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髒地方

蘇折寒話音落下後,路徐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他聽出了蘇折寒話裏對自己的嫌惡,但他其實不是太懂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好像是在說自己不要臉、或者沒下限......總歸不是好話。

路徐直到把西紅柿炒蛋裏的西紅柿都戳爛了才漸漸回神,周圍吃飯的工人已經走了不少,今天這頓飯是桃子請的,她給了每人一張13塊的飯票。

盡管每天來食堂的工人已經吃膩了食堂的飯菜,但路徐不是,他很期待這頓飯,可是今天他難得沒吃完,就在蘇折寒起身的一瞬間食欲全無,甚至覺得剛剛的飯菜油得讓他反胃。

路徐等桃子幾人吃好,和他們一起把桌上的剩飯剩菜都倒進了泔水桶,包括自己那剩了一大半冷掉的飯菜。

這個月生産七線的紅榜已經無望,行政每周不定時來檢查兩次人數,生産線只要有超過四次人數不全,就沒了競選紅榜的資格。

這個月最後一星期路徐還是把蘇折寒的活分給了線上手腳比較快的幾個工人,他承諾單獨給他們按件計費。

這樣下來月底工作結算時七線的産量好歹沒少,這個大頭的分數還是拿到了;就是紀律分七七八八扣了不少,包括蘇折寒沒上工、有幾個住宿的工人在宿舍區抽煙......整體分數大概會在倒數第三名左右徘徊,就看命了。

眼看着路徐半個月不到就快瘦成一陣風,陶钰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是看着路徐出生長大的,把他當半個弟弟來寵着,可是這些天路徐累得愈發沉默寡言、臉色也越來越差了。

陶钰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直到各流水線排名出來,生産七線四個大字明晃晃出現在了工廠告示欄那幾行标了黑底的批評框中。

倒數第三,最後還是上了黑榜。

一旦有一個流水線連上黑榜兩次,線長要換不說,這個線産量最低的那個工人會直接被開除,包括陶钰在內,所有工人都開始着急了。

他們這些工人簽的都是臨時用工合同,勞動法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個遙遠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即使能被保護,他們也根本求助無門、疲于奔命。

七線每個月産量最低的都是安琴阿姨,她今年快五十、年輕的時候在一家印刷廠幹活被機器卷走一根手指,她有個馬上要高考的女兒,年紀和路徐差不多,她經常說要路徐做她的女婿。

路徐傍晚回車間的時候知道了七線上了黑榜,那時他剛從主任那裏拿了這個月整個線的飯票,剛踏進車間,看到大家垮着的表情後瞬間懂了。

坐在門邊的安琴阿姨一臉做錯事的表情,路徐看過來時她立刻低下頭,不敢看路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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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安姨,不是你的問題。”路徐笑着朝她走過去:“你放心,我肯定不會讓你被開除。”

被路徐安慰之後,安琴終于敢小心翼翼擡起頭,她深陷的眼睛裏滿是決心:“我下個月一定會做得更快。”

路徐搖頭:“安姨你已經很快了,不用再用功了,要是被我抓到加班我一定告訴小安,我有她微信的。”

安琴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她的小心翼翼裏透了些八卦出來:“你和小安加微信啦?”

路徐“嗯”了聲:“上次她來給你送雨衣的時候加的,還讓我別太累着你。”

安琴“噗嗤”笑出聲:“別聽她的,那你平時還跟她聊什麽呀?”

眼看着安琴的關注點慢慢變歪,路徐連忙把手裏的飯票塞給她:“安姨你幫我給大家發一下飯票,我出去有點事兒。”

安琴連連點頭,路徐見她不再被黑榜影響,松了口氣又轉頭出去,這時外頭已經下起了蒙蒙小雨,廠區的路燈亮起來,天也基本黑了。

路徐的目的地很明确,他一頭紮進小雨中,連走帶跑地到了幹部宿舍樓,進到大廳時路徐的頭發濕了大半,剛準備上電梯就被坐在一邊的保安攔住了。

“找哪位領導?”保安眯着眼睛、防備地看路徐。

路徐微微喘着氣:“叔叔我去1202,找一個叫蘇折寒的。”

“你等等。”保安拿起電話,按了幾個數字後等了幾秒,電話接通後立馬換了副嘴臉,笑得眼睛不見:“诶你好,1202是嗎?樓下有人要上去找你,放嗎?”

對面說了些什麽,保安按住話筒看向路徐:“名字。”

“我叫路徐。”路徐咽了口口水,緊盯着保安。

“路徐。”保安松開話筒,對那邊說道。

這次那邊的回應很快,幾乎是一瞬的時間保安就朝路徐搖了搖頭:“1202不讓我放你上去。”

“你能讓我跟他講兩句嗎,很快就好!”路徐雙手撐在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保安,一臉的焦急乞援。

保安有些不耐煩地撇了下嘴,但還是問了下那邊,片刻,他把電話遞給了路徐。

“喂,蘇折寒。”路徐語速很快,生怕那邊立刻挂斷。

“嗯。”蘇折寒淡淡應了一聲。

“是這樣的,你下個月能來上工嗎?”路徐開門見山,似乎隔着電話線也能感覺到蘇折寒那瞬間想把這通電話切斷的念頭,路徐幾乎緊跟着上一句道:“每周只要行政來檢查的那10分鐘你在就行,我認識行政的人,他們快來了我會通知你,你到車間呆10分鐘就可以了,一周兩次,一個月只要80分鐘,行嗎?”

時間一分一秒走着,每過一秒,路徐都更緊張一點,握着電話的手指已經泛白,這是他目前想到最省時省力的辦法,只要蘇折寒願意配合。

“不行。”蘇折寒的拒絕在十幾秒後抵達,把這十幾秒的懸念裏路徐積攢而來的期待通通打碎。

“咔噠。”蘇折寒那邊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路徐握着話筒,他一張臉被雨淋得慘白,整個人愣愣的、好像到了某種狀态的臨界點,保安覺得這小孩下一秒可能會哭出來。

“謝謝。”路徐反應慢半拍地把話筒遞還了保安,接着沒再傻站在這兒,轉身跑進了雨裏。

這時雨已經不小了,路徐邊跑邊喘,他的下一個目的地是主任辦公室。

“什麽?你不要線長福利了?”主任聽到路徐的來意後大吃一驚,放下筆莫名其妙看着他:“那你當線長圖什麽?”

線長每個月會比普通工人多一筆收入,根據全線每個月的産量比例來發,有時候一千多,有時候大幾百,算是當線長的勞務辛苦費。

“只要我們線下個月再上黑榜的話,別開除人就行。”路徐真誠地看着車間主任,鄭重地問出這晚的第二個:“行嗎?”

主任看着他笑了:“這是工廠的規定,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小路徐你別想這歪點子了,上兩次黑榜開除是鐵板釘釘的,別人線都開除,你們線不開,這不公平嘛!”

“那人家線也沒安個混吃等死的進來啊!”路徐實在是不服氣,他眼睛發紅,難得在車間主任面前壓不住火。

“那你去跟廠長說。”主任嘆了口氣:“這事兒上次和廠長吃飯的時候我也點了下,但廠長不接招,估計那人啊,我們都動不得。”

車間主任看路徐不說話了,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橘子塞給他:“诶,這兩個月你們線争取在別的方面緊緊紀律,雖然上不了紅榜,不上黑榜還是挺簡單的,咱現在只能等蘇折寒自己走了。”

路徐咬着牙,他把橘子放回主任桌上轉身走了,外面風雨交加,路徐站在辦公樓前庭下盯着黑透的天,他最近連軸轉得心力交瘁,什麽辦法都想不到了。

“跑出去也不撐傘,你這樣感冒了怎麽辦?誰照顧你?”一把粉白相間的傘驟然鑽進路徐視線,伴随着嗔怪的女聲,撐傘的人急匆匆跑到檐下,将手裏的另一把傘遞給路徐。

陶钰看路徐出去了快半個小時,現在外面雨又那麽大,不免有些擔心,便拿了兩把傘出門找他,連找了好幾個地方終于在辦公大樓找到了正站着發呆的人。

“蘇折寒走不掉、主任說下一次上黑榜必須開除人。”路徐的聲音混在粗粝的風雨聲中,冷靜地告訴陶钰自己努力之後的爛結局。

“那我們下一次也不一定會上黑榜啊,你別想太悲觀。”陶钰朝路徐笑,她拍了拍路徐的肩膀:“你先回去洗個熱水澡,今天晚上有雷暴,工廠剛剛發通知今天提前下工,其他人估計都已經到宿舍了。”

路徐抿了下唇:“我不回去了,今天去賣酒的。”

“那你也得洗了澡再去吧。”陶钰從一開始就知道路徐去KTV賣酒,她也挺鼓勵他去的,畢竟那裏賺得多、老板對他也好。

“那邊有浴室。”路徐打開傘:“明天早上我可能晚點到,你先幫我開機帶大家數件吧。”

陶钰點點頭:“行,那你趕緊趁着雷暴前到那兒,別瞎想啊。”

路徐朝陶钰安慰地笑了下,他撐着傘走入雨中,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寒意四襲、暴雨連天的暗夜之中。

“如果還是路徐的話直接把電話挂了。”蘇折寒這晚第二次接到樓下保安的電話,話裏透些不耐煩。

“哦,不是路徐,是個女孩兒,她說她叫桃子。”保安看着面前笑得客客氣氣的女孩,對電話裏的蘇折寒道。

半片刻,電話裏的蘇折寒語氣清淡:“讓她上來吧。”

陶钰到1202的時候蘇折寒已經把門打開了,他站在門口迎接她,還給她準備了拖鞋。

“謝謝。”陶钰換好拖鞋走進去,蘇折寒周到地遞給她一杯水:“不用客氣,随便坐。”

陶钰笑了下:“我就不坐了,你應該也知道我來找你做什麽。”

“上工?”蘇折寒看着陶钰,目光挺真誠:“桃子,我是真不打算去車間了。”

陶钰點點頭:“是因為路徐?”

蘇折寒給自己也添了些水,斟酌片刻道:“是、也不是。”

他本來就是找個小地方躲一陣,沒打算給自己增加個流水線技能;碰到路徐是個意外,這會兒清醒了也算是回歸了自己原本的計劃。

“我倆差不多大,我就跟你直說了。”陶钰握了握手裏的玻璃杯,在蘇折寒疑惑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氣:“雖然這麽說有點誇張,但真的,你只要去上工就是救了路徐的命,他快撐不下去了。”

蘇折寒擡眼,目光深邃而銳利,他不懂這兩者之間有什麽因果關系、也不确定這會不會又是路徐出的什麽主意。

陶钰苦澀地笑了下:“你別這樣看我,搞得我有什麽陰謀一樣,如果路徐得罪你了我替他跟你道歉,他還小,有時候不懂事,也沒人教,難免會犯錯的。”

“不用。”蘇折寒搖頭:“你繼續說吧,我聽着。”

陶钰嘆了口氣:“他家裏的事兒我不好跟你細說,我只能說,他每個月賺的錢都是一塊一塊掰着花的,這個月因為我們線産量和上黑榜的事兒他多花了錢、又被廠裏扣了錢。”陶钰喝了口水,繼續道:“估計很快他媽媽的醫藥費和他家的租金就要掏不出來了。”

“他家這麽難?”蘇折寒蹙眉反問。

“嗯。”陶钰道:“特別特別難。聽他室友說,他每晚賣酒回來沾床就睡,就跟昏迷了過去一樣,喊都喊不醒,睡五六個小時又要起來上工。”說到這裏陶钰嘆了口氣,她有點說不下去了,鼻腔和眼眶都泛着酸,她覺得老天爺真是不公平,路徐那麽好一個孩子,這命運也未免太殘忍。

“他去賣酒?”蘇折寒給陶钰遞了張紙,冷靜清晰地抓住了她話裏的重點。

陶钰點點頭:“嗯,他說他媽媽的藥又變貴了,廠裏的工資不夠用,半個月之前就去KTV賣酒了。”

“我知道了。”半晌,蘇折寒點點頭:“我會跟廠長說,把我從你們線裏去掉,上黑榜這事也會盡快解決。”

蘇折寒沒表現出多少和陶钰的共情與對路徐的同情,只秉着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想法打算把因自己而起生的麻煩都解決掉。

蘇折寒在陶钰走的時候遞給她一袋零食,順便問了句:“你知道他賣酒的KTV叫什麽嗎?”

陶钰提着零食站在走廊上回憶:“什麽紅的,好像是...”

“江南紅。”蘇折寒輕聲道,那天向洲在縣城堵他,邊上最顯眼的招牌上大張旗鼓地寫着“江南紅”三字。

“對對對,聽說是北海很有名的一個KTV。”陶钰連聲應和:“他今晚可能要在那裏通宵,跟我說了明天晚點去車間的。”

聽到這裏蘇折寒不爽地沉下眉,什麽牛鬼蛇神的髒地方還他媽的要人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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