘應能把這兩首曲子改得更好。”

他的承諾直接帶上了鐘應,“不要鋼琴也行,鐘應的琵琶,能夠撐得起整場紀念。”

作曲家幫忙決定了一切,很快比賽結果就傳到了兩個樂團每一個人手中。

合奏《凝視星空》《同舟共濟》,不要鋼琴。

維也納之春的團長得知了結果,還沒發出抗議,連君安先沖了出來。

“秋,我是最好的演奏者!”

厲勁秋和鐘應正在等弗利斯交出琵琶,忽然聽到這麽一句質問,所有人都回過了頭,盯着氣急敗壞的鋼琴家。

連君安顯然求助錯了對象,他居然還在給自己補刀,“你知道我可以一個人完成兩首曲子的演奏!”

“對不起,我不知道。”

厲勁秋的殘忍,從來不會看場合,“我甚至想問,你到底懂不懂鋼琴?”

一句話足夠點燃鋼琴家的怒火。

“你什麽意思?”

他和厲勁秋不熟,團長始終保證他的彈奏,完全符合這位天才作曲家的期待。

卻沒想到,會直面攻擊。

“我沒什麽意思。”

厲勁秋懶得回答他,雖然想擡出鐘應,對他一陣批判,又本能的覺得,不能借鐘應去得罪別人。

于是,他委婉的說:“只不過覺得你的鋼琴很沒有意思。”

始終受到贊譽和追捧的連君安,滿臉震驚。

他七歲登臺首演,十五年間“天才”“小貝多芬”“莫紮特在世”的稱號,不絕于耳,即使是來到維也納,他依然是最好的鋼琴家。

然而,作曲家對他不屑一顧,連身邊音樂協會的樂評人都安慰道:“安,你确實是最好的鋼琴家,但這次的兩首曲子,并不适合鋼琴彈奏,所以……”

“厲勁秋特地譜寫的曲子,怎麽可能不适合鋼琴!”

連君安不是傻子,他聽得出評委話語中的安慰,可他不需要安慰。

“別說厲勁秋的曲子,就算是藝術樂團的曲子,也适合鋼琴!”

他說完,憤怒的往舞臺上去。

漆黑昂貴的施坦威安靜矗立于臺上,似乎琴鍵還留着他剛才演奏的溫度。

連君安沒有通知任何人,自己要做什麽。

因為,鋼琴會讓他們知道!

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鋼琴家,憤怒按鍵,響起的旋律熟悉又陌生。

他演奏的是《同舟共濟》。

宏偉莊嚴的前奏,泛起了獨特回聲,激得在場聽衆一陣顫栗。

那不是琵琶勾出的恢弘淩冽,而是琴鍵敲擊出的堅硬铿锵。

瞬間,碧空如洗的天際,飄走了溫和的白雲,露出了熾熱的烈陽。

連君安的演奏,在本該溫柔的地方,升起尖銳的刀槍。

在本該沉寂的地方,落出魔鬼的顫抖。

鐘應站在臺下,聽着自己作曲的音樂,變成了鋼琴清脆流暢的琴鍵,卻差點找不到應該在鋼琴上出現的樂思。

因為他的琴聲裏沒有感情。

流暢的旋律演奏出來的不是演奏者對死難者的懷念,不是對未來和平的展望,不是戰火之中苦難人民同舟共濟并肩前行的偉大。

而是技巧。

無論是超高難度的顫音,還是他擅自炫技加入的三整音這樣魔鬼的音程,都讓鐘應感到詫異和抗拒。

鐘應不懂得什麽深奧的樂理,他只覺得,連君安彈奏的曲子非常陌生。

如果說厲勁秋一直強調自己鋼琴很爛,那麽在鐘應聽來,連君安甚至不如厲勁秋。

全場都震撼于連君浩獨特的演奏技巧之中。

評委們的耳朵,經歷了另外一種獨特的《同舟共濟》,在更為強烈的戰争裏,飽受摧殘和折磨。

連君安的技巧,無疑是最好的。

他繃直了小臂,沉浸在瘋狂的演繹裏,随着音符晃動着身體,傾注了畢生功力。

八十八個黑白琴鍵,似乎全都被他同時奏響。

整個音樂大廳都回蕩着他創造的天羅地網,沒有人可以挪動半步,逃出生天。

一首曲畢,連君安十指滑過鋼琴,奏出了緩和的尾聲。

他站起來致意,争鋒相對的強調道:“秋,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鋼琴家!”

厲勁秋皺着眉站在那裏,終于從折磨中活了過來。

他發誓,如果連君安彈的是電子鋼琴,他肯定是擡手拉閘限電讓對方快滾的第一人。

可惜,連君安絲毫沒有意識到厲勁秋的排斥,見他遲遲不說話,頓時得意起來。

“我是最适合演奏《凝視星空》和《同舟共濟》的人。”

厲勁秋感受到極大的冒犯。

他冷言回答:“就算地球上的鋼琴家都死光了,我也不會選你。”

他寧願自己彈!

連君安顯然低估了厲勁秋說真話的殺傷力。

他面紅耳赤,從未遭受過這樣的羞辱。

“什麽?”

厲勁秋雙手環抱,緊緊盯着鋼琴,說道:“如果不是你們團長堅持不肯換掉你,今天也不該讓你演奏《凝視星空》。你沒發現,我只來過一次排練嗎?因為,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把鋼琴部分完全删掉,免得污染聽衆的耳朵。”

他唯恐這人受刺激一般,好言好語的勸解道:“不要再彈了,連先生,不要讓我恨上鋼琴。”

音樂協會永遠都想為厲勁秋無聲鼓掌。

再尖酸刻薄的樂評人,跟這位天才作曲家一比,都變得如此的溫柔克制。

維也納之春的團長面上無光,趕緊低聲說道:“安,這只是一次紀念音樂會,你沒必要這樣。”

“來吧,孩子,你依然是我心裏最好的演奏者。”

團長如斯溫柔。

連君安更受打擊,他憑借着實力站在舞臺,卻被厲勁秋弄得好像一個關系戶,在樂團裏賴着不走。

他無法承認這樣的事實。

連君安一身驕傲,順風順水,還沒在傲慢的作曲家身上遭受如此侮辱。

即使厲勁秋讓他不要再彈鋼琴,連君安也坐回了琴前。

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倚仗、唯一的武器,他需要更加深邃、悲傷、充滿希望的曲調,去挽回殘酷作曲家的心。

連君安坐在鋼琴前沉默許久,終于,他重新擡起了雙手。

厲勁秋馬上皺起眉,捂住了耳朵。

他發誓,這家夥再來一次三整音的魔鬼音樂或者三重顫音,他這輩子就永遠不寫鋼琴聲部,讓鋼琴見鬼去吧!

然而,連君安的按鍵柔和、低沉,琴鍵傳出來的樂曲獨特。

哪怕是指縫間洩露的朦胧音調,都引得厲勁秋詫異仰視,對連君安大為改觀。

這是一首獨特的音樂。

陌生的、動人心弦的聲音,從第一個琴鍵按下,就懾住了所有人的心魄。

它悲傷、低沉、凄婉。

又陽光、樂觀、積極。

截然相反的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得胸口沉悶如陰天雨後,又眼前豁然似正午驕陽。

不止是音樂協會、作曲家,連鐘應都視線詫異,盯緊了連君安每一次按鍵。

那些跳躍在琴鍵上的音符,好像天生具有靈性,始終纏繞着連君安的指尖,為他編織出了一首舉世無雙的樂曲。

你不能說它悲傷,也不能說它積極。

它跳出了音樂的一切定義,虜獲了所有人的心。

連君安平靜彈完。

琴聲剛剛消失,就傳來了厲勁秋驚喜的聲音。

“它叫什麽?”

連君安轉頭,滿意見到作曲家的專注。

他禮貌的回答道:“它沒有名字,是我即興演奏的曲子。”

“秋,也許我的鋼琴存在一點點缺憾,但我可以練習。像即興演奏一樣,發揮出我的優勢。”

厲勁秋沉默猶豫。

他甚至覺得,讓鐘應彈奏鋼琴都比連君安彈得好,又實在是舍不得剛才那段即興演奏。

它太美了,美得和鐘應的作曲恰如其分。

逝者的凄涼與生者的希望,都凝練在了短小的即興之中,還藏着他暫時沒有領會到的深意。

厲勁秋還沒說話,鐘應卻動了。

他顧不得師父平日嚴肅的叮囑,遵從內心的走上舞臺,站在距離鋼琴一步之遙,聲音清晰又堅定。

“這不是你的曲子。”

鐘應能夠感受到連君安技巧與曲子情感的割裂,“它不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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