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式神契約（二）

山河四下皆空，滿顧皆茫然。

宋漸明立于東海之中，海水漸漸漫過他的全身。

他呆呆立在原地，感受着海水洶湧拍打在他的身上，巨大的吸引力将他拼命往下拉。

他站在原地任由這股力将他拉至深不見底的海底，直至海水淹沒他的額頭。

冰冷海水擊打在他的臉上，細流漫過他的額發，鑽入他的鼻尖。

宋漸明伸出手，輕輕點了點環繞在他身邊的細小魚蝦。

真實的觸感讓他為之一振，那魚兒也飛快地溜走了。

這該是一場多真實的夢境。

可惜他真的只是一個沒有軀殼的靈魂，一個孤獨的喪失五感的囚徒。

他只有通過姜照月的鮮花去感受花香，去感受烈日，甚至獲得一絲難得的飽腹感。

“吾主。”

“你終于來了。”

尖細又刺耳的身影從四面八方傳來，宋漸明耳朵動了動，精準的把握住聲音的方向。

“你是何人？”

宋漸明開口說話，只聽得耳邊簌簌聲傳來，宋漸明便知道這東西靠近了他。

“都怪貪戀成性的人類，害得我失去了美麗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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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的容貌極其美豔，卻偏偏配上這麽一副難聽嗓音。

她用着虔誠的目光緊緊凝視着宋漸明，仿佛見到了自己的天神一般。

“莫要這般看着我。”

宋漸明皺了皺眉，過分的親昵讓他感到嫌惡，他向後退了兩步，卻聽見這海妖高聲喊道：“您能看見我！”

“我有眼疾。”

看着宋漸明有些黯淡的眸子，海妖眼睛裏的光也落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卻又是擡頭看向宋漸明，仍然是恭恭敬敬地态度，“若是您需要，我可以把我的一雙眼睛獻祭給您。”

“為何如此對我？”

宋漸明心裏頭有些不解，卻聽那海妖咯咯笑出了聲，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因為您是我們的王呀。”

海水突然翻湧，波濤帶着怨氣一波撥襲來，仿佛參了骨灰和鮮血一般的煞氣自四方湧來。

海妖近乎癫狂，柔如藤蔓的身子也随着海水的波濤扭作一團。

她的嘴唇被生生撕扯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縫，像是在強迫自己笑一般。

她的眼睛裏有刻苦的恨意，又帶着決然的死別。

“?您就是上天賜予我們鲛人族來報仇的王啊。”

“宋漸明！”

心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腦海裏，宋漸明身形一顫，平生第一次如今慌亂的尋找聲音的來源。

可是他發現他根本聽不出。

如果他可以視物就好了……他有些沮喪，強撐着的面龐也跨了下來。

他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更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他只知道腦海裏一個聲音反複的提醒他，他是東海之王，是鲛人族最尊貴的血脈。

他生來只有一個命運，就是複活鲛人一族。

“這是式神契約獨有的傳音。”

宋漸明聽出來姜照月聲音裏的焦急，沒想到這世上居然還會有人真的擔憂他。

于是他輕輕安慰不知在何處的姜照月。

“你莫急，我無事。”

“你閉眼凝神。”

宋漸明乖乖閉上眼睛，雖然于他而言，閉眼與否所見皆是一片黑暗。

五感被無限放大，他的耳朵尖輕輕顫動了一下，魚尾輕輕拍打着腳底的沙石，不知道在期待些什麽。

“回頭啊。”

溫熱的觸感貼在了臉上，宋漸明被驚地猛地往後一退。

“嘶，你的臉也太冰涼了。”

姜照月也被指尖猶如寒冰一般的觸感驚到了，未等宋漸明開口，她自個兒都有些驚詫?。

“你如今是實體？”

原來這便是觸摸的感覺嗎？

“你怎麽過來的？”

姜照月挑挑眉，頗為得意的樣子。

“你忘記式神契約裏頭主人可以快速穿行到式神身邊嗎？”

先前不知道，如今姜照月覺得這式神契約簡直是太好了。

這小鲛人以後就算是跑到天邊，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宋漸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姜照月，就連海底的珍珠珍珠貝殼都比不上他眼底的熠熠光輝。

“姐姐居然這麽擔心我。”

要知道主人強行穿梭時空來到靈獸身邊，是有諸多風險的。

所以一般主人都會召喚式神來到自己身邊。

“不是，我是怕別人搶走了你，那我以後日子可要怎麽過？”

嗯？

所以，只是為了他的錢？

宋漸明的臉上閃出一絲受傷，亮了一刻的眼睛也瞬間暗淡下來。

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孩。

“當然，我最擔心的還是你。”

姜照月暗暗唾棄自己這張破嘴比腦子動的都快，怎麽就把心裏頭想法說出來了。

看着宋漸明委委屈屈一張臉，她心裏頭瞬間全是愧疚之色。

【哼，狐媚之術。】

小七突然開口，将姜照月的魂魄又拉了回來，

【果然世人多貪戀美色，想當年……】

小七突然止住了，姜照月眼睛一亮，笑眯眯地問道：“什麽呀什麽呀。”

【反正東海鲛人容貌姝麗，最善迷惑人心。】

這說的跟狐貍精一樣，姜照月撇撇嘴，看着宋漸明純淨如少年一般的面孔，不由為他辯解道：“你就是嫉妒人家長得漂亮精致，他又不是一只狐貍，哪來的這麽大本事。”

【那是因為鲛人天生高貴，自命不凡，不肯輕易魅惑他人。】

小七大約被他氣着了，急急說完這一句話後便扔下一句。

【你書讀得少，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姐姐……”小鲛人站在對面輕輕喚了喚她，長如羽翼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姜照月只能聽見小鲛人有些清啞的嗓音。

“姐姐在想別人嗎？”

姜照月：……她在想小七到底是什麽狗東西，怎麽像個百科全書還很毒舌傲嬌。

宋漸明看不見她的神色，卻也通過這突然的安靜斷定了他自己的猜測。

他心裏頭忽然有些悶悶的，縱使是清涼的海水也難以解決他心裏頭的煩躁。

宋漸明忽然往旁邊的岩石上一坐，長長的魚尾由岩石表面纏繞在自己的身上，他閉上眼睛用手撐着腦袋，好似困倦的模樣。

“我不走了。”

姜照月啞然失笑，她蹲下身子仔仔細細觀察這好看得過分的魚尾。

“你怎麽跟小孩兒一樣。”

他還是不睜眼，嘴裏嘟囔了一句，“茵茵說小孩兒才有糖吃。”

“那八成是她為了騙你的糖吃……”

說實話自從那日東海一別，姜照月再也沒看過宋漸明的實體樣子。

大部分時間宋漸明只是一個接近透明的靈體，像如今這般真實觸感的小鲛人可實在是少見。

于是姜照月情不自禁的伸出手……

摸了摸肖像已久的尾巴……

魚尾瞬間從手中抽走，滑膩手感猶如嬰兒的牛奶肌一般。

即便是略有堅硬的鱗片表面也都散發着淡藍色的幽光，若不細看，怕還是以為是海底最漂亮的寶石呢。

周遭寂靜，寒月倒映，銀河淺淡，即便是天邊最皎潔的彎月也比不上這小鲛人偷偷藏在身後的一方魚尾。

宋漸明的眼睛忽地睜了開來，無措神情化為滿天碎光嵌入他的眼眶。

碩大魚尾藏于身後，又悄悄探出了頭。

這魚尾在身後卷出一個好看的形狀來，不輕不淺地又勾起周遭淺淺的水汪來。

正如宋漸明此刻，無措又有些難以言說的滿足。

魚尾是鲛人最隐秘的存在，身為東海之王，他居然被一個小小人類摸了尾巴！

但他又不得不發自內心的承認，輕盈指尖滑入魚尾，由身到心居然升騰起莫大的滿足感。

好像想要的更多了……

姜照月得寸進尺，伸手想去摸他軟乎乎的耳朵來。

她的手剛剛靠近，便見宋漸明的耳朵飛快地向後縮。

耳朵根部已經染了紅色，同他藍色的魚尾相比，可真是明顯許多。

原來小鲛人害羞的臉蛋也是紅撲撲的。

不對，這小鲛人怎麽就害羞了，明明她也沒幹什麽啊？

于是她挺了挺腰板，故作一副很正經的樣子。

“我只是好奇。”

姜照月将手背到身後，以示自己再不觸碰的決心。

見宋漸明站在原地明顯是有些不想走的樣子，姜照月輕輕嘆了一聲氣，她拍拍宋漸明的肩膀道：“放心，我出去就想法子給你煉化出來。”

“我想，我們應該是進入雲間獸的幻境裏頭了。”

“幻境分為兩種，一種是你想看見的，另一種的別人想讓你看見的。”

姜照月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着宋漸明道：“那海妖一定是想告訴你些什麽。”

“那你看見了什麽？”

宋漸明看着她，一副好奇的樣子。

當他看見姜照月的表情瞬間變為驚慌後便立刻住了嘴。

他閃過幾絲疑惑，心裏頭卻更想知道剛剛姜照月究竟看見了什麽。

“只是以前的一些事兒罷了。”

姜照月扯着嘴角笑了笑，她猛地回頭四處走了走，像是要尋找出去的路一般。

姜照月的指尖凝出一小抹幽暗的氣息來，宋漸明盯着那股靈氣，覺得十分親切。

姜照月将手伸到宋漸明面前，獻寶一般的指着自己指尖纏繞的靈氣道：“看見沒，我雖沒有靈力，卻可以煉化你的力量。”

“等你修成實體，便不再是這個死氣沉沉的顏色了。”

她小心地将靈氣發散至各處，幽暗的靈氣猶如最不起眼的石子，沉進去後便再也沒有一絲生息。

“水，動中有靜，靜中有動。”

宋漸明突然冒出這句話，鲛人依海而生，最熟水性，于是姜照月便仔細琢磨他話裏的意思。

凡是虛妄，必有通往現實之道。

宋漸明不急不惱，靜靜地站在姜照月身後。

他聽見風輕輕刮在耳邊，也聽見耳畔姜照月的喃喃自語。

天外無物，以心辨意。

“我知道在哪了！”

撥開層層掩蓋的苔藓藤蔓，姜照月抽出魚骨猛地像一處敲打。

幽暗死氣如麻纏在玉白的魚骨上，她此刻靈力不足，只能拼上一股蠻力來。

手上的力氣突然輕了許多，姜照月仰頭卻發現宋漸明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她的前面。

他伸出手來，輕輕的往前一推，纏繞在各處的藤曼便立刻向周圍散了去。

“你很聰明。”

本來有些得意的姜照月瞬間洩氣，她仰頭看向宋漸明，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聽出來姜照月有些沮喪，于是宋漸明撒了生平第一個謊。

“你破陣的時候我才想出來。”

那她還是挺厲害的，姜照月美滋滋地看向眼前之景。

笑容忽然就停在了臉上。

五川河水仍在奔流不息的流淌着，只是它的色彩不再分明，交彙的河海也變得渾濁不堪。

天地間不再是令人心曠神怡的靈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作嘔的濁氣。

若是沒有見過先前的美景便罷了，可一旦見過了，再見這此等破敗之景，便不免唏噓。

“這是什麽？”

姜照月蹙眉，雲間獸實在，不算過于強大的靈獸，原以為用些小伎倆便能捉住他，沒想到還是輕敵了。

“不會又是一重幻境吧？”

水在耳邊流淌，風在臉側呼號，一切的一切都仿佛真實存在。

“這不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