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反正就是很肥的一章

第85章 反正就是很肥的一章。……

五更暮沉, 露色陰涼。

氤氲昏黃的燈光透過麒麟瑞獸的燈罩打在案上,影影綽綽地遮隐着黃袍上的龍紋。

周遭靜默無聲,才剛發過一次怒的皇帝把宮人都屏退了, 諾大的殿宇裏只剩他一個人。偶爾幾聲咳嗽将寂靜打破, 忽明忽暗的燈影劃出了一條泾渭分明的線,區分了天上地下, 而他坐處其中,仿若成了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孤家寡人。

看完最後一封奏折, 執筆的手卻遲遲沒有放下。

幽寂的瞳眸下慢慢浮現了一人的影子, 無波雙眼才染上幾分柔和。

畫面裏的人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 深深地烙印在心上, 無法抹去。

可是無論他怎麽靠近,怎麽争取, 她都離他那麽遠,那麽遠。

姬硯喉嚨中忽然頂上來一股熱意,他捂着嘴又咳嗽幾聲。

良久之後, 他終于阖上奏疏,将之随手丢在了旁邊的一摞折子上, 然後靠着龍椅, 仰頭閉目。

他黑沉鋒利的眉像劈開紛亂迷霧的劍, 此時卻緊緊皺着, 眼下有深深的烏青, 全身都散發出濃重的疲累感。

無人相伴, 亦無人問詢, 他好像早習慣了這麽孤零零的,所以就這麽一直坐着,直到大殿之外傳來腳步聲。

魏長駱恭謹地低垂着頭, 步履匆匆地踏進門檻,一路行至殿前階下才堪堪停住腳步。

姬硯聽見聲音了,只是也沒睜開眼,他揉着眉心,低沉的嗓音裏有幾分幹啞,他問:“要上朝了?”

魏長駱額頭上有汗,手心也攥出汗來了,他也不敢拖延怠慢,張嘴便道:“不是……是坤寧宮的巧嫣來傳話,說……說娘娘嘔血了!”

他坤寧宮的“坤”字剛說出口,龍椅上的姬硯就已經睜開眼了,等他說完整句話後,那人豁然從座上站起身,起身時不小心碰掉了桌邊的奏折,他也渾然不覺。

剛才還冷若冰霜一樣的臉,此時閃過急色,銳利幽深的黑眸微顫,那是最不該出現在陛下臉上的表情。

魏長駱擡頭,第二句話還沒說呢,皇帝就已經越過他,快步走出大殿,連停都沒停一下。

皇帝已過而立之年,意氣風發的時代早一去不回,滿身的戾氣都化作了雷霆風雨驟歇後的沉斂與穩重。

但一遇到有關皇後的事,他還是會一瞬間就失去所有方寸和理智。

這麽多年了,始終未變。

魏長駱是伴随姬硯日子最久的人,看得也最明白。

當年,陛下用盡手段将皇後帶進皇宮,為了讓她名正言順,甚至不惜為她重造一個身份,可更因為這千金之重的高位,皇後不得不深居簡出,因郁郁寡歡而纏綿病榻,更在生下小公主之後一病不起。

一腔愛意對上鐵石心腸,終究只剩下兩廂怨怼。

陛下這一生,功業可供後世敬仰,唯一一件不能拿到明面上攤開的事,便是他娶了臣子之妻——當今的皇後,曾是奉誠伯的正室妻子。

她是陛下強奪來的人,亦是伯爵府舍棄的人。

她的人生從進宮那天開始更改,皆是因為一人執念。

這些年,陛下除了皇後的坤寧宮,別的地方哪也不去。

不知內情的人都以為帝後伉俪情深,只有魏長駱知道,坤寧宮裏那位,從來沒拿正眼看過陛下。

她對陛下只有恨。

時間久了,就連那點恨意都淡了,變成了更為人心寒的冷漠。

魏長駱常常覺得,這就是一樁錯的姻緣,人是錯的,時間是錯的。

一步是錯,步步都是錯。

有些人,就算再強大,再無所不能,不是自己的東西就注定得不到。

但這些話,魏長駱不能對陛下說。

其實陛下也未必不懂。

只是,不管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還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只要這執念一日不能放下,苦的就是兩個人。

可說要放下,又談何容易?

魏長駱無聲地嘆了口氣,轉身跟上。

到了坤寧宮,姬硯暢通無阻地走了進去,殿門前有人把守,卻也無人敢阻攔皇帝陛下,加上姬硯沉着一張臉,更沒人敢觸黴頭,這時都恨不得躲得遠遠地才好。

推開殿門,撲面而來的都是嗆鼻的藥味,姬硯向裏走,越過重重阻隔,最後看到倚靠在床榻上的身影。

姬硯忽然停下腳步,在簾外駐足不前。

床上的人瘦骨嶙峋,清冷絕塵的臉在青紗帳的遮掩有幾分模糊不清。

姬硯怕是驚擾了那人,輕輕地,輕輕地挑開簾,在遠處看着她。

她頭上未戴發飾,只簡單地打了個髻兒便垂下,兩頰微紅,似是患了熱病,眼神有些迷離,靜靜地看着窗外,像是一個不會說話的鏡中人。

連有人站在簾後都沒有發覺。

也或許不是沒發覺,只是懶得搭理罷了。

後面趕來的魏長駱跟着停下腳步,卻不敢出聲打擾,姬硯站了一會兒,将身上的冷意散盡了,才終于挑簾進去。

他一進去,見到他的宮人紛紛彎身行禮,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床上之人仍未轉頭看他。

姬硯擡了擡手,宮人都識趣地低頭退下,連魏長駱也恭敬地走了出去,眨眼間房裏只剩下兩人。

姬硯擡腳走過去,在她身前停下,然後坐到床邊,寬大的身軀将後面的窗擋上,阻隔了她的視線。

她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了,也仍不看他,然後慢慢垂下頭,好像眼前沒有人一樣,把他當做了一團空氣。

姬硯的臉色一直是那樣,喜怒不明,幽沉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凝在她身上,只是這時多了幾分強迫和不肯罷休。

“好些了嗎?”他問。

她不答,周遭又落入了無邊的寂冷之中。

僵持了許久,最後是姬硯落敗。

他終是垂下眼皮,用厚重沉穩的嗓音問她:“你就不能看一看我?”

不管他對別人再怎樣心狠手辣,他對她說話時永遠帶着一絲溫柔。

可燕妗不會理會他。

姬硯握緊了她的手,想到太醫說過的話,指尖止不住輕顫,臉上閃過一抹痛色。

他以為自己最大的心願是能從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只希望她能安康無恙,哪怕她不再跟他多說一個字。

他從沒覺得自己這麽無力過,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可拼盡全力也挽不回一個人的心。

還有命。

燕妗忽然開口。

“我還有多久。”

她的聲音是幹淨清脆的,是那種不拖泥帶水的利落,雖然久病纏身,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示弱,通透又冷漠,冷漠到不近人情。

姬硯的表情有一瞬變得扭曲,但他很快就換上跟平常無二的神色。

“什麽多久?”他裝作不懂的樣子,嘴角甚至還揚起一絲弧度。

但燕妗下面那句話很快就讓他神情僵住:“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你不用騙我。”

她說完這句話,擡眼看了看他。

姬硯瞬間覺得舌根發麻,整個喉嚨都是酸澀的。早已經無力回天的事實,被她用如此平靜的口吻說出來,一切都顯得那麽平淡無奇,可最不能接受的反而是他自己。

燕妗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來。

“我死之前,求你一件事,行嗎?”

姬硯找到自己的呼吸,望着她,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卻還是溫聲道:“你說。”

燕妗沒有停頓:“讓我最後再見他一面吧。”

姬硯的眸色瞬間一沉,一口回絕:“不行!”

他能答應她任何事,唯獨這件事不允。

燕妗好像完全沒意外他的答案,神色都未變,她隐隐皺了皺眉,卻沒有說一句話,而是躺下,轉身背對着他,将錦被拉到肩膀上,什麽聲音都沒再出。

姬硯看着她消瘦的背影,被子下都空蕩蕩的,她得有多瘦?瘦到躺下去不仔細看都不會發現床上還躺了個人。

她難得跟他說話。

她難得求他點什麽。

卻偏偏要跟那個人有關。

盡管誰都沒提起“他”到底是誰,兩個人卻都心知肚明。

姬硯坐在她背後,看了良久,雙唇開阖,是毫無感情的語氣,他道:“張雲安在你‘死’之後不久就娶了江氏女,他們還生下了一個兒子。只有你還念着他,只有你還不肯忘了他。”

燕妗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不是你讓他娶的嗎?”

不等姬硯張口,她又不耐地嘆了一聲,閉着眼皺着眉道:“何況我也生了珧兒,說這些有什麽用呢?”

姬硯眼中翻湧着狂暴的怒意,冰冷的面容壓制着狂風驟雨:“那你為什麽還要見他?”

燕妗語氣平靜無波。

“如你所說,我還念着他,不肯忘了他,不在死之前見他一面,我帶着遺憾走,死不瞑目。”

“燕妗!”姬硯幾乎是咬牙打斷了她的話。

她知道什麽話最戳他心窩子,什麽話最傷人,所以毫不留情地用利劍刺入他的胸口。

可長久的靜默過後,他忽然聽到被子裏傳來一聲倒吸的氣音。

姬硯發怒的雙眼立馬就慌了。

帶了幾分哭腔,又極力隐忍委屈的聲音鑽進他耳朵裏。

“我求求你了……讓我再見他最後一面吧。”

姬硯的手心空空如也。

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臉,想擦一擦她的眼淚,可是手停在半途,卻始終落不下去。

她大抵是碰都不想讓他碰的。

姬硯轉身走了出去。

燕妗沒聽到姬硯的答複,以為自己這輩子到死都無法實現這個心願了,可是隔天,她卻在坤寧宮見到了張雲安。

見到了五年之後的張雲安。

她記憶裏只有與他分別時他的模樣,以至于再見面的時候,她有些沒反應過來,愣怔地看了他半晌。

燕妗靠在床頭,見到他的那一刻,眼眶有些發酸,他站得地方離她不算遠,可她卻覺得有千裏萬裏之別,盡管他在朝她一步步走進,她仍覺得不夠。

張雲安的腳步有些踉跄,他快步走到床邊,一把将她抱在懷裏,嘴裏喊着“妗妗”,就像是新婚之夜那樣。

燕妗眼前忽然就變得模糊。

不是因為久而不見的擁抱,也不是因為近在眼前的人。

而是因為她發現自己的心願實現了,心底卻一片平靜。

燕妗靠在他肩膀,感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然後将他輕輕推開。

張雲安扶着她的肩膀,眼裏滿是熱淚,他長着一張儒雅俊朗的臉,不同于姬硯的鋒利,他永遠都是溫柔随和的,不會讓人生出距離,就想多靠近一點,燕妗第一眼見到他時便深陷其中,這許多年念念不忘的也是他的溫柔。

可如今卻多了點別的什麽。

張雲安搖了搖她。

“妗娘,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燕妗恍惚間回過神來,神情微怔:“什麽?”

張雲安将一個東西塞到她手裏,有些焦急道:“陛下那麽寵愛你,你一定有機會的!只要讓他吃下一點,我們的大業就能成功,到時候,我們就又能在一起了!”

燕妗仍然沒能聽懂他的意思:“誰的大業?給他吃什麽?”

張雲安松開她的肩膀,很高興地跟她比劃着什麽:“我們啊!是我們!妗娘,我知道這麽多年委屈你了,五年之前,我屈居人下,無法反抗皇權,也無法反抗他,可現在不同了,我手上有兵權,我不必再看他眼色了!他那時說,只要張家守口如瓶,就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如今張家起勢了,大禹早已腐朽不堪,只要他一死,我就能把你接出宮去……不,或許也不用,等我哪一天坐上皇位,我直接冊封你為皇後!”

燕妗被他說的胸口發燙,腦中像是有一團岩漿,熱氣蒸騰得眼前模糊不清,她喉嚨發甜,忽然湧上來一股鐵腥味,燕妗捂着嘴,生生咽了回去。

而張雲安好像沒看到她的異樣,仍舊在無盡的亢奮中,眼前勾畫出一副美好的藍圖,伸手可得,那藍圖美得他都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妗娘,我們終于不用再等,這五年也算有了着落,一時的委曲求全不算什麽的,陛下寵愛你,這後位就算有意義,如果他只是随便玩玩,不把你放在心上,我給你的東西還真不一定用得上……還有,你不必擔心珧兒,她既然是你的孩子,我也會真心對待——”

燕妗忽然一把推開他。

她其實沒有多大的力氣,可張雲安沒有防備,仍舊被她推的一踉跄。

穩住步子後他擡起頭,略帶錯愕地看着她,眼裏有些驚詫:“妗娘……你……你怎麽了?”

燕妗的喉管酸澀到發不出聲,她只是覺得自己有些悲哀,悲哀到可笑的地步。

從入宮開始的那天被她摁住的委屈在一點點擴大,她常常覺得自己沒有哭訴的人,也便沒有哭訴的必要,宮裏唯有姬硯對她好,可她當姬硯是仇人,她從未對任何人哭過,哪怕是求姬硯的時候,她都倔強地不想讓他看見一滴眼淚,可她現在止不住地想哭,更想笑。

燕妗沒想奢求什麽,張雲安有了江氏,有了孩子,有了新的生活,他們都比她自由,她也沒想打破彼此之間的平靜。之所以想見一見他,不過是想全了自己最後一點心願,當年沒能好好與他告別,如今人都要死了,難道不能好好告別一場嗎?

他們好歹夫妻一場!

可是這算什麽啊?

燕妗拄着床邊,張雲安又走上前來,想要扶住她,她卻滿眼惡心地拂開他的手:“別碰我!”

張雲安身子一震。

燕妗重重地呼吸幾口氣,将手中的東西用力扔了出去,她不看他,只冷冷地說了三個字:“你走吧。”

張雲安沒想到她反應會那麽大,将東西從地上撿起來,還想塞回到她手裏,被燕妗拍開手:“我讓你走!”

只一聲吼叫就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張雲安的臉色也瞬間轉暗,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溫柔平和的臉好像撕裂了一樣,露出裏面猙獰的面孔:“你到底什麽意思?你不願意幫我?”

“燕妗,難不成你喜歡上他了?還是這個後位你坐慣了,舍不得了?”

他“呵”了一聲,語氣裏夾雜着讓人作嘔的輕蔑,好像料到她會如此一樣,好像是她辜負了她一般。燕妗瞬間滿是後悔,她為什麽要自取其辱呢?她為什麽要親手揭開虛僞的面紗看到他最醜惡的嘴臉呢?她為什麽不給記憶裏最美好的過往留下幾分餘地呢?

都知道人心易變,難道性情,品格也會随之改變嗎?還是她其實從來都沒看清過他,所謂的“張雲安”不過是她心中僅存的一點幻想?

是了,仔細想想,奉誠伯府死了正妻再進新人,如果不是張雲安妥協了,也不會這麽順理成章。

他們一個把愛當做借口強取豪奪,一個把利當做信條将她拱手送人,現在她都已經這樣了,還要榨幹她最後一點用處!

張雲安忽然抓緊她的手腕,眼神越發冷:“你做、還是不做?”

燕妗好像能聽出他後面那句話,如果不做,他也不會讓她活了。

她能切實地感覺到他忽然散發出來的殺氣。

而張雲安,這個她一直放在心上的人,從進來到現在,一句話也沒問過她,過得好不好。

他連她快要死了都不知道。

燕妗覺得自己身體裏的血在慢慢抽離,耳邊響起嗡嗡的轟鳴聲,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忽然,手腕一松,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與此同時,她還聽到一聲痛苦的慘叫聲。

抱着她的人雙手有些顫抖,不知是害怕還是憤怒,或許是兩者都有。

姬硯看着懷裏眼神渙散的人,猛然擡眼:“叫太醫!”

跟着進來的巧嫣口上應着“是”,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袖子上一緊,姬硯低頭,見到燕妗拽着他的袖口,盡力睜大着眼睛,嘴角卻有鮮血湧出。

張雲安被金寧衛壓在地上,滿眼的怔忪,方才心口被踹了一下,五髒俱焚的痛讓他面容扭曲。

姬硯用袖子擦着燕妗嘴角的血,聲音異常冷靜:“把他帶到大牢裏去。”

張雲安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用力掙紮,可是他怎麽也敵不過金寧衛的壓制,大喊大叫地被帶了下去,內殿最終歸于平靜。

姬硯将她抱到床上,燕妗仍不肯松手,姬硯索性就坐在上面抱着她,緊緊地将她攬在懷裏。

燕妗順出一口氣,輕聲說:“這次看到我的笑話,心裏舒坦了?”

她對他說話時總是忍不住帶刺。

姬硯蹭了蹭她額角,“嗯”了一聲,手臂卻收更緊。

盡力抑制的氣音散在她耳邊。

“怎麽辦,我現在殺了他都不解恨。”

燕妗沒說話,只是嘔出一口鮮血,姬硯趕緊擡頭,雙目赤紅地傳喚魏長駱:“去,把永昭抱過來,快去!”

燕妗始終不放開他的袖子,睜大了眼睛看着上面:“總……總要有那一天的……你不是清楚嗎……我活不了了……”

姬硯抱着她搖了搖,好像要抑制住自己的顫抖:“你死了,我要張家全族陪葬。”

燕妗笑了笑:“我是不是太傻了?”

笑完之後又道:“随你吧。”

她這一生,最激烈的情緒給的都是別人,對姬硯,永遠都只有漠然和随意,她不在乎他的一切,哪怕,他害怕失去她到全身都痛,痛到不能呼吸,她也絲毫未覺。

姬硯知道,她就是想要他後悔,讓他知道自己錯了。

他攬着她肩膀,所有的尊嚴都不存在了,眼淚無聲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她臉上,他靜靜地抱着她,用極輕的口吻道:“我後悔啊,我最後悔的就是那日在亦廉坊遇見你施粥時,沒有讓你記住我……等我帶兵回來,你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燕妗眼裏恢複些光亮。

“你原來……見過我?”

這世上有很多決定是會影響人的一輩子的,姬硯那時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皇子,被昏庸的父皇丢到戰場上,并不一定能活着回來,所以他沒有走出那一步,只是遠遠地看着。

誰知道,一個錯過會用這麽多的痛楚來彌補。

姬硯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成了吊着她一口氣的救命稻草,很快太醫就來了,一劑猛藥下去,人是救了回來,但太醫也無力回天。

總歸就是那幾天。

姬硯罕見地罷了早朝,每日守在坤寧宮。

魏長駱牽着永昭的小手,在門口那邊站着。

姬珧看到父皇握着母後的手,放在臉上輕輕撫動,擡頭看向魏長駱,水亮的眼睛裏滿是天真和懵懂。

“母後,要死了嗎?”

魏長駱緊了緊手,低頭看着她:“不會的,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你騙我。”姬珧皺了皺眉,扭頭看了看前面的父皇,眼睛漸漸紅了,“父皇從來都不哭的,父皇哭了,母後活不成了。”

魏長駱心中一酸,也跟着紅了眼眶。

姬珧含着哭腔問他:“為什麽母後不喜歡父皇?”

魏長駱不敢妄議帝後,只能輕輕嘆口氣,喜歡不喜歡,誰能說得清呢?深情即是枷鎖,被套住的都是有情人,像是陛下,像是皇後。

而無心的人總能逃脫這些束縛,過得比誰都恣意快活,無牽無挂。

燕妗臨走的時候,手已經握不住東西,姬珧只是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手心上,給她一點點溫暖。

那是姬珧第一次看到她母後哭。

印象中,她沒抱過她,沒跟她說過可心的話,沒有給她做過衣服,沒有給她講過故事,也沒有給她喂過飯,沒有做過任何一件母親會做的事。

她很多時候都是靜靜地坐在床邊,看着窗外的雲,看着藍藍的天,看着外面的大樹和花草,就是看不見她。

姬珧覺得母後一定是恨死父皇了,才會連帶着她一起讨厭。

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要覺得難過,如果一個人沒有母愛也能長到她這麽大,就說明母親其實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可是燕妗臨走之前,卻滿眼都是她。

她喚她“珧兒”,還想要摸她的臉,但燕妗沒有力氣擡起手來,只能滿眼希冀地看着她,眼裏都是淚水,舍不得挪開哪怕一眼。

她說:“珧兒……對不起……”

這一生裏,誰她都對得起,唯有女兒她覺得虧欠。

姬珧搖了搖頭,她覺得母後沒有什麽對不起的,因為她看母後過得好辛苦,連自己都活得辛苦的人,怎麽顧得過來別人呢?

母後跟她說了好多話,都是囫囵一遍,可能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麽,姬珧就小聲的應着,直到她說了最後一句。

“我的珧兒,好像瘦了……”

姬珧的眼淚忽然就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那時也不懂為什麽,後來長大了,每每想到跟母後的最後一面時,總能想起這句話。

她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麽哭。

因為突然覺得在那之前,母後的存在有了真實的感覺,原來母後沒有漠視她,她一直在看着她,她知道她瘦了。

燕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想要摸一摸姬珧的臉,可那只手終究只能停留在半空中,她沒能夠到就咽下最後一口氣。

快要墜落時,姬珧忽然接住,然後像父皇那樣,握着母後的手,不停地撫摸着自己的臉。

她很傷心。

母後離開她了,她從此以後沒有了娘。

然後她扭頭,滿臉淚光地尋找父皇的身影,卻只看到一個頓時失去所有生息的父皇。

他看到他父皇緩緩轉過身,然後走到門前,伸手扶着門框,肩膀慢慢在抖動,她能聽到壓抑的哽咽聲。

那天之後,父皇大病一場,甚至有一次太醫院的人面色都很難看,魏長駱不然她聽不讓她看,只是領着她的手走到父皇病床前。

姬硯半睜着眼,眼裏卻了無生氣。

姬珧很害怕,失卻的恐懼讓她有些着急地找到父皇的手,然後緊緊握住。

“父皇……”她學着魏長駱教她的話,聲音甜蜜軟糯,可尾音裏卻帶了一絲哭腔,“陪珧兒說話,珧兒怕……”

母後走了,父皇的三魂七魄也随着母後一起歸入黃泉,從此只剩下一副軀殼。

可那天過後,父皇竟然奇跡般地好了起來,他重新回到朝堂,将張家關進大牢,下旨滿門抄斬。

然後他拖着這副軀殼,辛苦地将她拉扯大,看着她出嫁,最後撒手人寰,就像是完成自己人生裏最後一件任務。

他沒想到,自己女兒挑選驸馬的眼光着實不怎麽樣。

要是知道他死後,他的寶貝女兒被那個賤男人欺負成那樣,絕對會扒開棺材板,從皇陵裏爬出來弄死他。

要是知道欺負他寶貝公主的賤男人,就是害死他心愛女人的賤男人的兒子,他怕是得把張家人都挖出來鞭屍。

那恐怕也不解恨。

那要是母後知道了,又會怎麽做呢?

可惜姬珧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她将燈火點燃,吹滅了手中的火折子,昏黃的光亮投在大帳中,一地的黑白棋子随意散落,外面傳來呼號的風聲,連大帳都在晃動,姬珧坐回到貴妃榻上,松了松領口的铠甲:“張雲安,還真是傻啊……”

虞弄舟微微擡頭,臉上閃過一抹詫異。

姬珧的手搭在膝頭上,嘴邊滿是笑意:“江則燮把他當棋子,他竟然還做夢自己要做皇帝,要不是蠢到家了,張家也不會死得這麽慘。江則燮倒是很有先見之明,把你從張家帶走,也許早就想到了這一天,畢竟那麽大一個謀逆的罪名,江家卻摘得幹幹淨淨,可見他不是沒有準備的。”

姬珧頓住話音,膝頭上的手一頓,她擡眼,看着虞弄舟:“江則燮騙你至此,你不想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

虞弄舟神色不變,問道:“殺了他,然後呢?”

姬珧啞然失笑:“然後的事,問你自己啊,問本宮做什麽?”

他向前一步,有些焦急地開口問道:“你原諒我了?”

姬珧眸光驟冷,唇邊的弧度漸漸抻成一條線。

“本宮已經饒了你一命,你想讨價還價?”

她沒有明說,語氣卻在提醒他如今的處境。

虞弄舟攥緊手心,沉默良久,以一種極其生硬的語氣質問道:“我騙了你,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那你呢?”

“你就能問心無愧嗎?”

姬珧好整以暇地偏了偏頭,洗耳恭聽。

“你明知那天為你解毒的人,不是我,”他伸手在自己胸前指了指,無神的眼底漸漸染上一層猩紅的顏色,“我從來都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是不是?”

姬珧忽然從硬榻上站起身,厚重的鐵靴發出碰撞的聲響,她走到他身前,借着燈火能看到他雙眸裏的倒影。他以為她要回答他那個問題,可卻緊接着聽到一聲脆響,虞弄舟偏着頭,臉頰上浮現紅色的掌印,掌風随之再次襲來,他這次抓住她手腕,擋下了這一巴掌。

姬珧嗤笑一聲:“你還是想錯了,不是什麽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本宮是公主啊,我為什麽要選啊?你費盡心機也要掌握兵權的目的是什麽?在不知道真相之前,你做的那些事又是為了什麽?難道不是為了奪得皇權,有一天站在那最高處,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以前我的眼界太窄了,只能看到一個你,我付出十分真心,卻要擔着你狼子野心的風險,何苦來着?別說我不是退而求其次,就算是,又怎樣,我對不起你了嗎?”

她一字字一句句擲地有聲,虞弄舟張嘴欲說什麽,姬珧已不耐地甩開他的手,一聲令下,外面忽然湧進來幾個金寧衛,武器紛紛橫在他身前。

姬珧甩了甩手腕,把護甲重新戴好。

“有人要殺你,你看看清楚,現在可以仰仗的人是誰,我打你左臉,你要記得把右臉也伸過來,聽懂了嗎?下次要再敢以下犯上,我拿來第一個開刀的人,就是長安。”

虞弄舟身形一頓,蒼白的臉血色盡褪,他本就重傷在身,此時更是有些搖搖欲墜。

姬珧不再看他,伸手一揮,金寧衛便将他帶了下去,帳簾掀開,正好跟外面的十二打了個照面,十二側偏着身子進來,手裏拿着一個東西,高高揚起,等人都走了,他才快步跑上前來。

“什麽事?”

十二将手中的信遞上去:“是裴将軍的信!”

姬珧不動神色地坐回去,将信接過,拆開之後看了看,眉頭漸漸皺緊。

十二不确定地看着公主:“殿下,裴将軍那邊沒有什麽事吧?”

“嗯,”姬珧淡淡應了一聲,一邊看着信紙深思一邊輕道,“汾陽內亂,總兵霍北圻追擊汾陽巡閱使一路到荊河縣,跟雲翼軍碰上了。”

“誰打誰?”十二震驚不已。

“霍北圻,打劉振奇。”姬珧重複一遍。

“那裴将軍怎麽樣?”

姬珧合起信函:“救了劉振奇,霍北圻跑了。”

十二徹底傻了:“可霍北圻不是咱們的人嗎?劉振奇是驸馬的人啊!”

姬珧将信放在炭盆裏燒了,燃起的火光照着她的臉,幽暗叢生。

“虞弄舟跳反了,有人要殺他,我們的人私下擁兵而起,差點悄無聲息地度過涉江……”

她忽然起身,匆匆行出大帳,十二跟着跑出去,迎面看到玉無階冒着寒風走過來,一看到二人,他腳步一頓,随即笑道:“正要告訴你一聲,宣三郎醒了。”

姬珧腳步未停,只道:“正好。”

然後悶着頭向前走。

玉無階忽然扯住她袖子,姬珧頓住腳步,回頭看他,就見玉無階嘴角挂着笑意,道:“最近要運到繁州的那批□□和銀子,貨有些多,我得親自去看看。”

軍帳肅正,軍律嚴明,黑夜中只聞篝火燃着的噼啪聲。

姬珧眨了眨眼,回身正對他:“你親自去?”

玉無階點了點頭,姬珧與他對視一眼,神色了然,她對他擺擺手,轉身去了宣承弈的營帳,匆匆留下一句話:“既然這批貨很重要,等林不語回來,細細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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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