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厲勁秋已經回家三天, 每天都會站在客廳落地窗前,深沉思考慘淡的人生。

緊閉的大門忽然響了。

從員工宿舍回來的周俊彤急匆匆往房間跑,路過客廳差點吓了一跳。

“哥,你怎麽在家?”

她詫異的聲音, 令厲勁秋十分不滿。

“我不能在?”

厲勁秋雙手環抱, 皺眉打量自己久違的妹妹。

周俊彤剪了短發, 性格仿佛也随之飛揚毛躁起來。

她背着巨大的運動包, 提着兩大袋水果,不像是周末回家,更像是野營回家。

而且,她似乎沒空跟厲勁秋閑聊,徑直沖上樓,把運動包換成小提琴琴箱,又要出門。

那兩袋水果提在手上還沒忘。

“去哪兒?”好哥哥例行提問。

“樊林呀, 樊大師的家。”

周俊彤上班之後,得到的重大工作課題,與樊林密切相關。

“今天我要跟絮姐确認斫琴的流程,餘館長說,博物館遺音雅社的專題展旁邊可以做一套斫琴相關的模具,因為來參觀的人都對十弦琴制作的方式很好奇。”

說着, 她超級驕傲, “絮姐說, 小應那把秋思,就是她親眼見證制作的。她還說幫我調調小提琴呢,她什麽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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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等。”

厲勁秋馬上叫住準備出門的周俊彤。

他發現, 他才離家兩個月, 回來大變樣。

“你叫鐘應, 小應?”他無法接受。

“小應才十八,絮姐叫他小應,我當然也叫他小應!”

周俊彤絲毫沒覺得自己的親昵,回答得随意。

然而,正是她的随意,刺痛了厲勁秋的眼睛。

“絮姐又是誰!”

怎麽他出一趟門,周俊彤都打入樊林內部了,說的名字,他聽都沒聽說過!

“小應的師姐啊。”

周俊彤放下水果,神情詫異的靠近厲勁秋,語氣匪夷所思。

“哥,你不是說你去維也納幫小應了嗎?怎麽幫了兩個月,還跟陌生人似的。”

妹妹無情嘲諷,深深傷到了哥哥的心。

厲勁秋表情痛苦不堪,很好,他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雖然鐘應改口叫了他秋哥,但是他們之間的誤會仍舊沒有解除。

比如說,鐘應還是覺得,他跟奧地利的楚慕,十分相似。

哪怕楚慕連一首完整的《木蘭辭》都彈奏得斷斷續續,鐘應也會認真的告訴他——

音樂的美好,不在于演奏的形式和效果,而在于感情。

鐘應眼裏的厲勁秋,有着充沛得能夠壓倒技巧的感情,和楚慕一樣。

鐘應認可的厲勁秋,能夠迅速領悟古典民樂敏銳捕捉音樂的真谛,和楚慕一樣。

鐘應印象中的厲勁秋,口是心非、嘴硬心軟、說話不留情面直來直往,和楚慕一樣!

厲勁秋氣炸了!

他說:“因為鐘應對我的認知存在嚴重的偏差,導致我說什麽,他都保有偏見,跟我保持距離。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覺得我像一個煙鬼酒鬼!”

周俊彤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

“可你根本不抽煙不喝酒,而且你都不打牌!”

她非常公正客觀,哪怕她哥說話氣人,也有着無可否認的優點,“如果你不熬夜,簡直是這世上生活習慣最好的男人。你怎麽會像煙鬼酒鬼?”

“對!”厲勁秋很高興自己能和妹妹達成共識。

“我這麽一個樂于助人,優雅從容,舉手投足都會充分考慮別人感受的音樂人,怎麽可能像一個對別人沒有絲毫尊重、經常出言不遜的混蛋。”

室內一片沉默,厲勁秋竟然沒有聽到妹妹的附和。

他擡眼去看周俊彤,終于聽到周俊彤期期艾艾的提問:

“哥,你病了嗎?”

“嗯?”厲勁秋皺眉乜她。

周俊彤視線詫異,“沒病怎麽睜眼說瞎話呢。”

“……”

“你不是像,你就是。”周俊彤果敢地肯定道,“你就是個大混蛋!”

厲勁秋十分憤怒。

“你說什麽?!”

周俊彤神色感動,恨不得放下水果當場感恩,“老天真的開眼了,讓你去維也納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就說你一個直男早晚會遭到報應,想不到報應來得這麽晚,我差點都以為等不到了。”

“周俊彤!”厲勁秋語氣震怒。

“嘿嘿嘿。”周俊彤不管,她好快樂,換了鞋提上水果就要走,“小應果然是天使,長了一雙慧眼,把你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

“你慢慢反思啊,我去找絮姐了。”

妹妹對親哥的攻擊毫不留情,厲勁秋惡狠狠的盯着她,“你現在去樊林?”

周俊彤得意點頭,驕傲不已。

厲勁秋甩開手走到門邊換鞋,“我也去!”

樊林坐落在城市邊緣,比鄰濕地公園和空曠荒野,厲勁秋驅車來到附近,感受到清泠湖前所未有的靜谧,那一排複古的樸素院牆和“樊林”牌匾,極有小隐于林的感覺。

“這邊。”周俊彤熟門熟路,領着厲勁秋走向旁邊的琴行。

遙遠僻靜的樊林旁,敞開着一間寬敞靜谧的琴行。

走到門口,厲勁秋的注意力瞬間就被懸挂的古琴吸引。

漆黑的、深褐色、紅銅色的古琴,鱗次栉比的懸挂于牆面,居高臨下,他稍稍仰頭,就能見到伏羲式、仲尼式的不同古琴制式。

這裏不像是販賣樂器的地方,更像是一間古琴展覽館,彌散着幽幽檀香的味道,展示着千年古琴傳承的文化與底蘊。

“彤彤?”絮姐從琴行的內門出來,顯然和周俊彤十分熟悉。

她年齡約莫三十,穿着簡潔的長裙,長發卷曲的披在肩膀。

漂亮的黑色眼睛一掃,帶着困惑和好奇的落在厲勁秋身上,“這位是……”

周俊彤熟稔的回答道:“這是我哥,厲勁秋,他來找小應。”

聞言,絮姐的笑容變得意味深長。

厲勁秋微微皺眉,總覺得這位絮姐肯定聽說過他的名字。

“小應他在院子裏試琴。”

絮姐也不多話,只是保持着嘴角溫柔的弧度,“厲先生,不如您去找他吧。我和彤彤還要看看小提琴,就不招待了。”

作為琴行老板,她對待厲勁秋的态度随意又放心,轉身指了指她走來時的內門。

“你進去就能找到他。”

絮姐的從容大方,沒把厲勁秋當客人,而是當熟人。

厲勁秋覺得奇怪,卻沒說什麽,直接循着她的指引,穿過了琴行狹窄的通道,走進了豁然寬敞的樊林。

樊林是一處複古的山水園林院落。

琴行內門直通着複古簡潔的長廊,旁邊便是綠植成蔭的小橋流水,假山綠樹。

厲勁秋沿着長廊前行,驚訝于這片私人宅院的寬敞和幽靜,他仿佛進入了市政公園或者蘇氏園林,而不是樊成雲大師的宅邸。

沒走幾步,他就聽到了熟悉的琴聲。

弦音輕撫,涔涔清澈。

他确定這是那張獨特的十弦雅韻。

自鐘應演出之後,他尋遍了國內古琴大家的專輯,對國內經典古曲了若指掌。

連樊大師的琴曲都反複聆聽,仍是找不到像十弦雅韻一般獨特寬廣的音域。

十弦琴是不同的。

厲勁秋無數次感慨喟嘆,使得他的腳步變得急切。

他繞開了遮擋視野的樹木,便見到了席地而坐的鐘應。

年輕人身穿淺灰色T恤,盤腿坐在陽光充沛的院落。

他将十弦雅韻擱于膝上,如同一位身處山林間的文人雅士,随性撫琴自得其樂。

厲勁秋愣愣看他,只覺得他們明明身處同一片天空,鐘應卻仿佛停留在時光的間隙,連身後門楣古老的琴館,都為他鍍上了陳舊昏黃的濾鏡。

他指尖彈響的每一個音,都在追溯着消失在歷史裏的聲音。

一張琴而已,竟然彈奏出數人同臺的震撼,好像有成千上百位樂師,與他共彈美妙恢弘的旋律。

聽着聽着,厲勁秋忽然覺得不對。

鐘應開了伴奏?

如果不是伴奏,一張十弦怎麽可能同時彈出琵琶和二胡的聲音?

他豎着耳朵再仔細的聽——

好家夥,裏面還有類似馬林巴或者三角鐵的敲擊音色,夾雜在模糊的伴奏裏,一時之間難以辨明。

厲勁秋啞然一笑,原來鐘應也會開個伴奏,一個人模拟音樂會排練。

他饒有興致的雙手環抱,依靠着長廊立柱,專注欣賞這曲獨特的十弦與錄音的演奏。

鐘應的十弦,彈奏得流暢,一如厲勁秋記憶裏頂尖的天才。

可是,琴聲漸低,順着樂曲逐漸高亢,他反而彈得猶豫起來,仿佛這首樂曲并不完整,還需要他一點一點去改變旋律,才能實現最完美的配合。

漸漸,伴奏在樂曲的尾聲處消失。

十弦琴音如流水般歸入自然,只剩下了庭院呼呼風聲夾雜着鳥鳴。

“秋哥?”

一聲驚喜的呼喊,聲音不大,卻足夠安靜院落裏的人聽得清楚。

還在思考伴奏裏錄了些什麽的厲勁秋,頓時回神,勾起溫柔的笑。

“啊,下午好。”

鐘應時常在院子裏試琴。

比起封閉的音樂廳或狹窄的琴館,雅韻澄澈清泠的弦聲更适合開闊自由的天地,也更适合研究遺音雅社留下來的曲譜。

厲勁秋走過來,見到了鐘應播放伴奏的筆記本電腦和外接音響。

他問:“你在彈什麽?”

“一首沒能完成的曲子。”

鐘應将雅韻安頓在琴桌上,伸手按下了播放,剛才響過的伴奏,再度泛出幽幽的前調,是憂傷低沉的二胡。

可是二胡的旋律,并不如厲勁秋印象中凄厲,它慢慢變得激昂高亢,宛如天空群星閃爍、草原萬馬奔騰、山河白浪銀川,海洋恢弘壯闊。

這是厲勁秋從未聽過的旋律。

很快,清晰的琵琶弦蓋過了二胡,演奏者雙雙點挑出一陣長音,頓時揚起了滿庭的歡欣鼓舞,仿佛這首曲子特地慶賀繁華盛世,慶賀合家團聚或者祥和太平、萬衆一心。

厲勁秋僅僅聽着音響播放的伴奏,都能完美補上剛才鐘應的琴聲。

“它叫什麽?”

他充滿興趣,渾身熱血沸騰,沉醉得難以自拔,“它太美了。”

鐘應很高興他能喜歡,笑着回答:“它叫《景星》,又叫《寶鼎之歌》。”

樂府詩裏滿是忠君愛國、迎神祭祀的詩詞,這首《景星》則是歌頌祥瑞,慶賀國有明君、百姓安居的祭祀歌。

他說:“遺音雅社定了許多的演出曲目,唯獨這首《景星》一直作為演出終曲的備選,卻又因為種種原因,沒能登上舞臺。”

《景星》是遺音雅社的期望。

他們期望戰火平息,景星顯見,盛世太平。

所以才會挑選了十弦、編鐘、二胡、琵琶、築琴共同演奏,作為一首飽含和平願景的樂曲,獻給戰火紛飛的祖國大地。

“可惜,十三弦築的演奏者一直沒辦法彈奏出最完美的《景星》。”

鐘應避而不談寧明志,伸出手暫停了播放,“而且,沈先生也覺得譜子有很大的問題。”

他拿過鼠标,将錄音伴奏的進度調整到後方。

不一會兒,重新出現的音樂,奏響了樂曲的高潮。

厲勁秋能聽到鐘磬金石之音,恢弘綿長。

能聽到琵琶輪指,震爍四方。

但是一片慷慨激昂的演奏,缺少了一些該有的東西,以至于樂曲輝煌又空有輝煌。

“配器好像過于主次不分了。”

他皺着眉,憑借他多年作曲的經驗,努力去尋找這首《景星》的缺憾,“這一段不管是琵琶為主,還是二胡為主,都沒法表現出你說的那種百姓安居樂業的盛世景象,很混亂,很吵鬧。”

慶祝應該熱鬧,不該吵鬧。

厲勁秋精準的評價,令鐘應神色欣喜。

“你果然能夠聽出來。”

他非常高興能夠找到一位專家,“沈先生說,這首曲子本該由築琴為主,所以築琴沒法擔主的情況下,怎麽修改都達不到想要的效果。你現在聽的錄音,是師父和一些音樂家做出的嘗試,也是師父交給我的任務。”

鐘應又拖拽了進度條,“到了第二樂章,師父加入了七弦古琴,試着彌補築琴聲音太弱的缺點,你聽聽看,這樣是不是會好一些?”

悠揚恣意的樂曲,走向了琴瑟和鳴的溫柔缱绻。

七弦古琴的弦音,領着那些紛亂樂器,達成了一個簡單的融合。

厲勁秋随着琴弦舒展靈魂,感受到清風拂面、白雲藍天,音樂與眼前靜谧安寧的綠樹溪流相映成趣。

他笑着說:“很美。”

但是他精益求精的作曲本性,依然幫助他聽出了裏面不和諧的雜音。

他說:“樊大師的古琴在裏面非常好。可就是因為太好了,導致演奏的缺點變得難以忍受又突兀。”

他皺着眉,無情點出了那個缺點。

“剛剛那段,裏面有一種特殊的樂器,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它是什麽,就是那個噔噔噔的……”

厲勁秋完美模仿了特殊的音律,本着專業的批評态度,嚴肅說道:“這是馬林巴還是揚琴?我不太熟。但它實在是太糟糕了,電流幹擾的雜音跟它一比,都變得能夠忍耐。”

鐘應聞言,默默點了暫停。

然而,音樂可以暫停,卻暫停不了厲勁秋的專業。

他視線一瞥電腦,“你做的混響嗎?那個噔噔噔的存在,聽起來太難受了。”

鐘應立刻攬下了“難受”的過失,“這确實是我做的混合,可能是我沒做好……”

“不。”厲勁秋馬上澄清自己的觀點,“跟你做沒做好沒關系。重要的是彈奏這個樂器的人沒彈好。”

他挑剔症犯起來,就算是久負盛名的音樂家都常常被他氣死。

厲勁秋皺着眉大肆抨擊,“這人對這個特殊樂器根本不熟練,我聽懂了他的旋律,可他演奏一塌糊塗。”

忽然,他想到了絕佳的舉例對象,傲慢的伸手指了指電腦。

“他彈奏的水平跟楚慕差不多,空懂得旋律,根本沒有任何的技巧,恕我直言,他和樊大師一對比,平庸得像一場災難。”

厲勁秋不過是真誠客觀的闡述專業感想,卻沒有得到鐘應半句反駁或者贊同。

庭院流水潺潺,風聲輕呼,鐘應聽完神色低落略帶悲傷,眼神痛苦的仰視這位實話實話的批評家。

厲勁秋本能在沉默中感受到危機。

他欲言又止,更加詳細的抨擊還沒出口,見到鐘應臉色蒼白,他不得不聲音溫柔的困惑問道:

“……誰彈的?”

鐘應苦笑一聲,“我的爺爺。”

厲勁秋整個人像是踩在地雷,瞬間引爆,瞠目結舌。

滿心山洪暴發、泥石流奔騰、世界即将核平,壞了壞了壞了!

可鐘應幹笑幾聲,無奈的認可了大作曲家的觀點。

“爺爺确實沒有音樂天賦,你說的沒錯。”

他站起來,走向身後的琴館,“秋哥你等等。”

鐘應的身影消失在複古的琴館大門。

厲勁秋站在原地,遠遠能見到那張遮蓋在室內陰影中的彩色遺像。

他對鐘應了解不多,可他聽樊成雲說過:鐘應的爺爺林望歸是一位優秀斫琴師,他尋找了遺音雅社流失的樂器多年,連樊成雲也不過是後面才加入幫忙。

沒有人比鐘應的爺爺執着。

所以,鐘應從小就耳濡目染的執着。

厲勁秋站在琴館門外,覺得自己沒有踏入這間林望歸琴館的資格。

他後背浸濕冷汗,只覺得彩色遺像上老人的目光,如同一根一根針,紮在他胡亂評價的嘴巴上,令他痛苦不堪。

他想過去解釋道歉,又覺得解釋道歉顯得虛僞。

正當他進退兩難的時候,鐘應走了出來,抱着一張獨特的琴。

那琴細頸窄箱,繃緊了十三根琴弦,暗紅漆木嶄亮如新,琴頭綁着紅色中國結穗子,看得出鐘應十分珍惜它。

“這就是你說的特殊樂器——築琴,是爺爺根據史料仿制出來的。”

鐘應雲淡風輕,微笑着展示這張失傳已久的築琴。

厲勁秋滿臉懊悔痛苦,“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系。”

鐘應笑着取下築琴旁懸挂的細長竹尺,反倒是安慰起厲勁秋。

“爺爺不在乎這個,也不會怪你說了實話。因為他很多次跟我說,自己沒有音樂天賦。”

他将築琴抱于懷中,右手輕持竹尺,敲擊琴弦。

築琴發出的噔噔聲,如手持琴竹敲擊的揚琴一般清脆,又遠比揚琴低沉悲傷。

鐘應語氣懷念笑道:“但是,他做得一手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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