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得到幫手的鐘應, 興高采烈的和厲勁秋出門。
他一路上都在給厲勁秋介紹楚慕。
“楚慕是奧地利人,但他也是楚先生的外孫。”
鐘應說起這話,藏不住心中惆悵, “那把雌蕊琵琶就挂在他的樂器行牆上,他保養得很好。”
厲勁秋安靜的聽, 一語不發。
楚書銘和鄭婉清是名副其實的愛國義士, 可是作為他們的外孫,一個患病,被欠債的丈夫賣了雄蕊琵琶,一個拒絕交流, 把雌蕊琵琶挂牆上當裝飾品。
無人繼承衣缽, 甚至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 實在令他唏噓。
他們走到了肯博瑟街道, 遙遙可見楚氏樂器行的中文招牌。
厲勁秋出聲建議道:“待會我一個人進去,你在這裏等我吧。”
鐘應愣了愣。
他都想好了,要先跟楚慕道歉, 再安安靜靜跟厲勁秋學習溝通之道。
結果,不讓他去?
“可是我想當面和楚老板道歉。”
鐘應态度十分誠懇。
然而他越誠懇, 厲勁秋越不爽快。
他在厲勁秋心裏是萬中無一的天才, 對待遺音雅社、對待流失的樂器一片赤誠,楚慕算個什麽東西,也配他親自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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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怕自己再點評,鐘應又要說他和一個煙鬼像,厲勁秋絕對不會口下留情。
此時, 他的視線格外溫柔慈祥。
“道歉, 什麽時候都可以。但你現在是希望楚慕能心平氣和, 再聊聊木蘭琵琶的事情, 所以我覺得,我一個人去更好。”
說着,他提醒道,“萬一你進去了,他又沖你發火怎麽辦?”
作曲家提出的假設,不無道理。
鐘應乖巧聽話,點了點頭。
只覺得厲勁秋不愧是和楚慕相似的可靠男人,果然很懂同類的脾氣,考慮也分外周全。
于是,厲勁秋一個人推開楚氏樂器行的玻璃門。
淡淡的煙味迎面撲來,視線一掃,就見到那位楚老板倚在櫃臺旁,叼着煙玩手機。
“歡迎光臨,想看點兒什麽?”
楚老板的招呼,依舊是親切的德語。
可惜,厲勁秋怎麽看他怎麽不順眼,甚至沒給他好臉色。
見面不如聞名,真人站在厲勁秋前面,儀态吊兒郎當,這麽一比,鐘應才像是遺音雅社音樂家們的後代,楚慕純粹是擔了一個虛名。
兩個人面對面的沉默,楚慕本能的皺起眉,覺得來者不善。
“有事?”
“有。”
厲勁秋走過去,視線掃過眼前堆滿煙蒂的煙灰缸,開門見山。
“楚老板,我們都不是喜歡浪費時間的人,問你一件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旁敲側擊或者徐徐圖謀都不是他的脾氣,厲勁秋向來果斷直接。
楚慕笑出聲,看厲勁秋的眼神透着詫異和驚奇。
拐彎抹角的家夥他見多了,連猶太人指使來的音樂家都數不勝數,卻還沒見過這麽直白的。
他頓時好奇起來,“你問。”
厲勁秋擡起下巴,示意旁邊牆上挂着的雌蕊琵琶。
“我想再和你聊聊牆上這把琵琶,以及拍賣行一千萬歐的琵琶,時間我定,地點你定。”
楚慕聞言戲谑看他,沒有生氣,只是摘下了煙,挑眉問道:
“我們認識?”
“當然不認識。”厲勁秋毫不留情,“我也不想認識你。”
楚慕抖了抖煙灰,長舒一口煙氣。
“既然你不想認識我,還來跟我聊琵琶,這次又是誰派你來的啊?”
厲勁秋只是看他。
這人漫不經心,顯然已經習慣了許多人打探琵琶的事情。
就這麽沉默的片刻,楚慕就挑起了眉。
“弗利斯?戈德羅?楚懷?”
“鐘應。”厲勁秋悠閑說道。
誰知,聽到這個名字,楚慕渾身悠閑散漫的氣息頓時消了大半。
他叼着煙,眉峰緊皺,神色痛苦,似乎鐘應比之前他列出的三個人都要讓他頭疼。
“我不跟他聊。”
楚慕聲音瞬間冷硬許多,“他是中國人,口口聲聲中國文物,根本不尊重私人財産。我也勸你告訴他,別瞎操心了,這不是他們的國家大事,這是我們家裏的小事。”
“無論大事小事,只要這琵琶挂在牆上一天,他就不會放棄。”
厲勁秋欣賞鐘應的執着,換作是他,見到楚慕這麽一個冥頑不靈的家夥,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唯有鐘應,還說想跟這個混蛋道歉。
有什麽好道歉的,明明都是楚慕的錯。
想到鐘應,他看楚慕視線更是冷硬,聲音更加鄙夷,“因為他要實現逝者的遺願,哪怕逝者的不肖子孫喪盡天良,他也會堅持自己的信念。”
楚慕沒見過上門來罵的家夥。
他匪夷所思的端詳厲勁秋,這人看起來俊朗潇灑有禮貌,開口就冷嘲熱諷。
他微眯着眼睛,咬着煙嗤笑道:“你們是真不怕我把琵琶一把火給燒了。”
厲勁秋神情平靜,還伸手敲了敲櫃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必須得提醒你,楚老板。”
“他們珍惜琵琶,認為它承載的感情貴重,才會覺得你的威脅可怕。”
然而,厲勁秋向來無情無義,“可惜對我而言,這琵琶跟大街上一百塊一把的樂器沒有區別,你燒了、劈了、砸了,我都無所謂。”
“你以為他們是看重你?他們看重的是琵琶原來的主人,看重的是楚書銘和鄭婉清——”
“楚書銘深陷集中營,依然保持高貴品格,救下陌生人性命,堪為英雄。鄭婉清獨自帶着女兒,亂世之中紮根奧地利,保住了木蘭琵琶,更是令人敬佩。”
這位作曲家直接點名關鍵,覺得楚慕恃琵琶而驕十分可笑。
“要我說,你只是運氣好,生在了楚家,沾了他們的光,留有他們的血,繼承了他們的姓氏和琵琶。”
“他們看的是楚鄭夫婦的面子,才會三番五次來找你,想要幫你解決家庭矛盾。不要把自己太當回事了。”
楚慕聽慣了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忽然被人陰陽怪氣嘲諷一頓,竟然沒有暴怒,還平靜的抽着煙,盯着厲勁秋看。
樂器行裏煙氣袅袅,他半眯着眼睛,幽幽感慨道:
“他可真是找了個好說客。”
“說客?”厲勁秋在楚慕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
鐘應說他和這種煙鬼相似,已經是極大的侮辱,更何況他親眼見了煙鬼,腦海裏回楚書銘、鄭婉清的高貴氣節,越發覺得眼前這家夥根本不配姓楚。
“我根本不是來說服你,我只是想罵你。”
“罵你不知好歹,自以為是,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奧地利人。”
厲勁秋說話從不顧及任何人的顏面,更別說一個自己讨厭的家夥。
“我認識的奧地利人,為人爽快熱情,有話直說,你雖然沒本事丢中國的臉,可奧地利的臉,也差不多丢盡了。”
楚慕挨着罵,緊鎖的眉峰始終沒能舒展。
他沉默盯着厲勁秋,抽幹淨了最後一支煙,松了口。
他問:“你說時間你定,什麽時候?”
厲勁秋哂笑道:“就今天,你下班之後。”
“行,等着吧。”
楚慕摁滅了煙頭,“記得叫上鐘應。”
鐘應見到厲勁秋從楚氏樂器行出來,大為震撼。
這也太快了!
他想象中的會面,應當充滿了鋼琴的背景音,全是厲勁秋暢聊世界名曲、講述音樂家一生趣事的聲音。
什麽莫紮特貝多芬、什麽命運月光,聊上三四個小時都沒問題。
怎麽厲勁秋進去沒幾分鐘就出來了?!
鐘應焦急的迎上去,“他不同意再聊聊?”
“同意了。”厲勁秋皺着眉,很不高興。
鐘應表情錯愕,“你怎麽做到的!”
他的期待與眼神,終于緩和了厲勁秋心裏郁結的怒火。
“你不是說他像我麽。”
厲勁秋不承認,自己絕對跟這個老煙鬼不像,又不得不承認,對方性格居然還對得上他的思維方式。
“我們這種人,都不喜歡拐彎抹角,也不喜歡說廢話。我進去跟他說,給個機會聊聊遺音雅社、木蘭琵琶,時間我定,地點他定,不結了。”
鐘應目瞪口呆,驚嘆于厲勁秋的神仙效率。
“什麽時候?”
“等他下班,就今天。”
厲勁秋的高效率令鐘應嘆為觀止。
果然是優秀的作曲家,更是楚慕靈魂相似人,鐘應做了各種計劃,預計了各種困難,都在厲勁秋直拳出擊之下,迎刃而解。
鐘應的快樂持續了整個下午。
他們在納旭市場徘徊,每隔一會兒就去看看楚氏樂器行,總算見到了楚慕轉身鎖門的身影。
“楚老板!”鐘應激動的走過去。
楚慕乜了他一眼,鎖好店門,叼着煙皺眉看他們。
“這麽怕我跑了?”
厲勁秋反唇相譏,“別人不會,你就不一定了。”
楚慕夾着煙,皺眉說道:“你這人說話真欠打。”
“你也不差。”厲勁秋随口就回。
楚慕輕笑一聲,竟然也不跟厲勁秋吵吵,轉身帶路,“走吧,換個地方慢慢聊。”
強中自有強中手。
曾經被楚慕噎得無話可說的鐘應,站在厲勁秋身邊,就像有了靠山。
大作曲家的形象逐漸偉岸,哪怕他們沉默的前行,鐘應都覺得前路充滿了希望。
他們慢悠悠的跟着楚慕,鐘應試探的出聲。
“楚老板,其實你姐姐确實病得很嚴重,你應該去看看她。”
“有戈德羅照顧,死不了就行。”
楚慕明顯漠不關心,卻又追問道:“你去看過我姐了?”
“嗯。楚懷女士因為大腦裏的血塊和腫瘤,記憶減退得厲害,時常頭痛,确實很需要治療……”
鐘應猶豫片刻,覺得自己說再多,都不如楚慕和她見一面。
于是,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問過戈德羅先生了,他欠下大約十萬歐的賭債,一開始也是希望能夠在賭場給楚女士贏回醫療費,才會越欠越多。”
“賭鬼的話你們也信。”
楚慕重新點燃了香煙,心情似乎格外煩躁,又破天荒的和鐘應聊起來。
“他爛賭,欠那麽多錢早晚的事,只不過拿我姐的病當借口罷了,跟我姐也很相配,都不是什麽好人。”
厲勁秋聽不慣他諷刺病人,反問道:“你呢,和重病的親姐姐争奪十年前就分好的遺産,又是什麽好人。”
楚慕嗤笑一聲,停了下來,視線如刀般刮過厲勁秋。
鐘應以為他生氣了,卻發現他扔掉了煙蒂,指了指通往地下的樓梯。
“到了。”
時間還早,地下室的霓虹招牌還沒亮燈,也能見到紅紅綠綠的燈管,扭曲纏繞出“酒吧”的詞彙。
厲勁秋皺起了眉,“你就帶我們來這種地方談正事?”
“你說了地方我定,有什麽問題麽。”
楚慕率先走進去,聲音依舊悠閑。
“因為我确實不是什麽好人,就喜歡來這種不三不四的地方談正事。”
酒吧營業很早,推門進去就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還有濃濃的煙味。
顯然是一群煙鬼酒鬼的快樂場所。
裏面燈光昏暗,鐘應走進去有點眼暈。
他視線掠過,大白天的,酒吧裏就聚集了不少人,他們三三兩兩坐一起喝酒談笑,或者打牌抽煙。
遠遠還見到了臺球桌的一角,在酒吧更深處供人消遣。
他期待楚慕能夠推開一個包間或者辦公室的門,至少隔絕掉震耳欲聾的背景音樂。
結果楚慕直接坐在吧臺,對調酒師說道:“三杯Corpse Reviver。”
他應當與調酒師相熟,那位褐發碧眼的調酒師,聞言神情戲谑。
“明天不用開門了嗎?”
楚慕随手指了指鐘應,“又不是我喝。”
鐘應一臉茫然,見到調酒師笑着往高腳玻璃杯裏加冰,動作格外優雅。
亮晶晶的冰塊盛放在他面前,然後姿勢熟練的往搖酒壺裏添加五顏六色的酒液。
楚慕滿意于對方的不多話,轉身告訴鐘應。
“既然你去見過我姐了,我猜,你這次是想說服我去見見她對嗎?”
鐘應不意外楚慕清楚。
顯然這麽多年,各路人士嘗試過無數辦法,都沒能說動這位固執的樂器行老板。
“是的。”
鐘應在吵雜的電音和調酒師清爽的搖壺聲裏,肯定的說道,“我聽說了楚芝雅女士去世時的事情,也很遺憾沒能早點将楚書銘先生的消息告訴你們。”
“但是,您已經失去了一位重要的親人,難道忍心失去另一位嗎?”
楚慕不置可否,專注的盯着調酒師的動作。
“不忍心,所以我想,你要是能連喝三杯Corpse Reviver,我就去見我姐。”
鐘應還沒回答,專注于傾注酒液的調酒師,低笑出聲,推出那杯潔白如馬蹄蓮的Corpse Reviver。
那杯酒漂亮又清雅,在濃重煙味的室內,散發着淡淡酒香。
可是,鐘應猜測,這酒絕對不簡單,否則楚慕不會那麽好說話。
他微微皺眉,依然伸出了手。
這樣果斷的動作,引得調酒師出聲提醒。
“小朋友,第一次來?”
“是的……”
鐘應确實沒來過酒吧,他甚至不會喝酒。
所以師父笑他永遠彈不出《酒狂》的醉意,最好遠離那些酒瘋子們作的曲。
可是楚慕開了條件,他不能不應,只不過是三杯酒,就是三十杯,他也能一飲而盡。
于是,鐘應小心翼翼端起酒杯,說道:“楚老板,你要說話算話。”
初生牛犢的勇氣,令調酒師情不自禁的鼓掌。
“這可是Corpse Reviver,酸中帶辣,辣中回甜,甜中泛苦,你如果酒量不好,喝完必倒,睡上四五天就有可能。”
楚慕低啞笑道:“這酒有個好聽的中文名:亡者複生。活人能喝死,死人能喝活。”
這樣的形容過于可怕,鐘應稍稍遲疑,手上酒杯忽然被人拿走。
厲勁秋站在旁邊,端着那杯垂眸俯視悠閑看戲的楚慕。
他冷笑道:“他才十八,不要教壞小孩。”
“小孩?”楚慕覺得他邏輯不對,“都十八了,還小孩啊?”
厲勁秋懶得跟他廢話,直接一飲而盡,鐘應都來不及叫停。
“厲先生!”
Corpse Reviver分量不多,一口灌下去,厲勁秋只覺得後頸燒灼、喉管撕裂,連帶着整個耳朵眼睛都在燃燒。
可是輸人不輸陣,他放下高腳杯,眼神兇悍地盯着楚慕說了句,“再來。”
調酒師目光贊許,楚慕看得饒有興致。
“行吧,你要能幫他喝,也好。”
很快,搖酒壺的撞擊聲,又在吵雜的背景音樂裏響了起來,為厲勁秋準備剩下的兩杯。
鐘應見到厲勁秋脖頸的嫣紅,意識到這酒非同尋常的烈性。
“厲先生,剩下的兩杯我來喝,你已經幫我很大的忙了……”
厲勁秋耳朵轟鳴,聽不真切,只覺得那聲生疏的“厲先生”十分刺耳。
他眯着眼睛,壓抑着酒勁上頭的痛苦,仍舊保持着成年人的鎮定。
“過兩天就是紀念音樂會,你不能出事。”
“叫聲秋哥。”厲勁秋揉了揉鐘應漆黑柔軟的頭發,“多少酒,我都幫你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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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