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今後,他就是本宮的人
從姬珧被虞弄舟關進望玉臺的那一天起, 十九就一直跟在她身邊, 整整三年。
她知道十九只是他派來監視她的一雙眼睛,為了阻止她逃跑,也為了防止她尋死。
十九的任務,便是讓她在鐵鎖囚籠裏老老實實做一具傀儡, 他像一縷幽魂一樣, 成了她背後一道磨滅不去的影子,三年來一直寸步不離。
其實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九”也不過是她随口喚出來的稱呼,她不知道他的身份, 沒見過他的樣貌, 十九在她印象裏,只有一團黑乎乎的暗影,連輪廓都不清晰。
但她卻清楚地記得他的聲音。
人在黑暗中呆久了,無法視物, 總是會對各種聲音更加敏感。
十九在她身側那三年,幾乎沒有開口說過話, 唯有她臨死前的那一夜,雲霧籠罩高臺, 紗帳随風幽浮, 醉夢中一場荒唐沉淪的歡愉, 壓抑的不安和放縱的快感讓人摒棄了最後一絲理智……
她什麽都看不見, 就只記得他的聲音。
而那聲音——
“你再說一遍, 剛才的話。”
姬珧立在霧蒙蒙的雨中,頭頂正好壓過來一道傘面,替她遮住了細絲一般的雨水和頭頂晦暗的天空, 她卻頭也沒回, 只是半張臉隐匿在陰影中,直勾勾地看着地上跪立之人。
男子擡起下巴,向上看了一眼。
他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白衣沾了泥水,被浸透成斑駁陸離的暗色,腰上一條皮革玄色腰封卻襯得他脊背挺直,即便跪在塵埃裏,也沒折了他半分脊梁,眉目中倨傲一覽無餘,也沒有他人眼中畏縮不安的懼怕。
只是她讓他重複一遍那句話,他卻不說了。
好像不願遂了她的意。
他薄唇緊抿成一線,也不知是咬出血了,還是嘴唇原本就那麽紅,有幾分狠絕,他膚色很白,白中透着一股冷冽,劍眉星眸,朗月疏狂,眼角一點暗褐色淚痣替他化解了眼底的敵意,瞧着,好似多了一抹濃稠郁色,深縱的眉骨刀刻斧鑿般,倔強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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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珧等了片刻,臉上的焦急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的新奇,寂靜庭院中,唯有雨聲滴滴答答,她在絲雨霧霭中忽然笑了。
這一笑,跪地仰頭之人的神色略一愣怔。
姬珧上前一步,指尖輕擡,挑起了他的下巴,頗有閑情逸致地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眼眸倏地一縮,然後像是受了奇恥大辱一般,極不情願地偏過頭去,脫離她指尖的熱度,姬珧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只能看到他震顫的肩膀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旁邊的十二臉上卻閃過一絲慌張,公主殿下難得這麽有興致,那人卻毫不留情面,在衆目睽睽之下落了殿下的面子,若是把殿下惹怒了,他們都沒有好果子吃,想着,十二忙收起手中的刀,抱拳替他答了:“回殿下,此人是大理寺卿宣重的庶子,行三,叫宣承弈。”
姬珧怔了一瞬,下意識偏頭去看宣重。
宣重臉上也有訝然,好像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突然頂撞公主,想要勸阻,卻又不肯讓人看到他怕了公主的權威,只是擔憂地望向這邊,神情沉重,閉口不言。
“庶子?”姬珧輕輕念叨一句,回頭饒有興致地審視着宣承弈,“你頂撞本宮,覺得本宮該怎麽懲罰你好?”
那人低垂着頭,背後的拳頭狠狠攥緊。
姬珧又道:“本宮見你模樣生得好看,就這麽死了,未免太可惜,不如入了公主府,跟辭年一樣,在本宮身邊侍奉着,如何?”
她語氣輕挑,滿滿的輕蔑。
背後很快就傳來怒吼聲:“殿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苦如此折辱我們父子!宣氏男兒哪怕脊骨斷裂五馬分屍,也絕不會跟個伶人戲子一樣卑顏屈膝,去做他人家奴!”
宣重目眦欲裂,擲地有聲,似是說得急了,說完之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怨毒地看着這邊。
永昭長公主聲名在外,驕奢淫逸,倒行逆施,世人無不知曉。她仗着先皇寵愛手握權柄,卻棄禮教于不顧,誅殺無辜大臣,弄得朝堂人心惶惶。本以為公主嫁給驸馬之後會收斂許多,然驸馬不在的這一月,公主府聲色犬馬,府上時常傳來醉生夢死的靡靡之音,甚至還聽說公主府的清林苑中豢養了許多男寵,皆為長公主的玩物。
這樣的人,如何擔當大任?
宣重心中想得慷慨激昂,看着公主的眼神越發不忿,卻見姬珧忽地轉身,目中似有深究之色,更多的卻是嘲笑。
“所以,你不做姬氏家奴,轉頭去做了別人的?本宮見你滿口的仁義道德,倒是想問問你,何謂忠信?何謂背叛?跪驸馬不是跪,跪本宮就是卑顏屈膝?”
宣重呼吸停滞,有一瞬間覺得脊背發涼,心中大為驚駭。
公主果然都知道了!
明知她意有所指,宣重卻連反駁的說辭都傾吐不出,公主沒有發怒,沒有咒罵,甚至語氣随意,臉上還有笑意,他卻偏偏能感覺到有一把無形的刀懸在頭頂上,随時就會劈下!
姬珧看着宣重幾度變化的神色,卻忽然發覺整件事都變得更有趣了。
前世宣重成為虞弄舟的左膀右臂,她落敗之後,正值改朝換代之際,他登上皇位,身邊可用之人那麽少,宣家的權勢應該跟着水漲船高才對,怎麽府中三郎最終卻去了望玉臺,成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默默無聞地跟在她身邊三年?
姬珧也沒想到,會在這裏,以這種方式重遇十九。
盡管他沒有再度開口,姬珧卻可以确信,宣重的庶子——跪地的宣三郎,就是跟在她身側整整三年的人。
姬珧不由心中冷笑。
宣重話說得那般斬釘截鐵,可眼中的擔憂卻是無法掩飾的。他很看中這個兒子,哪怕他只是一個庶子。
可這個庶子,卻在她被幽禁之後,猶如被放逐一般跟她一起丢進了望玉臺。
監視她,那可不是個好差事。
她還記得虞弄舟的話,他罵他是“賤奴”。
也許是宣家後來出了什麽事,也或者是宣三郎自己犯了錯,抵過了他父親的從龍之功,才落到後來那副境地。
但不管怎麽說,宣府跟虞弄舟之間的關系,似乎也并非那麽牢不可破……
姬珧回過頭,眼中光亮熠熠閃爍,唇角勾起,像是林中之獸遇見了它的獵物,迫不及待地要将之叼回窩裏。
她走到宣承弈身前,微微彎了彎腰身,唇角的笑意妖冶如花,口齒輕啓:“你願不願随本宮回府?”
她的聲音裏帶了些許誘人魅惑,讓人情不自禁便想随着她的語氣怔怔地點頭應下。
但宣承弈沒有,他只是冷哼一聲。
十二臉上一寒,重重押了一下宣承弈的肩膀,強迫他向公主低頭,他卻直挺着身,始終不肯彎身,只還給她一句冷硬的話:“殿下不如直接殺了我。”
姬珧一頓,覺得這話有些耳熟。
她擡起身子,煩亂地按了按眉心。
“你不願,也無妨,本宮不會強迫你,你自己說願意才算好。”姬珧輕輕說着,明明是網開一面的話,聽着卻異常滲人。
近衛都緊緊閉着嘴,似乎能感覺到公主周身散發的淩冽寒氣。
公主生氣了,生氣的後果很嚴重。
姬珧一邊不耐地揉着眉心,一邊随手指了一個人,淡淡道:“殺了他。”
宣承弈眸中一驚,旁邊的十二卻不敢怠慢,他順着公主所指,将人拖拽出來,揮刀,收鞘,一絲猶疑也沒有,很快,那人便捂着自己的脖子,睜大雙眼倒了下去。
一切就發生在眨眼之間!
眼見着一人斃命,鮮血橫流,被捆着手腳動彈不得的人群裏驚叫連連,畏懼的哭喊聲頓時響徹宣府上空!
“二哥!”宣重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滿臉不敢置信,聲音剛落,就聽到前方一聲輕笑:“這樣,你還願不願意?”
宣承弈目光怔忪地看着倒在血泊裏的人,口中喃喃喚了一聲“二叔”,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只能看到不斷抽搐的身軀,和逐漸渙散的眼珠,直到沒有聲息。
低沉的氣壓讓人呼吸漸沉,宣家的人只敢哭泣,卻不敢在黑壓壓的侍衛圈裏對公主說出任何不敬的話,如果說剛才衆人對她還有幾分憤懑,宣家二爺死後,他們對她只剩下滿心的畏慎。
姬珧沒聽到回音,又随手指了一個,十二将人拖出來,聽見女子顫抖的哭喊求饒,宣承弈才像剛剛回過神來一般,猛然回頭去看姬珧。
她在陰雨迷蒙間傲然伫立,身形有幾分慵懶随意,笑靥卻如春花般搖曳生輝。
宣承弈眯了眯眼,揚起的刀鋒回射着光,刺得他睜不開雙眼,也看不清那個高高在上的人。
驚叫聲入耳,他終歸低下了頭。
“我願意……”
“嗯?說什麽?聽不見。”
“我願意!”
宣承弈負手跪地,以一種極其謙卑的姿勢,沉聲說道。
姬珧滿意地笑了笑,轉身便走了。
聲音遠遠傳來:“将宣府的人都投進天牢裏,聽候發落,宣三郎麽,帶回公主府,記住了,他今後就是本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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