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維也納的肯博瑟街道, 毗鄰納旭市場。
鐘應走到這裏,發現了不少中文的招牌,像一個小型唐人街, 旁邊就是著名的維也納河畔劇院。
他循着地址, 十分容易找到楚氏樂器行。
它簡單的招牌寫着中文和德語,落地櫥窗清晰可見漂亮的小提琴、薩克斯。
鐘應推開門, 發現不大的樂器行裏, 竟擺放着一架古樸的三角鋼琴。
“歡迎。”
德語的問候傳來,滿是樂器的店裏, 走出一位身穿夾克衫的老板, “你需要什麽?”
對方黑發黑眼, 典型的亞裔特征。
鐘應不動聲色的打量他,深邃眼窩,高挺鼻梁, 不像傳統的華人, 更像是華人與歐洲人混血的後代。
“可以随便看看嗎?”鐘應問道。
“當然。”
老板笑得親切,不像難相處的家夥,“如果你有喜歡的樂器,還可以試試。”
友好會面使鐘應對他印象極好。
雖然樂器行叫做楚氏, 這位守店的老板, 也不一定就是那位為了一千萬歐, 和親姐姐鬧上法庭的楚氏子孫。
鐘應思考着怎麽和對方打開話題,漫無目的的在不大的樂器行裏閑逛。
這裏西洋樂器琳琅滿目, 但不是一個專門的西洋樂器行,更裏面一些的展位, 擺放着一些中國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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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紅色的蛇紋木二胡, 雕刻花鳥魚的現代琵琶。
鐘應甚至見到了一張黑色排簫, 黑色音管纏着赤紅繩索,垂着中國結,十分的搶眼獨特。
“您這裏還賣中國樂器?”
鐘應說的中文。
老板笑出聲,走了過來,也用中文回答,“這裏被稱為奧地利唐人街,我當然要賣點中國的東西。”
他伸手拿起漆黑排簫,舉手投足之間,散發着濃重煙味。
又在一身煙味裏,沒詢問鐘應的意見,兀自用排簫吹出了簡單的音調。
鐘應聽到了“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的單調聲音。
老板吹完了《新年好》,笑着說道:“聽出來了?你是中國人?”
鐘應點點頭,笑着看他,這老板還挺喜歡中國文化。
老板又問:“來旅游還是留學啊?”
鐘應想了想,說:“我來找東西。”
老板爽快的笑出聲,放下了排簫,絲毫不介意鐘應的答非所問。
“你慢慢找。”
他從煙盒裏取出一根煙,也不急着點燃,夾着它指了指店外的街道,“我這兒找不到你就往前走,盡頭有家中國樂器行,那兒的琵琶、二胡一絕。”
說着,他點燃了煙,慢條斯理吐出一口氣,“我這兒的琵琶、二胡,也是從他家薅的。”
一個“薅”字,頓時減淡了他混血容貌産生的距離感。
鐘應覺得老板有意思,拿人家的東西一點兒不避諱,語氣還頗為得意,看起來跟中國樂器行關系不錯。
鐘應身邊就有一把紅木琵琶,鋼弦的。
他正要拿起來,嘗試順着琵琶問一問木蘭琵琶,視線忽然一轉,就見到了旁邊牆上吉他群裏,一把顯眼的琵琶。
它高高懸挂在牆上,不仰頭去看,很難注意到。
可是一旦注意了,它便奪走了鐘應全部注意力。
因為,它曲頸四轸四弦,紫檀木雕刻木蘭,和那把雄蕊琵琶一模一樣!
“老板!”鐘應急切的指了指它,“這把琵琶能給我看看嗎?”
“它?”老板抽着煙,睨了一眼鐘應,“你會彈琵琶嗎?就要看它?”
此時鐘應也顧不得許多,直接拿起身邊那把鋼弦紅木琵琶,站着抱琶,彈了一首新人入門的《茉莉花》。
熟悉的旋律蕩漾指尖,鐘應站着豎抱琵琶,彈奏樂器毫無壓力。
卻把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他也是個懂琵琶的人,這種容易上手的琵琶曲,每年都能聽上幾十次。
可鐘應的彈奏不同,手指彈挑輪滾,沒有義甲,撥弄出的聲音依然幹淨利落。
鋼弦奏出了別樣的似水柔情,泠泠琴弦之中,似乎飄來淡淡幽香,帶着午後煙雨的餘韻、狹窄弄堂的悠長。
他好像見到一個鬓間插着茉莉的溫柔女人,撐着油紙傘,穿着素旗袍,跨越了舊時光。
永遠活在戴望舒筆下的《雨巷》。
老板視線柔和許多,叼着煙笑了聲,“厲害啊,也就比我差一點。”
他的誇獎算不上真情實意,但他依然抓了抓頭發,仰頭看向懸挂起來的木蘭琵琶。
“行,給你看看。”
老板掐滅了煙,搬來人字梯。
紫檀木琵琶懸挂得極高,他小心翼翼取下它,遞給鐘應時還格外不放心。
“抱穩了,這琵琶超級貴,你小心點。”
鐘應抱得很穩,握住琵琶琴頸,仔細端詳木蘭雕刻。
淺棕覆手旁一簇一簇花朵,擁有清晰的花蕊,無柄橢圓,細而彎曲,是雌蕊無疑!
他心裏升起了對弗利斯的感謝。
這位看起來不近人情的商人,關鍵時刻足夠靠譜。
在楚氏樂器行果然能見到他想見的東西!
“老板,您這把琵琶是怎麽來的?”鐘應欣喜問道。
老板背靠人字梯,随便挑了個梯坎兒坐着,“有人寄存在我這兒的。”
他垂眸翻出煙盒,指尖敲出一根煙,微眯着看鐘應,“怎麽?看上它了?”
那一瞬間,鐘應覺得老板的神情充滿了試探和玩味。
他也管不了許多,坐在旁邊三角鋼琴的凳子上,抱琶撥弦。
絲弦陣陣,聲音清冽,比起雄蕊琵琶,果然品長、音低、弦硬,它雖然懸挂在樂器行高處,卻琴弦如新,琴身無塵。
音準極佳,甚至無須再調,看得出經常有人好好保養。
鐘應喜不自勝,笑着說道:“它很不錯,任何一個彈琵琶的人,都會喜歡它。”
說着,鐘應拂弦輕輪,彈奏着廣為人知的《春江花月夜》。
聲随弦震,音色低沉,仿佛他喚起了一輪沉睡的明月,照亮了不大的楚氏樂器行。
原本想提醒鐘應小心彈這把琵琶的老板,愣愣的夾着煙,忘記了點燃。
唐代琵琶的聲音,絕非一般琵琶可以比拟。
旋律在鐘應指尖回響,皎皎月色如水,江面波光粼粼。
那些守着明月等待離人歸來的思緒,在這弦弦音動裏逐漸化作一圈一圈水紋,漸漸蕩進了聽者的心中。
月是當年月,人卻成故人。
老板眉峰舒展,夾着香煙,全情投入到了這首月與相思的琵琶曲裏。
腦海裏只剩下自小學過的那首詩,自小記着的那個人。
一曲結束,老板嘆息一聲,念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的念詞韻律準确,腔調抑揚頓挫,确實是有感而發,又自嘲般笑了笑。
鐘應詫異看他,只覺得這位老板身上沒有半分的文化隔閡。
哪怕他長相混着外國人的基因,也擋不住內裏濃烈的中國情懷。
可惜,他這副深懂詩詞與樂曲的模樣,也就維持了幾秒。
“彈得還行。”
老板叼起煙,仍是慣有的心不在焉。
他咔噠一聲按下火機,點燃了煙,惡劣笑道:“一般般吧。”
鐘應并不在意他傲慢的點評。
雌蕊琵琶琴弦清泠,比雄蕊琵琶音色稍低,但北琶豎式演奏技巧正好适合它的窄頸,連弦都要硬質許多,如果借着義甲演奏,絕對會更加出衆。
可這琵琶是寄存在這裏的……
鐘應抱着琵琶,認真的說道:“老板,這把琵琶應當是唐代紫檀木,配以蠶絲弦。寄存的人是想賣了它嗎?多少錢?”
老板低啞的笑了一聲,眼神透着光。
“你識貨。”煙灰随着他的手指抖了抖,“既然識貨,就該知道最近維也納拍賣行也賣了一把唐代琵琶,一千萬歐。”
弗利斯鬧得沸沸揚揚的琵琶事件,早就在奧地利傳遍。
一千萬歐的唐代琵琶,足以登入吉尼斯紀錄,喜歡琵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寄存琵琶的人早死了,這琵琶價格都由我看着辦。”
他抽着煙,開玩笑一般說道:“你是中國人,往祖上數八輩,弄不好我們還是同一個祖宗。我也不多要,給你打個折——”
“九千萬人民幣吧,哈哈哈!”
老板笑意嘲諷,顯然是想勸退鐘應。
一般人聽了這話,都該順着九千萬或者一千萬,感慨一把琵琶怎麽這麽貴。
可鐘應偏偏安靜看他,絲毫沒有他想要的善解人意。
還思考了一下,認同了老板的觀點。
“您這把是雌蕊琵琶,拍賣行一千萬歐賣出的是雄蕊琵琶。它們都是唐代的珍品,原來的主人更是難得的賢伉俪,确實應該同價。”
鐘應面前的混血華人,聞言視線緊緊盯着他。
似乎不需要去确認花蕊模樣,就知道鐘應說的是真的。
樂器行沉默得能聽到老板煩惱吸煙的聲音。
半晌,他才重新說話。
“懂的倒挺多。”
老板呼出一口煙氣,盯着鐘應懷中的琵琶。
“這樂器确實一千多年了,是個老古董。你們中國人對古董都這麽了解嗎?”
“它比較特殊。”
鐘應看他,端詳着他每一個表情,“1932年,中國成立了一間遺音雅社,楚書銘先生與其夫人鄭婉清女士,分別帶着雄蕊琵琶和雌蕊琵琶,加入了漢樂府詩集的重譜研究,所以我才知道這麽多。”
鐘應指了指燦爛盛開的木蘭雕花,“這把就是鄭婉清女士用的雌蕊木蘭。”
“老板,這間樂器行叫楚氏,那您認識楚書銘、鄭婉清夫婦嗎?”
老板摘下煙,夾在指尖,皺着眉端詳鐘應。
他沒有回答,凝重思考的表情卻說明了很多東西。
鐘應又問:“或者,您認識他們的女兒,楚芝雅嗎?”
老板一臉錯愕,漆黑的眼眸微微瞪大,指尖煙氣袅袅,擋不住他震驚打量鐘應的視線。
“你到底……”
忽然,門外傳來暴躁的男音,罵着腔調怪異的中文——
“楚慕,你給我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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