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遺音雅社的編鐘, 原本沒有名字。

它是唐代制成的一套青銅祭祀樂器,由9件鈕鐘、27件甬鐘組成的36件套。

馮元慶在一位收藏家家裏見到這套大型編鐘時,震驚于它清澈渾厚的音色, 以及歷經一千多年的朝代變遷, 始終完整如新的鐘體。

于是, 他傾盡所有, 向收藏家買下了它, 暫存在自己任教的清泠湖學院, 用作編鐘樂律教學。

當沈聆提出一起研究漢樂府譜曲, 馮元慶率先響應, 便将那套編鐘移入了遺音雅社。

1942年,沈聆被捕。

馮元慶收到日軍僞軍将來搜刮的消息, 立刻拆散了編鐘,裝入木箱,與友人們一起帶着樂器連夜送往了租界, 以求躲避災禍。

卻和楚書銘、鄭婉清的木蘭琵琶一樣,被美國商人帶離中國。

一套完整編鐘,至此失散海外, 不得完整。

鐘應坐在教師宿舍樓下的花臺旁,看着來來往往的學生,低聲講述編鐘的過去。

他說:“馮先生他們追到美國的時候, 商人詹姆斯.維綸家裏只剩下了6件下層大型甬鐘, 其餘21件中層甬鐘和9件上層鈕鐘大部分遺失, 因為……”

鐘應無奈的笑了笑, “維綸把它當成中國帶回來的禮物, 送給朋友了。”

戰火紛飛, 朝不保夕的年代, 美國商人詹姆斯.維綸帶着大箱財物離開,就沒有想過原主人會找上門來。

他不是唯一這麽做的人,更不是最後一個。

中國前往美國的郵輪,路途颠簸遙遠,長達半個月到一個月之久。

維綸在郵輪結交了不少貴族商賈,全靠着他的熱情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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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能夠拿出小巧精致的青銅鈕鐘,作為攀附新貴的見面禮。

明天能夠挑選晶瑩剔透的玉镯茶盞,顯擺自己在中國的豐厚收獲。

拆得零零散散的編鐘,更像是一堆一堆裝飾擺件。

成為了他讨好新朋友老朋友的絕佳禮物。

直到馮元慶趕到美國,找到這位友善的“朋友”,他才如恍然大悟一般說道:“哦,實在是太抱歉了。”

可惜為時晚矣。

美國人将鈕鐘甬鐘送給了朋友。

然後,朋友又送給了朋友的朋友。

三十六件套的編鐘,僅存六件。

想要尋回遺落的三十件青銅樂器何其困難。

馮先生深深清楚,完全依靠華人互助會的善意來尋找編鐘,絕無可能。

所以,他送走了拿回木蘭琵琶的楚書銘、鄭婉清,決定留下來。

一個一個,親自去找維綸提過的朋友。

有時候,他遇到好心的美國人,稍稍說明緣由,就能取回心心念念的青銅器。

有時候卻得忍住怒火,聽對方的抱怨和控訴,控訴自己遭到了搶劫、偷盜,偏偏就偷走了編鐘。

更多時候,他只能遇到冷漠。

厲勁秋安靜的聽。

每次鐘應講述遺音雅社樂器的遭遇,總能讓他呼吸低沉、心髒遲緩。

因為鐘應講的是一位老先生在異國他鄉的經歷,他感受到的卻是戰争陰雲下,孱弱中國的普通百姓遭受的歧視與傲慢。

能不能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竟然要看別人的心情。

“馮先生在美國待了十來年,1956年回國。找回了7件甬鐘6件鈕鐘,加上原本的6件,一共19件編鐘。”

36件成套編鐘,十來年過去僅存半數,令人唏噓。

鐘應将師父告訴他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馮先生回國臨行前,才決定給編鐘取名叫希聲。”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老子對無聲之音的盛贊,在馮元慶心裏,既是感慨編鐘遺失後的寂靜無聲,更是他希望編鐘歸來的赤誠心聲。

有了名字,編鐘就顯得與衆不同,是有主有名的專業樂器了。

為了請美國華人互助會繼續幫忙尋找,方便他們對編鐘進行比對,馮元慶将希聲留在了華盛頓,只帶走了自己的二胡。

希聲是馮元慶的牽挂,自然是他的徒弟、他徒弟的徒弟柏輝聲的牽挂。

鐘應曾跟柏輝聲學習二胡。

那位溫和的老師,時不時就會問師父的消息。

“你師父去了美國,有沒有見賀師叔?”

“賀師叔說互助會又買回了幾件瓷器,好像還是宋朝的東西,叫你師父去帶回來。”

“小應要不要去美國玩玩?如果你去,就能見到賀師叔了。”

師父所說的賀先生、柏輝聲所說的賀師叔,正是美國華人互助會的榮譽會長。

鐘應沒有見過他,卻聽着他的名字長大。

八十年間,華人互助持續不斷的尋找流失的中國文物。

他們送回來的瓷器、畫作、青銅,都進入了清泠湖博物館。

他們還買回了不少雕刻花朵的琵琶,挂滿了音樂學院樂器室。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位可愛可敬的賀先生。

他是一位美籍華人,也是馮元慶在美國收下的徒弟。

鐘應不知道他的二胡拉得怎麽樣,但是他的尊師重道、他對師侄後輩的維護關心,從一件件送回中國的樂器、古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心裏,賀先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心系中國,更是值得他尊敬一生的長輩。

只可惜……

鐘應眺望教師宿舍的花圈、花束,嘆息道:“賀先生知道柏老師去世,肯定會非常傷心。”

一段往事,跨越了近八十年光陰,還結緣三代人。

卻沒想到,從希聲缺失開始的緣分,又在希聲重聚時結束。

厲勁秋視線看着悲傷的學生們,想起樓上簡陋教師宿舍的哭聲,想安慰又覺得語言實在是蒼白無力。

沉默許久,他才開口:“傷心歸傷心,能夠找齊馮先生惦記了一輩子的編鐘,賀先生應該會高興。”

他幽幽嘆息道:“而且,編鐘找齊了,回國了,柏老師在天有靈,也會高興。”

他的想法簡單直接。

鐘應聽了覺得有些道理,又想辯駁幾句。

可他張了張口,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保持着沉默。

畢竟,他沒有去過美國,更沒見過那位心系中國的賀先生。

什麽評判猜測,都顯得太不尊重。

他們坐在花臺等了一會兒,終于見到了腳步凝重的樊成雲。

“小應。”

他神情凝重的說出安排,“我們去美國。”

美國華盛頓,飛機落地就迎面吹來幹燥劇烈的狂風。

鐘應從小無數次聽過美國華人互助會,卻是第一次踏足這個陌生的國度。

更是第一次驅車前往臨時存放過無數文物的互助會。

華人互助會的辦公地點坐落在一棟交通便利的老舊樓棟。

玻璃大門仿佛是一間公寓,虛掩着等待歸家心切的游子推開。

樊成雲領着他們進去。

裏面清幽安靜,入目便是幹淨簡潔的長廊,通向前方明亮寬敞的大堂。

“我問了謝會長,師叔今天就在辦公室,我們……”

同行的方蘭欲言又止,她聲音透着長途跋涉的疲憊,臉色非常蒼白。

這不僅是心中喪夫的悲痛未愈,更是将要面對師叔,升出的恐懼和重壓。

畢竟,他們帶來的是柏輝聲逝世的消息。

賀先生如此關心自己的師侄,絕不會沒有反應。

樊成雲語氣同樣沉重,說道:“我會委婉一些,至少顧及賀先生的身體狀況。你……”

他猶豫片刻,寬慰道:“你也要保重身體。”

鐘應安靜跟在身後,不敢對長輩的言語行為提出半點建議。

因為,賀先生和柏輝聲是情深意切的師叔侄,師父曾說,他們仿如親生父子。

所以,方蘭不敢獨自前來,更不敢對那位如父親般威嚴慈祥的老人說:

柏輝聲去世了。

鐘應稍稍想象那個畫面,都覺得他們即将面臨一場大戰。

他們步履沉重的走入大堂,前臺秘書禮貌微笑。

“請問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我們約了榮譽會長賀緣聲。”

樊成雲來這裏許多次,自然清楚他們的流程,“請你告訴賀先生,我們是樊成雲和方蘭。”

秘書專業又迅速,撥通了辦公室電話。

樊成雲看了看心神不寧的方蘭,轉身叮囑鐘應。

“小應,你在這裏等我們。不要走太遠。”

這場會面如此鄭重,鐘應乖乖聽話。

他站在大堂,目送師父和方蘭走到盡頭的那間辦公室,

華人互助會的辦公地,懸挂着無數的照片、榮譽證書。

鐘應沒法安然坐着等候,他站在大堂,仰望那些中文、英文的表彰,也在仰望一群心系中國文物的美國華人。

大堂的旁邊,有一間寬敞開放的陳列室。

鐘應好奇的走進去,順着牆上标注時間、年代,找到了民國時候的華人互助會紀事。

那是黑白照片與彩色照片交錯的年代,陳列着那時候華人互助會所做的一切。

他們原本是幫助美國華人解決生活、工作問題的協會,一直熱心奔走在幫助同胞的道路上。

鐘應見到一位孫會長,協助解決華工問題,獲得了華工感謝。

又見到一位許會長,組織愛國華人華僑為抗日戰争募捐,慷慨陳詞。

即使身在大洋彼岸,他們依然時刻關注着前線慘烈的戰火,仍不希望自己的祖國遭受帝國主義的欺淩。

鐘應心中感慨萬千,腳步稍稍挪動,便見到1943年,時任會長的賀誠與遺音雅社音樂家們的親切合影。

這是師父講述過的照片,也是楚書銘、鄭婉清、楚芝雅帶着樂器,安然離開的證據。

照片上的賢伉俪,已經尋回了他們珍視的木蘭琵琶。

而他們旁邊,站着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

那是入鄉随俗的馮元慶先生。

他穿着時髦的西裝,打着領帶,笑容燦爛,意氣風發。

馮元慶改變的是是着裝,鐘應卻覺得他的笑意和遺音雅社的黑白照片,一模一樣。

與生俱來的優雅,充滿了尋回編鐘的信心。

時隔多年,鐘應的視線仔細端詳他,心中唏噓不已。

馮先生于2005年去世,享年88歲,是難得的長壽老人,卻仍舊沒能見到完整的希聲。

如今,希聲完整了,他的徒孫也沒能繼承遺志,親自接希聲回國。

鐘應嘆息一聲,壓下一腔愁緒,強迫自己挪開視線。

可這視線一挪,他頓時愣在原地,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見到了屬于希聲的記錄,一行行一列列,配着照片,占滿了華人互助會的牆壁,記錄着尋找希聲遺失的編鐘每一次重聚!

1942年,希聲由詹姆斯.維綸帶入美國,僅存六件下層甬鐘。

1956年,馮元慶尋回十九件編鐘,留下希聲,返回中國。

1965年,賀氏商會出資拍下麥克賽爾拍賣行出售的兩件希聲鈕鐘。

1970年,收藏家理查德.威爾,捐贈一件希聲甬鐘。

1977年,于紐約下城區11街5號公寓,拆出兩件希聲甬鐘。

1982年,藝術畫廊捐贈一件希聲鈕鐘、三件希聲甬鐘。

1999年,于麥卡森農場挖掘出三件希聲甬鐘,邊緣略有破損。

2005年,賀氏商會出資拍下紐約拍賣行出售的兩件希聲甬鐘。

……

從1942年起,意外流入美國的希聲,每一次重聚似乎都承載着衆人的期望。

而那些飽含期望的重聚照片,注釋裏總會出現一個熟悉的名字——

賀緣聲。

他是時任華人互助會會長賀誠的次子,馮元慶的徒弟,柏輝聲的師叔。

1942年時,照片上只有孤零零的希聲。

1956年時,風華正茂的十五歲少年,身材挺拔颀長,站在馮元慶左側,與19件希聲并肩合影。

從那以後,希聲尋回鈕鐘或者甬鐘的時候,都會出現賀緣聲的身影。

1970年,他褪去了青春稚嫩,換上了西裝,神色溫文爾雅,與捐贈甬鐘的理查德.威爾親切握手。

1982年,他眼神深沉,臉龐成熟,一身中年人特有的穩重,與碩大的希聲站在一起,竟也有了歷史沉澱的從容。

鐘應看着長長一串記錄,就像看到了八十年間,華人互助會不斷尋找希聲付出的努力。

還有一位心系希聲的少年人,漸漸老去,無可回溯的歲月。

他不由自主勾起笑意。

鐘應覺得,如果這幅記錄,再加上一行:“2021年,尋回希聲最後的甬鐘,三十六件完整成套,送回中國。”

也許,就是關于希聲最美好的句號。

而那位從“會長次子”變為“時任會長”又成為“榮譽會長”的賀先生,此時,一定會擁有一張慈祥的晚年合影,圓滿的記錄他與希聲的一生。

突然,一聲隐約的怒吼擊碎了鐘應的想象。

“這裏不歡迎你們!”

他詫異轉頭,還沒仔細尋找聲音的源頭,就聽到了大門打開響動。

緊接着,傳來了更清晰的怒斥。

“走、你們給我走!”

鐘應急忙離開陳列室,往賀先生辦公室方向望去,便見到師父和方蘭像被趕出來似的,緊張的和一位白發老人對峙。

老人穿着簡單襯衫,背脊佝偻的杵着手杖,扶着大門,表情憤怒。

看他們像在看仇人。

“賀先生,您不要這麽激動。”

樊成雲耐心勸解他,“輝聲臨終前一直記挂着您,說您身體不好。他不希望您為他的事情難過,所以才會瞞着您的。”

方蘭更是焦急,“師叔,輝聲最為尊重您,他希望——”

她的話被手杖敲擊地面的刺耳聲音打斷,臉色頓時更加慘白。

“你還有臉叫我師叔!”

那位神色痛苦的白發老人,此時神色扭曲,手握拐杖,氣得渾身發顫。

“我的師侄只有輝聲,是你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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