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賀元夕推開木門,一眼就看見尋春頭朝下趴在地上。
“尋春!”他丢下竹劍,立即上前把尋春給扶了起來,發現對方呻-吟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提起的心才放下來,關切道:“你怎麽了?”
尋春悠悠轉醒,看清面前人,努力提起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笑,道:“殿下我沒事……只是膝蓋疼,不小心被門檻絆倒……我太沒用了……”
“膝蓋又疼了?我看看。”賀元夕擰起眉心,扶着尋春靠在木幾上坐了起來,掀起他的褲腿。
只見少年白淨的膝蓋上,青紅交錯傷痕累累,觸目驚心。賀元夕的手只是輕輕一碰,他便劇烈顫抖悶叫出聲。
那是去年他去挖筍時,被發現,蕭寶菱命人痛打過後,讓他在雪地裏跪了一夜後的結果。不是跪在厚實的白雪上,而是專挑了雪化之處有尖銳碎石的地方。
寒冬臘月,十一二歲的少年,露天的竹林邊,只着單薄的粗布衣衫,跪了整整一夜。僥幸撿回一條命,這皮肉外傷,和骨關節裏面的損傷,卻是徹底留下了。
這總是任意輕賤別人的長公主,總有一天,要讓她也嘗嘗被人輕賤的滋味……
賀元夕清澈透亮的淺金色眸子中閃過一抹恨意,漆黑的長睫半垂将之掩蓋,緊握了一下拳頭複又松開,再開口時聲音恢複了平靜:“我去給你拿藥油。”
“殿下,我自己來!”見賀元夕在手心倒了藥油就要在他膝蓋上覆下來,尋春慌忙阻止。
“我現在還算個什麽殿下。”賀元夕聲音苦澀,還是将手中藥油全抹到了少年膝蓋上,動作極為輕柔,“疼嗎?”
“疼!”尋春撒謊道,“所以讓我自己來。”他小心地開始按揉自己的膝蓋,聽見了骨頭的響聲,劇痛仿佛從膝蓋直達心尖,疼得他将下唇幾乎咬破,但能強忍住不出聲。
雖然這兩年多來,殿下越來越不把他當下人看,但他還是不太習慣。就算殿下如今穿着跟他一樣粗舊的衣衫,他也始終記得初見時殿下玄衣朱繡、錦帶玉冠的清傲模樣。
殿下永遠是他心中最高貴的人。
賀元夕蹲在尋春身側,目光卻沒有焦距,直到一只黑白黃三種花色的小貓邁着小短腿,跑進了他的視野中。
“喵嗷~”小貓親昵地用毛茸茸的小臉蹭他垂在身前的手。賀元夕冰冷的臉色這才緩和,擡手撫摸小貓的腦袋,似是自語般地道:“貓回來了。”
尋春揉了片刻膝蓋,将褲腿重新拉下去,見這一幕,笑道:“是三公主讓人送回來的,總算是養好了。”
“嗯。”賀元夕微微地牽了牽嘴角。
在南周時,因為母妃早逝,皇帝對他寄予厚望,文武功課從來都是滿滿當當,他不曾有過與同齡孩童一起玩樂的時光。
一張小臉還白-嫩稚氣的時候,就很少見到笑容,比大人們還要沉穩嚴肅。更別提來了北齊。當下這種程度的嘴角牽動,已經是他稱得上在笑且笑容弧度最大的時候了。
在南周,老少臣仆都敬畏他,在北齊,宮人就算言行欺辱眼神也有些怵他。
就像陷在泥坑裏的猞猁幼崽,你可以用棍棒打它,用石塊砸它,它一時間爬不出來攻擊你,但它那淺黃透亮的眼睛和收縮的黑色瞳孔盯着你,你還是會感覺渾身發毛。
而你如果沒有打死它,那麽,它會長大的。
賀元夕也會長大的。他的父皇,南周的皇帝,舉國上下搜羅錢財、從皇族到平民都過得無比艱苦,只為了年年進貢給北齊,讓暴君與貴妃大興土木、縱情享樂……讓兩國邊境不起戰火,讓他這樣茍且卑賤地活着。
小貓一直舔賀元夕的手心,喵喵叫個不停,聲音細軟好聽,讓這簡陋的土屋有了些類似家的感覺。
“三公主還送了些熏肉過來。”
尋春撐着椅背起身,雙腿微顫,但已能正常走動,話裏帶着喜悅的笑意,去拿了一晚熏肉拌豆子來喂小貓。
小貓吧唧有聲地吃了起來。模樣很是乖巧。小尾巴微微搖晃,禿了的地方結了疤,它卻倒是不疼了也忘了疼的樣子。
賀元夕和尋春都在一旁靜靜地看着,神情冷暖不同,目光一樣柔和。
賀元夕道:“貓好像好了。”
他們沒給小貓取名字,就管它叫“貓”。
尋春道:“是啊,多虧了三公主這段時間的照顧。聽說她還被抓傷了呢。”
“嗯。”
“幸好貓沒落到那兩個壞公主手裏。”
“嗯。”
“這宮裏就只有三公主一個好人——”尋春說到最後突然停住,他想起了那個把散發着異香的小草放進他手裏的宮女姐姐了。
尋春放低了聲音,自言自語似的:“啊……也不能這麽說。”
賀元夕聽見了,擰了擰眉,目光放空:“……嗯。”
尋春:“诶?”
殿下居然也認同麽。但賀元夕卻沒再多說了,小貓已經吃完了食物,又開始蹭他的手求撫摸,賀元夕白皙而關節猶帶紅腫的右手輕柔地去撓小貓毛茸茸的下巴。
“啊!”尋春揀起空碗拿去清洗,剛一出門,就見一條人影閃過,他驚叫了一聲。
“怎麽了?”賀元夕抱貓而出。
一個身穿墨藍色侍衛服的青年憑空閃現,見四周無人,才在他身前單膝跪下,抱拳行禮:“殿下。”
賀元夕身形還是個瘦弱少年,身上的粗布衣衫質地還不如青年的侍衛服,但這樣面對面站着,卻自有一股上位者的無形氣場。陌生人陡然出現,他也沒有驚慌失色,臉色依然冷沉,靜了靜,道:“我沒有見過你。”
青年起身,拉下左手緊窄的衣袖,露出一截結實的麥色手腕,裏側皮膚上有一個核桃大的黑色虎頭紋身。
青年道:“我叫金木。”
青年是影衛,像影子一樣神出鬼沒的暗衛,好不容易才混進北齊宮裏來。來到這處最偏僻宮門附近的土屋前,簡直不敢相信是他們小殿下的住處。
等到殿下出來,他才确認并沒找錯。真是……雖然他自己慣常風餐露宿樹枝上睡覺,但還是替殿下憋屈。
等之後暗中跟随殿下去念那個什麽勞什子太學了,才發現還有更多更憋屈的事情。
那些錦衣華服的北齊貴族少年,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居然還罵殿下是南蠻野人……
金木難以忍受,只能在暗處,往他們每個人腳下準确地扔出一顆顆石子,使得所有人都摔了個狗啃泥,再像狗一樣狼狽地從地上爬起。
賀元夕看見了,眼神淡淡的,沒有喜色,再看向金木的藏身處時,目光中也沒有責備。
金木心中那點快意一瞬間消失無蹤。他從小訓練注重的是輕身功夫、藏身功夫和暗器的使用,并不多麽危險和苦大仇深,來了敵國心情還能偶爾輕松愉悅起來。
可是前方的小殿下,不過十三四年紀,本也是最高貴的人,此刻卻衣着落魄,站在那些毫不掩飾目中惡意的華服少年之中,顯得那麽孤獨,和格格不入。
金木忽然覺得年過弱冠的自己反倒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來之前,大人只要他千萬保護殿下的安全,就算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而現在,忽然間,他感覺,他還希望殿下臉上能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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