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老人的怒斥, 令鐘應感到恐懼。

那是深及靈魂的悲傷、痛苦,随着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掀起陳年舊恨, 噴湧而來。

就連他的眉、他的唇、他的眼睛都在劇烈發顫, 似乎心底迸發了海嘯山洪,再怎麽也克制不住軀體的痙攣, 靈魂痛到了極致。

鐘應對情緒十分敏感,面對這樣的怒火,他幾乎無法動彈,更沒法辯駁。

樊成雲見狀, 立刻低聲道:“賀先生, 小應不是故意的。他沒有見過馮先生,他不是故意的……”

師父一解釋,鐘應就知道自己的說錯了話。

但他腦海反反複複回憶, 依然不知道一句太陽東升、朝氣蓬勃的期望, 為什麽會引得老人震怒。

“你沒見過, 那我讓你見見。”

賀緣聲重重的将手杖砸出刺耳的聲響,像是狠狠砸在自己的心上。

“你跟我走!”

剛才氣得快要無法站穩的老人, 轉身杵着手杖, 大步向前。

所有人都不敢多說, 緊緊跟在他身邊。

鐘應一臉錯愕,步伐比任何時候都要忐忑。

師父……

他沒有出聲, 只不過微微張開唇喊了喊。

樊成雲立刻心領神會的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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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沒事。”

師父小聲說道,還擡手輕輕拍着鐘應後背, 寬慰着可憐的無辜孩子。

這不是解釋的時候。

他們多說一句話、多發一點聲, 都可能惹得那位可憐的老人滿眼含淚的發火。

賀緣聲八十了, 他背脊再怎麽挺直, 也掩蓋不住歲月流逝的衰弱和滄桑。

樊成雲、鐘應安靜跟随他。

謝會長和助理謹慎的攙扶他。

衆人沉默得非常默契,不再說話去觸動老人心底深處埋藏的悲痛。

車輛迅速行駛,它到達的目的地不再是華人互助會,而是賀緣聲的家。

鐘應下車,需要仰頭才能看清這座富麗堂皇樓棟的全貌。

賀家紮根美國,四代從商,僅僅從居住的地方,他就能知道,老人确實可以承擔起柏輝聲的巨額治療費用。

也更清楚的意識到,從拍賣行、收藏家手上買回希聲的賀氏商會,到底為那套編鐘付出了多少。

一行人走入庭院,悠閑喝着下午茶的孩子們好奇的看過來。

“曾爺爺?”

“外公!”

“賀先生?”

叽叽喳喳的呼喚,好不容易打碎了凝重的氣氛,卻又被賀緣聲怒目而視。

“都不許進來!”

他板着臉,沉聲一句話,就讓整個賀宅重回相同的鴉雀無聲。

無數單純無辜的眼睛,目送鐘應他們走入房子,帶着孩童特有的好奇。

鐘應随着賀緣聲穿過大廳,走進了那間屬于賀先生的書房。

他視線落在書房牆面的瞬間,只覺得壓抑心情更加沉重。

因為,書房牆上懸挂着很多照片。

每一張照片都有馮先生和柏老師的身影,賀緣聲将這些合影、單人照精心的做成了裝飾,鄭重的保存在了自己随時能夠看見的地方。

年輕時候的馮元慶,穿着西裝站在庭院。

年輕時候的柏輝聲,拉開弓子,垂眸演奏。

這間寬敞明亮的書房,似乎定格了兩個人的青春,讓時間永遠停留在了賀緣聲希望停留的時候。

鐘應的視線,唯獨落在書桌旁邊擺放的照片,才能見到頭發花白、垂垂老矣的馮先生。

那是一張三人照。

即使他們戴着相似的誇張墨鏡,穿着相同的漆黑長衫,鐘應也能分辨出他們誰是誰。

笑容燦爛,抱着二胡的年輕人,是他的柏老師。

神情嚴肅,微微上揚下巴的傲慢中年,應當是幾十年前的賀緣聲。

而那位專注于演奏二胡,嘴角勾起慈祥笑意的老人,必然是馮先生。

這樣的快樂合影,鐘應在柏老師家也見過許多。

那個照相風格不算豐富多彩的時代,師徒三代已經拍下了不少獨具匠心的藝術照,成為了柏輝聲家裏為數不多的裝飾品。

有時候他們站在清泠湖學院樹下,有時候穿着襯衫西裝擠在破舊辦公室長凳。

地點和裝束一直在變化,不變的是他們的圓形墨鏡,手上的二胡,還有師公師叔師侄相似的快樂笑容。

鐘應默默端詳照片,感受到照片裏滿溢的懷念。

賀先生必然常常坐在書桌前,眺望他們無可回溯的青春年少,感慨他們短暫相聚的溫馨美好。

思及此處,鐘應又忍不住悄悄去看賀緣聲。

那位老人走進書房之後,就撲到了旁邊大書櫃旁,打開了櫃門,認真翻找着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一只磁帶播放機、一盒舊磁帶。

鐘應差點沒能認出這個老物件。

它擁有長方形的塑料殼子,兩個圓形轉動輪,還有一卷一卷灰黑絞帶,裹着歷史的塵埃,透着過時的色澤,組成了流行過大半個世紀的音樂媒介。

賀緣聲垂着視線,顫抖着手,将磁帶放進播放機。

他按下按鈕,安靜的書房就傳出了沙沙沙的雜音。

片刻,鐘應就聽到了輕柔的笑聲。

“哈哈,這樣就能記錄我說的話了嗎?”

旁邊似乎有人回答是的。

那個聲音又笑着說道:“Hello緣聲,想不到世界發展這麽快,我們還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聊天。”

“不過,我好多年沒有說過英文了,我還是和你說中文吧。”

對方輕松悠閑的語氣,開啓了一段單方面的聊天。

他說今天是晴天,冬季能夠有如此溫暖的陽光,實在是非常不容易。

他說雖然我們很久沒有聯系,但是自己回憶起來,上一次敲響希聲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

那是鐘應從未真正見過的馮元慶。

但這位早已與世長辭的老人,正通過一個落伍淘汰的磁帶機,發出了四十多年前的聲音。

錄音時的馮老先生,年歲已經不小。

鐘應能在沙沙沙的雜音中,聽出他的疲憊蒼老,又總會被他的笑聲帶走全部注意力。

他的聲音總是在笑。

他笑自己是個看稀奇的老古董,他笑太久沒有寫過信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馮元慶的每一句話,都透着他的快樂。

仿佛能夠用錄音這樣新奇的“洋玩意兒”和遠在美國的徒弟交流,是一件十分好玩有趣的事情。

他絮絮叨叨,毫無重點地閑聊。

連清泠湖學院結冰池塘旁徘徊的大白鵝,都被他的錄音提及,現場做了一段嘎嘎嘎的口技模仿。

繪聲繪色。

沉默的賀緣聲,終于在這樣的背景音裏重新開了口。

“師父離開美國的時候,是1956年,希聲僅僅找回十九件鐘體。”

他摸着書房椅背,疲憊的坐進去,盯着轉動的磁帶機。

“哪怕中國和美國距離一萬多公裏,師父也一直和我保持着書信往來。有時候一個月兩三封,有時候一個月四五封,有時候郵局投遞過來,有時候是赴美的朋友親自帶來。”

那段時光,是年少的賀緣聲最為傷心又最為快樂的時光。

他傷心師父離他遠去,又快樂的感受到師父對他的時時記挂。

不僅僅因為一套編鐘,還因為他們相處十五年的師徒情誼,遠隔海洋也無法減淡。

馮元慶看着他長大,他也習慣了師父教他識字、認音。

即使他的二胡演奏始終平庸,即使希聲的鐘體仍未完整,也不妨礙他通過二胡、通過希聲,讓認識了遙遠的東方大陸。

讓他發自內心的覺得,那是師父的祖國,也是他的祖國。

馮元慶回到了祖國,他也無比渴望能夠跟着師父,一起回去。

可是,他才十五,學業未盡。

馮元慶的仔細叮囑:“你得留在美國,找回希聲。希聲找回來了,我就來接你們一起去中國。”

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渴望找回希聲,渴望馮元慶來接他們。

幸好,寂寞空曠的時光,他還有遠道而來的信件,聊以慰藉。

鐘應安靜聽着賀老先生的講述,他低沉滄桑的聲音,漸漸和馮元慶重疊。

仿佛兩個老人,同時向他一起講述沉睡在磁帶裏的歲月。

這份歲月靜谧悠閑,哪怕過了幾十年,刻錄在磁帶裏的,也是馮元慶的笑聲。

但是,賀緣聲笑不出來。

他說:“突然有一天,我再也收不到信了。”

賀緣聲以為,是海洋上的巨浪,吞沒了師父寄來的消息。

于是,他開始請常年往來中美的商人,替他帶信、帶物品。

卻沒想到石沉大海,竟在中國的清泠湖找不到馮元慶這麽個人,去中國的商人也越來越少。

老人沉默盯着聊天的磁帶,安靜許久重新說道:“我托了很多人,想過很多辦法,如果不是我忙着和人談判希聲的交易,尋找希聲的蹤跡,我真該去一趟中國。”

那些年的惶恐不安,賀緣聲重新提起,都充滿了悔恨。

他悠悠嘆息道:“直到1978年春天,我才收到這樣一盒磁帶。”

錄音機是朋友的,磁帶也是朋友的。

那時候越洋郵遞容易弄丢,朋友親自去的清泠湖,親自幫他帶回來。

只不過,一份錄制在冬天的聲音,賀緣聲第二年春天才收到。

但是,他很高興。

很高興師父一切安好,也高興師父有了一位朝氣蓬勃的徒孫。

賀緣聲聽着磁帶機傳來的聲音,他聽了許多年,早就能夠背誦裏面的字字句句。

馮元慶終于說完了日常瑣事,給賀緣聲介紹起可愛的小師侄。

“輝聲,給你師叔拉一段《賽馬》,讓他聽聽你的功底。”

“诶!”

少年人充滿活力的回應,擊碎了書房的沉悶與凝重。

“師公,我給師叔來一段《戰馬奔騰》吧!剛學的,他肯定還沒聽過!”

說完,二胡如戰馬奔騰的弦聲,便在沙沙沙的雜音裏,掀起一片赤膽豪情。

鐘應還沒見過這麽雀躍的柏老師。

僅僅是一句話,僅僅是一首曲子,他都像見到了一個青春洋溢的少年,按下琴弦,甩出了琴弓的白馬尾,奏響了一段騎兵戰士的英勇之曲。

他認識柏輝聲的時候,老師已經是沉着冷靜的中年人模樣。

也許只有在老舊的磁帶裏,才能聽到他無憂無慮的少年心性。

旋律激昂慷慨的《戰馬奔騰》,驅散了書房的壓抑愁緒。

柏輝聲驚人的天賦,将一首二胡曲,演繹出了萬馬奔騰、刀槍劍戟的硝煙味道。

這硝煙,是勝利的煙火。

磁帶泛着雜音,卻蓋不住氣勢決然的弓弦動號角,震得整間書房籠罩在一片歡天喜地、馬嘶鑼鳴的慶賀之中。

賀緣聲仔細聆聽演奏,嘆息一聲,才緩緩說道:

“過了兩年,輝聲來美國留學,師父叮囑我好好照顧他。又過了五年,我親自送輝聲回國,才知道師父失去聯絡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漫長的旅途,難熬又急切。

賀緣聲終于在清泠湖,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師父。

可惜,師父卻再也見不到他。

賀緣聲記憶中的馮元慶,年輕英俊意氣風發。

穿西裝,是最為俊朗的文人,穿長衫,是最為優雅的音樂家。

重逢時的馮元慶,皮膚枯槁蒼老,咧着幹燥的唇,戴着可笑的黑色墨鏡。

而墨鏡的後面,是遮不住的鏡框縫隙,是藏不住的醜陋傷疤。

“——多好啊。”

馮元慶的聲音,從老式磁帶機裏傳出來,伴随着沙沙沙的雜音。

他在感慨一手帶大的柏輝聲,奏得一手好二胡。

他在欣喜恢複的高考,萬千學子湧到圖書館、書店、學院,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求。

錄制于四十四年前的老舊磁帶,仍舊完整的保存着馮元慶永遠樂觀輕松的聲音。

“輝聲的英文念得很好,他從小就跟你一樣,認定了希聲是自己的親人,怎麽都要帶它回家才行。”

“緣聲,我年紀大了,去不了那麽遠的美國了。下次我讓輝聲替我過來,替我看看你幫希聲找回的五件鐘。”

他的聲音輕快,說着一切美好的想象。

仿佛輝聲來了美國,他就能看到愈發完整的希聲似的。

可那個時候,他早就看不見了!

磁帶機咔噠一聲,轉到了最後。

賀緣聲的手掌輕輕拂過磁帶機,看着自己親手寫下的“1977年冬,馮元慶來信,壹”。

他想到馮元慶樂觀從容,想到自己對師父遭受的苦難毫無覺察。

想到鐘應所說,師父想親眼看見東方初升的太陽……

“他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

老人的聲音顫抖,喃喃自語,緩緩擡起視線,看着年輕又懵懂的鐘應。

“因為師父悉心教導的學生,犯下了喪盡天良的惡行——”

淚水模糊了視線,老人聲嘶力竭。

“他們說拉二胡的,就該是瞎子,生生打壞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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