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竹屋前面的牆壁邊,賀元夕又坐回去了,陪蕭寶菱看一會兒竹林與天交接處的絢爛晚霞。
霞光還算明亮,可是變暗的速度也不緩慢。天很快就會黑下來,他知道她又快要離開了,心中湧起一點不舍,但沒有說什麽,只是安靜地望着她,目光柔和。
蕭寶菱坐的地方墊了只蒲團。薄薄的一只,只有簡陋的兩層草皮相貼,內裏沒有任何柔軟的填充物,但卻是這一處地方唯一的一只。賀元夕用衣袖擦得幹幹淨淨,給了她。
她欣然接受,不愧是小小真龍,如此紳士風度。然後,她便安安心心在他身邊的地上坐下,左手扶着小竹琴,右手握着石頭敲擊着自己記得的簡單樂曲。從小星星,到明月幾時有。
蕭寶菱手生,敲得斷斷續續的,以石擊竹的音調輕靈動聽,整體并不流暢悅耳。但是她很開心,一邊敲,一邊和賀元夕聊天。她也有點舍不得走,想多跟他說說話。
忽然間,蕭寶菱意識到自己嘴角一直揚着,都有些酸了,動作頓了頓,握石頭的右手懸停在空氣中,有些像被定格了。是因為忽然發現自己這個樣子,很像個第一次見到撥浪鼓玩個不停的小孩子,怪幼稚的。明明身心年紀都比身邊的小少年大得多,卻如此傻模傻樣,一時間低着頭不好意思去看他此時表情。
而賀元夕看着那小竹琴,則是一邊因她的愛不釋手而唇角微微彎起,一邊又覺得他做得還是過于粗陋簡單,不夠滿意……以後,還可再次嘗試。
把手中石頭放下,蕭寶菱望向他,此地無銀地為自己解釋道:“我出生在普通人家,家裏不是很有錢,這樣的新奇玩意就真的已經很喜歡很喜歡了……”頓了頓,話音一轉,“你應該見過很多特別好的樂器吧?”
“……嗯?”賀元夕眨了下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
回想着自己曾在書中看過的資料與圖片,蕭寶菱道:“你出生在皇家,不是會有很多慶典什麽的嗎?鐘、罄、琴、瑟、簫、笙、埙、缶、鼓……想想就好棒啊。”
她臉上露出天真神色,神往中帶着好奇與羨慕,不同于以往對一切的溫柔篤定,第一次有些像個面對皇子的小宮女。賀元夕看着,微微一怔,道:“嗯。”
蕭寶菱見他不多話,覺得可能是他以往年紀太小,沒有太過注意,或者習以為常不覺怎樣……他們南周雖然積貧積弱一直苦于上供,但皇家還是皇家,該有的儀式還是有的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嘛。何況那駱駝以後還會複活,把別的馬都給踩死。
蕭寶菱側頭看賀元夕,見他目無所視,在放空,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是不是讓他聯想到不好的回憶了……但,又不能告訴他都會好的。只好抿了抿嘴,沉默。
她卻不知道,她這還是第一次在賀元夕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世,說得那麽自然,他聽了便信了記下了,小心地放在心裏,不跟任何人提起,直到有一天,發現全部都是假話。明明都是假話,可這時的她卻說得跟真的似的。就像她這個人,一颦一笑如此真實,卻也是假的。
兩人背對竹屋,微仰着頭靜看晚霞變幻。晚霞與夕陽,越來越暗淡。
賀元夕忽然道:“你的願望,是什麽?”
他想起之前,她要他許願了。
蕭寶菱聞言一愣。
上一回問她這個問題的,還是玄明法師,那時她說的是什麽來着?長命百歲,世界和平。
幾個月過去,過了現在,這兩點也一樣是想要的。只是,此時,她又有了更具體的想法。
她想了想,微笑着道:“攢一些錢,過兩年出宮去,過平凡的日子。然後天下和平,可以去游玩,不要有戰事。”
賀元夕認真地聽完了,接着,卻半垂下眼睫,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前一句,是小宮女的正常想法。後一句,也不是不正常……只是,不可能的。
少年微微低了頭,蕭寶菱一眼看過去,就是他白皙額際的栗色短碎發,然後才往下,看到他微微皺了一點的眉。一瞬間,她就明白他在想什麽了。
她也知道的……戰争不可避免,北齊朝堂已經被蛀空了,南周表面還是弱小可憐,其實已經在養精蓄銳。将來發動戰争的,就是他們倆的爹。
氛圍忽然有些冷了下來,微涼的晚風一吹,蕭寶菱手臂上都起了點雞皮疙瘩。再不走就真的徹底天黑了,她站起身,微微笑着跟賀元夕告了別。
“這個我會好好保存的。”她把小竹琴抱在懷裏,揮了揮手,“再見。”
等她的腳步聲聽不見後,賀元夕才回頭看向她消失的方向,只見風吹竹葉,綠竹纖細的上端枝幹都微微地彎了腰,一只藍羽紅嘴的長尾山鵲鳴叫着飛過。
晚風從衣領灌進脖子裏,他緊了緊衣襟,手又碰到了衣服裏的陶埙……又忘記拿出來吹給她聽了。
……
三月,宮中的撒金碧桃開得更好了,粉白一片,見花不見葉。一直到宮外,才變成了滿街的楊柳,充滿生機的新綠,讓人雙眼無比舒服。
馬車一路行到太學,蕭寶菱才放下車簾,揉了揉有些累的眼睛。
掀開門簾下車時,卻感覺到了外面空氣的寒冷,蕭寶菱忽然有些後悔今天為了好看只穿兩件衣衫了。
蕭宛音也下了車,上前牽住她的手,摸了摸道:“皇姐,你的手好冷哦,要不要跟我進去?裏面有地龍。”
“不了不了。我在暖閣等你就好。”蕭寶菱道。
蕭宛音在太學上課,但經常曠課,這天是因為悶得久了,春光又好,想出宮透透氣才來。蕭寶菱這邊,原身是從來不去的,帝後寵溺,由着她,而後來的她,好不容易讀完十幾年的書,也是也不想再去繼續讀。
她只是還沒去過宮外,也不敢自己亂跑,這回有蕭宛音相陪,正好給自己放個風。
走到露天的地方,才真真切切感覺到了倒春寒之寒。送蕭宛音進學堂後,蕭寶菱左手握右手,兩只手都是冰一樣涼。
好在太學外面的湖邊有座供貴人們休憩的開放式暖閣,蕭寶菱帶着侍女快步走了進去,地上爐火燒得正旺,她背靠欄杆坐下,不顧形象地伸手取暖。
朝顏看着,也想像她一樣烤一烤自己同樣冰冷的手,可也只是想想而已,梅兒很快就轉頭對她道:“你快去給公主取熱茶來。”
“是。”
朝顏立即去找管事的,沒過多久,身後邊跟了個小厮回來,小厮端着個紅木托盤,裏面是半透明的大肚琉璃茶壺,裏面的茶水如紅酒一般,是蕭寶菱要的洛神花。
那小厮被安排送茶時,是有點害怕的,這位長公主他以前接觸過,特別可怕,他好心告訴她這琉璃壺可以直接在爐火上燒熱,她卻怒斥他偷懶耍滑,吓得他……這時進了暖閣,生怕她認出自己來,鼓起十分勇氣才擡起頭來,卻一下子眼睛都差點瞪了出來。
“看什麽呢你!”梅兒見了呵斥道。她心中大抵明白,卻也不确定公主是否還介意。
小厮連忙認錯,小心翼翼地把茶水放到了桌上。心中再驚詫再想好好看看也不敢再擡起頭。
“沒事,你下去吧。”蕭寶菱道。她見壺中水量足夠,自己動手提起茶壺放在的小銅爐上,通紅的炭火上冒着淡藍的火焰,紅酒般的茶水中洛神花上下翻動,心情很好地露出了笑容。
小厮如蒙大赦,一溜煙就跑了。
這時是午後,蕭寶菱喝了洛神花茶,雙手也暖了,抱着雙膝憑欄坐着,側眼看陽光灑在湖面上映出的粼粼波光,和湖邊春風吹動的楊柳枝條。她感覺像在咖啡館一樣舒适,漸漸地有了困意,後腦輕輕靠向柱子,慢慢閉上了眼睛。
直到很久後,被遠處傳來的男子說話聲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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