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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紀心言用了一夜的時間, 試圖說服自己留下,然而不管她怎麽理解韓厲,她都做不到勉強自己參與造反。
她可以等, 兩年三年五年,只要他終有一天能夠離開這片渾濁的泥塘,她都可以等。
在這期間,她會把生活經營好。
“大事”她做不了,“小事”她能做得很好。
她仰面躺在床上, 重重地嘆氣。
韓厲總要回去繼續做他的左督衛, 然後她呢?
紀心言翻個身,強迫自己閉眼不想。
就珍惜這得來不易的相處時間吧。
只是這相處時間短而又短。
小皇帝與太後要離開了。
在紀心言看來, 這應該算個好消息。
他們住在這裏實在太不方便了,每天的工作量都增加好幾倍, 尤其是廚房裏幹活的。
但其它人似乎不這麽覺得,他們為此郁郁不樂。
徐嬸甚至傷心地落淚, 破天荒地跟紀心言念叨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一年又一年, 那京城, 還回得去麽。
小皇帝起駕前一晚,照例設宴款待群臣, 照例是廚房最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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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為換了地方,再加上來的那日受了涼, 小皇帝本就體弱,最後一日顯出點風寒之症,早早就退了。
餘下的人便也沒了心情吃喝,怕打擾皇上休息, 天才黑就都回房間了, 整個金樓安靜下來。
紀心言住的院子在最裏面, 不管熱鬧還是冷清都與她無關。
太後沒忘賞賜酒菜給她。
大約五六個侍從侍女将十來盤小菜點心還有一壺酒送來,擺滿了院中石桌。
紀心言雖對皇帝太後無感,但人家送了好酒好菜,還是滿面堆笑感謝三連。
領頭的女官笑而不語也不走。
紀心言隐約覺查出對方可能是想要“小費”,但又覺得不可思議。
一個落難的皇帝的侍女居然還要擺宮裏的架子?
她想到韓厲出生入死就為了這麽個皇帝,心裏便一陣不痛快,硬挺着和她對視半天。
那女官見她如此不開竅,終于沉下臉走了。
人一走,紀心言就舒服自在了。
這晚月色正好,她将兩個燈籠挂在樹上,照着滿桌飯菜,習慣使然先嘗了口酒。
酒的色澤清淡,帶着淺淺果香,微甜,但品得出度數不低,放在這個年代品質算相當好了,不是一般酒樓能出的。
再想到小皇帝與太後生活的地方,這酒很可能是從大昭皇宮帶過來的。
院中無人,也就沒人看到她的樣子,紀心言索性穿着中衣,撸起礙事的寬袖,就着熱菜不知不覺連喝好幾杯。
韓厲來時,就見她一條腿跪在石凳上,左臂支着石桌,右手伸出夾遠處的菜。
那幅畫面,閑适極了,甚是養眼。
他笑道:“別人都在替皇上擔心,處處緊張,你這裏倒挺自在。”
聽到聲音,紀心言忙從凳子下來,稍微正了正姿勢,朝他抿嘴一笑。
“你吃了嗎?一起吃吧,這麽多。”
她從送來的盤子裏取了雙幹淨筷子。
韓厲坐到旁邊的石凳上,将手中提的東西放在另一個圓凳上。
他接過筷子,幫她把剛剛要夠的菜夾到碟中。
兩個人,有菜有酒,這麽安靜,這麽惬意。
紀心言高興,給他也倒了一杯,笑着說:“你自便啊,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她的臉頰飛着紅霞,雙眼盈着秋水,情緒高漲得有點不自然。
韓厲看了她一會兒,說:“明日皇上太後起駕,我要随行送一程。”
紀心言怔了下,問:“還回來嗎?”
韓厲道:“之後我會去劍州,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
紀心言忘了夾菜,吶吶地哦了聲。
韓厲又道:“我這次回去先找安王,一旦确認你安全了,就會傳消息過來。”
他頓了頓,仿佛說話是件很艱難的事。
“收到我的消息後,你想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了。”
“安王會同意嗎?”
“如果他追殺你是為了掩蓋世子身份,那現在這事我已經知道了,他就沒有殺你的必要。他心裏清楚的很,留着你比得罪我更劃算。”
紀心言沉默着,定定地看着他。
韓厲避開她的視線,将圓凳上的東西拿上來。
先是一個巴掌大小的油布包。
裏面放着幾樣奇奇怪怪的玩意,一對小胡子,一張薄如蟬翼的軟皮,一個凸起的圓球狀的東西……
“這是幾樣易容用品,我這兩天趕做出來的。胡子,喉結,半張面皮……”韓厲逐個介紹,“用法很簡單,只這三樣,就可以做出幾種不同的臉,但都不是很精細,你技術不行,最好不要經常變。”
紀心言贊道:“你太厲害了,怎麽什麽都會,真是十項全能。”
韓厲笑道:“十項怎麽夠。”
他說着,又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個大約二十厘米高,二十厘米寬的圓柱體,外面用印染布做了一層罩子。
他把罩子提起來,竟是個小巧的鳥籠,裏面關着那只藍紫色羽毛的小鴿子。
“我看你很喜歡它,若不嫌麻煩,就帶上吧。”
紀心言的注意力被漂亮的小鴿子吸引走,見它在裏面撲棱着翅膀,不免心疼,說:“這樣關着它,它會不會不開心?”
“如果不關住它,我去哪它就會去哪,你根本管不了的。”
紀心言微怔,忽地反應過來。
這是一只信鴿,它認韓厲為家,不管離開他多遠,都會飛回去找他。
韓厲并不是送鴿子,他是送了一個聯系方式,雖然這個聯系方式是一次性的,而且是單向的。
那也足夠了。
仿佛清風吹破心中陰霾,紀心言頓時高興起來,卻又擔憂道:“萬一不小心讓它跑了怎麽辦。”
“這個籠子是特制的,沒有門,底部有兩層板,只有把兩層板合扣才能打開,就是怕有人不小心放了它。”
“太好了,我喜歡。”紀心言開心地說。
韓厲也笑了,只是又囑咐了一句:“它大約還有三年的壽命。”
紀心言一愣,喃喃重複:“三年?”
“嗯,三年。”韓厲道,“到時你幫我把它埋了就好。”
紀心言生氣了,這人為什麽一定要在這麽好的氣氛裏說這麽不好聽的話,還要用這麽冷靜的口吻。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麽了,好像情緒忽高忽低的,快樂來的特別快,也走的特別快。
她負氣似的舉杯說:“這杯酒給大人踐行,祝大人……”
她頓住,也不知道該祝什麽。
祝大人擁立新皇成功,立下汗馬功勞,将來位極人臣?
他現在已經位極人臣了,他還想要什麽呢。
有一瞬間,她甚至想,他為什麽不能像原野那樣,只選擇為一頭效力呢。
如果他只是個炎武司督衛,他們之間的可能性還會更大些吧。
她話都沒說完,仰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快得韓厲來不及阻止。
韓厲索性将自己那杯也一口喝光。
辣酒易入喉,美人難入懷。
紀心言拿起酒壺,看樣子還要喝。
韓厲伸手扣住她酒杯,連着她握杯的手一并扣住了。
“大昭的酒比大豫烈很多,你不能這麽喝。”
他說完,從她手中搶過酒壺,不由眉頭一皺。
酒壺輕飄飄的,晃一晃,只剩個底了。
“都是你一個人喝的?”他皺眉問,難怪看她面色一直紅紅的。
紀心言唔了聲,一本正經道:“這個酒好喝,不是市面上的普通酒。”
韓厲把酒壺放到手邊:“剩下的不許喝了。”
“喂!”紀心言不滿,“這可是你們皇上禦賜的酒,你敢不讓我喝?”
韓厲舉起酒壺将餘下不多的全喝光。
紀心言氣惱地瞪着他,抽回手托起腦袋,微仰着臉看天,不理他。
月亮清楚地仿佛能看到上面的山丘。
“真美。”紀心言喃喃道,“我來到這裏,哪都沒玩過呢。好不容易去趟雪山,差點把小命送了。”
韓厲只當她在抱怨一路逃亡的生活,并未多想,說:“等你安全了,還是去淮安城吧?”
“淮安城……”紀心言輕聲重複,“到處看看也挺好的。大人你上次說西北的夜裏漫天繁星,你見過嗎?”
“見過。”
紀心言回看他,壞壞一笑:“準是出公差的時候借機游山玩水。”
她眼中似有光浮動,帶了些許醉意。
韓厲彎彎唇,沒回她。
“西北除了草原,還有什麽?”她問。
韓厲想了想說:“更北的還有大漠。”
“大漠啊……”紀心言憧憬地望着天邊,“我們可以在草原騎馬看星星,還可以去大漠看日落,多好呀。”
韓厲靜靜聽着。他喜歡聽她這樣說,雖然他知道這不可能實現。
越是平淡美好的東西,對他來說越難得。
小鴿子發出咕咕叫聲。
韓厲掰了一小塊餅喂它,到底養了這麽多年,還是有些舍不得,不知将來有沒有機會再見到。
紀心言忽然叫他名字:“韓厲。”
韓厲擡頭。
紀心言清清嗓子,說:“你以後不管遇到什麽情況,都要努力活下去。”
韓厲失笑:“這還用你說,我像輕易放棄生存機會的人嗎?”
紀心言也笑了,說:“我肯定會找一個地方,努力賺錢。如果以後……以後……”
她想說,如果以後你們失敗了,你也要留下這條命來找我……但這話怎麽聽怎麽不吉利。
她甩甩腦袋,說:“如果以後你混不下去了,可以來找我。”
韓厲含笑點頭:“懂了,我有靠山了。”
夜風吹過,挂在樹上的燈籠晃了幾晃,似要掉下來。
紀心言很自然地起身去扶,不料酒意上頭,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她閉上眼,手撐在桌面上,感覺有人拉住她胳膊。
随即,她向前倒進一個溫暖堅硬的懷裏。
她沒睜眼也沒動,讓那陣暈眩感自己過去。
韓厲低眸,一手摟住她,另一手撫上她的長發。
他用嘴唇輕蹭她頭頂的發絲,極力克制着吻她的欲望。
紀心言伸出雙臂,環上他的腰,貪戀他的懷抱不願放手。
她想,她必須再問一次,就問一次,最後一次。
“大人,為什麽呀……”她呢喃道,“原野沒得選,因為他身上有蠱蟲,但他至少做出過選擇。大人你費力氣除去蠱蟲,難道不是為了有更多退路嗎?既然不開心,為什麽不離開呢?現在走不了,永遠也走不了嗎?”
韓厲嘴唇動了動,似是沒想好要不要說話。
紀心言擡頭看他,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期待。
韓厲輕輕嘆口氣,将她面上一絡發絲別到耳後。
“因為我姓沈。”他柔柔地撫着她的臉,“太|祖第二個兒子是我父親,帶八千鐵騎死守皇城的小晉王是我親哥哥。”
“為了他們,我不能離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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