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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夜半, 雨小了,淅淅瀝瀝的,伴着火堆噼啪。

已經幹了的長衫合蓋在兩人身上。

韓厲枕着自己左臂。紀心言枕在他心上。

她的食指沿着他臍周肌肉紋理描畫。

“這個疤是怎麽弄的?”

“不記得了。”

手指向下一點點:“這個呢?”

“也不記得了。”

紀心言仰臉看他:“是不是所有的疤都不記得怎麽來的?”

“有的記得。”

韓厲握着她的手繼續往下。

紀心言瞪他:“你有完沒完?”

韓厲默了默, 說:“你不是問我記得哪個疤,腿上有一處。”

紀心言:……

韓厲笑了,說:“我四歲時偷騎大哥的馬,摔了下來,一根粗枝從腿上紮進去, 弄的褲子全是血。把我大哥吓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以為我要當太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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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心言撫着那道淺淺的細長疤痕,說:“我能證明, 你好得很。”

韓厲在她腰上掐了下。

“我只去過一次西北,就是四歲那年。那時我大哥剛封了鎮北将軍, 朝野上下都叫他小晉王。皇上給他指了一門親,他常年呆在邊關, 從來沒見過那女子。”

他輕輕笑了聲:“他那時很緊張地問我, 那姑娘漂不漂亮。我才四歲, 除了家人覺得其它人都長差不多,就說不漂亮。”

紀心言笑笑, 說:“你大哥失望吧。”

“沒有。他說自己常年在邊關,嫁給他要吃苦了。大嫂其實很好看也很溫柔, 她經常笑,對我很好,總是很樂觀。原野真的有點像她。”

紀心言怔了下:“原野?”

“我一直覺得他可能是我大哥的兒子,但夏将軍說不是。其實我明白, 他如果真是我大哥的兒子, 夏将軍不會送他進炎武營。”他忽然抱緊她, “我給了他太多保護,因為我希望大業得成時,他仍然可以保住那種天真。”

紀心言輕撫他心口。

韓厲覺得這個話題可能太沉重了。

他又問:“你以後就想開酒坊了?”

紀心言道:“我之前沒有确切打算,酒坊是正好碰上了。後來知道唐知府與俞大人是師生關系,我就耍了點小伎倆,讓他以為我和俞大人熟識。因此他對我印象不錯,生意才能這麽快上正軌。”

韓厲笑道:“那他若是知道你和炎武司左督衛更熟識,對你的印象怕就沒這麽好了。”

紀心言笑着說:“沒關系,以後你就當我背後的男人就行了。”

“背後的男人啊……”韓厲想了想,“原來你喜歡那樣的姿勢。”

紀心言狠狠掐了他一把。

他們就這樣在地上躺着,聊一會兒,安靜一會兒,直到天邊泛亮。

看着逐漸升起的太陽,紀心言不舍地說:“我一夜沒回去,他們肯定着急了。”

韓厲起身,将中衣遞給她。

紀心言背對着他穿好衣服,以指做梳,整理頭發。

韓厲看眼被磨得不成樣的大氅,将它扔進火堆裏。

然後,他站到她身後,從她手裏接過頭發。

紀心言便松了手,任他打理。

韓厲問:“還不會用簪子嗎?”

紀心言眼珠一轉,笑着說:“我每天都練習,就是學不會,好羨慕別人可以戴簪子。”

韓厲唔了聲,說:“沒關系,以後讓丫鬟幫你戴。”

紀心言撇撇嘴,沒有吭聲。

韓厲笑笑,補了一句:“我不在的時候。”

他拿出新磨的簪子:“我又做了一根,比上次的好很多,你把舊的扔了吧。”

“不扔,我現在就喜歡攢簪子。”紀心言朝後伸手,“給我看看。”

韓厲遞給她。

紫光檀簪子散發着油亮的自然光,伴着淡淡木香。頂上的并蒂蘭一大一小,連花蕊都雕了出來。

“真好看。”紀心言說,“你手藝進步好多。”

“磨的時間不夠,可以更漂亮的。”

“沒事,下一支多磨磨。”紀心言笑眯眯的。

韓厲拿過簪子,輕巧地紮在她頭發上。

從瀑布下爬上來,太陽已經升到高處。

大黑馬猶自等在江口。

兩人同騎一匹馬往酒坊方向去。

“我先送你回去,再去茶樓安排下那三個混小子。”韓厲說,“之後我會去衛所,如果有時間再去看你。”

“記得把小鴿子送過來。”紀心言囑咐。

一進酒坊所在的石板路,她便看到林嬌兒腳步匆匆地迎面走來。

紀心言非常詫異,在她印象中,自從她們在府衙過了戶畫了契,林嬌兒就沒出過酒坊大門。

馬蹄踏上石板路,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路口突然出現這樣一匹大黑馬,自然吸引了林嬌兒視線。

但她只快速掃過,便繼續往前趕路,居然沒發現馬上坐着的紀心言。

紀心言下意識喊住了她。

林嬌兒聞聲回頭,找了一圈最後才定格到黑馬身上。

她看着馬上的人直發愣。

紀心言要下馬,但牽動股間酸痛,動作僵了一僵。

韓厲先一步下來,扶住她胳膊,将人半托半舉地送到地上。

林嬌兒終于反應過來,三步并兩步沖向紀心言。

“你……”她眼帶驚惶,盯着她的臉看,“你的胡子呢?”

紀心言:……忘了。

她讪讪地摸摸唇角。

林嬌兒瞪着圓圓的杏眼,見她不說話,又看向韓厲。

韓厲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林嬌兒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韓厲見她似是對自己有些畏懼,便不多說,只對紀心言點點頭。

紀心言難得羞澀地笑了下,也朝他點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韓厲騎馬離開。

林嬌兒盯着他離開的方向,想說什麽,但轉頭看到紀心言一身衣服又髒又皺,便皺眉道:“快回去吧。”

兩人一同回了酒坊。

林伯正在院子裏晾曬新米,見他們回來,忙甩手迎上來。

他看到紀心言微微一愣,很快恢複平常,道:“掌櫃回來了。您昨天一夜未歸,小姐急的不行,我就說沒事,興許在哪玩被雨堵了。小姐不幹,一大早就要去府衙報案,攔都攔不住。”

紀心言挑眉看向林嬌兒。

小姑娘一張臉憋的通紅,顧不上什麽面子,跺腳氣道:“林伯!我只是怕酒坊又沒東家了。”

紀心言打圓場,說:“昨天在外面飲酒,一不小心睡過頭了,讓你們擔心了。”

林嬌兒瞪她,說:“喝酒把胡子都喝沒了?你是不是在外面賭錢,賭輸了所以把胡子剃了?!”

林伯咳了一聲,憋住笑,轉身回房間。

紀心言傻眼了。

她從沒覺得自己能長長久久地裝成男人。

她這種半路出家的,也就能騙騙途中偶遇之人,斷然騙不過天天同吃同住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紀有經驗的。

上回她來月事,榻上還突然多了兩塊新縫的月事帶,一看就是林伯的妻子給做的。

她剛剛還想,既然胡子丢了還被林嬌兒看到,幹脆直接表明女子身份,也省得她天天對着自己不自在。

卻沒想到,林嬌兒自動幫她找了個借口。

但這個借口似乎不大好。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跟小姑娘坦白,就聽林嬌兒皺眉批評她。

“而且,你們都是男子,怎可當街……當街……”

紀心言一驚,心道,她也沒和韓厲做什麽出格的事吧,只是眼神交流了兩下。

她卻不知,相愛的人之間有一種獨特的磁場,即使他們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也能在喧嚣中形成一個獨立的小氛圍,是別人無法闖入的。

從他倆在馬上的坐姿,到紀心言下馬時韓厲無意識的幫扶,到兩人相對而立不言不語的對視……種種細節都讓林嬌兒覺得哪裏不對。

但她又說不清楚哪裏不對,只是在多年封建禮教沉浸下,讓她本能地覺得這樣不妥。

紀心言覺得她必須坦白性別了。

她拉住林嬌兒衣袖。

“幹嘛。”林嬌兒抽回手。

“告訴你個小秘密。”紀心言神秘兮兮地擠眼睛,低聲道,“其實我是女的。”

林嬌兒整個人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時間停滞。

紀心言在她面前揮揮手:“你好?”

許久,林嬌兒才找回神志,她自言自語似的吶吶開口:“怎麽可能……你哪裏像個女的。”

紀心言挑眉,道:“我哪裏不像女的?女的難道還有什麽規定樣式?”

“可是……”林嬌兒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憑本能說話,“再怎麽樣,也不能像你這樣啊……”

整天在外面東跑西颠,說話不拘小節,這麽愛喝酒!

最關鍵的,她還像男人一樣做生意,做的還是酒坊生意!!

這每一條都颠覆了林嬌兒的認知。

她只能傻傻地站在那,眼睛一直盯着紀心言。

她是不喜歡那撇小胡子,但也不想用這種方式把它去掉。

自家酒坊賣給了一個女人……她不知道要不要生氣。

好像根本找不到生氣的理由,但她就是有一點生氣。

紀心言念她被禮教所縛,沒有不高興。

“女人當然可以是我這樣了。”她笑着說,“不光可以是我這樣,還可以手握利劍,像男人一樣厮殺。我認識一個女的,她用一對峨眉刺,一人殺十人,跳崖也面不改色呢。”

“怎麽能這樣……”林嬌兒仍在念念。

“怎麽不能。”紀心言拍拍她肩,“別自己給自己設太多限制,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想做什麽就去做,做不到就努力做到。如果努力了也做不到……那就再換個事做,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今天心情非常好,特別好,除了身體有些酸痛外,挑不出什麽毛病了。

她伸伸胳膊,笑着說:“我去洗個澡,身上難受。”

“你慢慢想啊,想不通再來找我。”她厚着臉皮對林嬌兒說,“我大你幾歲,以後咱們就像姐妹那樣相處好了。”

林嬌兒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腳步輕快地上樓,覺得原來的世界完全崩塌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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