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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二日, 大軍拔營往雲州去。

軍醫給皇上診過脈,除了嗓子被煙熏過,要少說話外, 還因受驚加飲食不周,身體微虛,不可勞頓。

但皇上堅持騎馬入城,并表示經此一役,自覺愧對列祖列宗, 從今以後要洗心革面, 勵精圖治。

入城那日,迎接他們的是一個許久未見的豔陽天。

初冬的太陽讓大地遍布暖意。

紀心言獨自坐在龍辇中, 從半開的簾子看向外面。

韓厲騎在馬上,冕旒的玉珠遮住半張臉。

公孫階緊跟在他身後半步遠的位置。

厚重的城門推開, 夾道歡迎的百姓在皇上經過時紛紛跪地叩頭,無人敢與天子對視。

道路前方, 以汪帆為首的一衆官員跪着, 額頭抵地。

等隊伍行近, 汪帆語帶哭腔:“老奴罪該萬死,請皇上賜罪。”

車隊停下, 韓厲一人一馬來到他面前。

踢踏聲停住,汪帆擡頭, 當真是淚流滿面。

“老奴茍活至今,只為了再看皇上一眼,老奴……”

他是敢看皇上的,但這一眼看去, 人卻一愣, 連準備好的話都忘了說。

韓厲聲音微啞, 低低笑道:“你現在看到了,可以安心去死了。”

汪帆登時神色大變,膝蓋一動,就要站起來。

然而他動作再快,又怎麽快得過韓厲,一條腿都還沒直起,泛着銀光的劍就已經穿胸而過。

圍觀百姓發出陣陣驚呼,被攔路的衙役警告。

唐廣元頭都不敢擡,伏地的手微微顫抖。

他沒聽到韓厲說的話,只以為是龍顏大怒,今日大家命都難保。

畢竟這是皇上,被敵軍俘去關了多日,此等奇恥大辱,僅僅斬殺一個太監,又怎能解氣。

韓厲抽回劍,扔到汪帆屍體邊。

公孫階策馬上前,朗聲道:“逆賊汪帆,煽動聖上親征,卻臨陣脫逃,以至聖上涉險,如今自請死罪。聖上開恩,準其全屍。”

老将開口,衆人無聲。

公孫階又道:“唐大人,快把路收拾了。”

衙役忙上前将汪帆屍體拉下去。

唐廣元等跟在馬隊後小跑着回了府衙。

一進府衙,韓厲便徑直去了為皇上準備的院子,留公孫階應付衆臣。

公孫階大致講了下戰役情況,又說:“西戎大營起火,聖上喉嚨受損,短時間內不可多言,衆位有事先與我說。”

大家聽了,心知皇上并不打算追究,心頭倒一松。

心松下來,就按部就班地去做事,想着皇上死裏逃生,誰也不敢去打擾。

公孫階不愧是沉迷權術多年的人。

他先讓人去尋玉珠。

冕旒上的珠串數量是不能變的,但可以把珠子個頭放大點,間隙拉長點,這樣擋住的範圍就更大了。

混跡官場半生,他非常明白一個道理。

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國家,都會面臨很多選擇。

選了其中一條路就要走到底,優柔寡斷瞻前顧後,試圖左右逢源的,很難有好下場。

尤其在朝中為官,站隊幾乎是伴随一生的事,就好像賭博押寶一樣。

當年遼京之變,支持遼王就是押對寶了。

其實皇上這個身份就是一個工具,強者才能發揮它的效力,弱者只能淪為別人的武器。

如果大家真的那麽重視所謂血統、禮教,那遼王根本不可能上位。

公孫階認為自己不過是權衡利弊後,重新押了一次寶而已。

這讓他原本絕望的心重新燃起希望,畢竟這次他押了一個真正的強者。

韓厲回到院子,點名叫了一個司使過來。

這人名叫席洋,是個剛剛二十歲的青年,大眼睛,娃娃臉,才從炎武營出來,新調到雲州衛所不久。

他被聖上欽點,不止他自己,衛所從上到下都很驚訝。

入夜,他忐忑地站在門外,聽着房中聖上傳令。

“韓厲在西戎大營為救朕犧牲,今日起,左司一應事務交由朕親自處理。以後,你就跟在朕身邊作為聯絡官。”

聲音隔着門板傳出,有些悶墩,但每個字都能聽清楚。

席洋應是。

韓厲開始布置任務。

“第一,傳令京城炎武司,立刻羁押汪帆餘黨,若有反抗,當場格殺。”

“第二,京城往外一百裏範圍內不可有流民,着京兆尹與禦林軍合力,将流民驅散至百裏外。若見到有持武器者,即刻沒收。”

第一個命令席洋明白,第二個他不太懂,但也不敢問。

“第三,花盆下壓着一張紙,你把它拿起來。”

席洋領命,果然從臺階下的花盆處發現一張紙,上面是一些人名與少量個人信息。

“這二十八個人是大昭潛入的奸細,每四人一組。其中一些已經死了,一些已經逃回大昭。餘下的,命左司繼續追查。一旦發現……”

他頓了頓,想說話,又停住。

席洋安靜地等着。

許久後,韓厲道:“一旦發現,想辦法将他們趕回大昭。”

“是。”

“你下去吧。”韓厲的聲音有些累。

等席洋離開後,他走到裏間,摘下冕旒,對着鏡子從兩腮慢慢搓下一張薄薄的面皮。

紀心言穿着真絲制成的純白中衣,頭發簡單挽了發髻。

作為“皇帝的女人”,她先一步進了為皇上準備的卧房。

韓厲忙了一晚上,她也沒閑着。

府衙派來四個丫鬟貼身伺候,從洗澡到更衣再到梳發,足足折騰了小半天。

她坐在床邊,聽到了韓厲在外間說的每一句話。

自營帳內不愉快的對話後,回雲州這一路,兩人還沒說過話。

現在,紀心言忍不住問:“那四個人是夏君才?”

“嗯。”

“還有蘭芝?”

兩老兩少,兩男兩女,這樣的組合可以實現多種身份變化,很合适。

韓厲又嗯了聲。

紀心言道:“看來你真的不打算脫掉這身衣服了。”

連忠義堂都不要了啊。

韓厲沒說話,解開龍袍上的衣帶。

紀心言說不清自己什麽想法,總覺得心裏堵堵的。

她躺到床上,負氣地對着牆不理他,心裏卻又惦記着,仔細聽着身後的動靜。

她聽到他坐在床邊,感覺到他躺下。

她又覺得開心了點。

她真不想和他鬧別扭,兩人好不容易在一起,明明應該珍惜每分每秒。

韓厲側躺着,左手支着頭,身體貼上她的背,右手一下一下順着她的發絲。

“很早以前,我以為我留在忠義堂是要報仇,為我大哥為我母親,為我那未出世的侄兒,為整個晉王府。後來我進入炎武營,逐漸明白遼王奪位有他自己的正義。安王會支持,也有他的無奈。”

“但不管是否正義,流血和犧牲的總是無辜的人。就算我報仇了,我把皇上拉下馬,如果沒有一個明君,還會有下一個遼王,下一個忠義堂。到了後來,我完全是慣性地做着那些事,我的願望只剩下一個,為晉王府正名。”

“直到遇上你,喜歡上你,我才有了第二個心願,與報仇無關的,只屬于我自己的心願。我想和你在一起快樂地生活。”

“然而就在前夜,你幫我指出了一條路,一條損失最小流血最少成功機會最大的路。走上這條路,我不但能實現前兩個願望,還能為大豫選出一個好皇帝。”

紀心言嘆道:“我本意不是這樣的,我根本沒想到你不肯放手。”

“如果你想到,就不會說那句話了?”他的手停在她肩上。

紀心言被他問住了。

如果她提前猜到他的想法,她還會不會說出那句勸他穿上龍袍的話?

應該會吧。

當時的情形,那似乎是最好的辦法了。

她甚至一度想為自己的聰明靈活變通喝彩。

韓厲聲音沉沉的:“你真的那麽讨厭我當皇上?寧可離開也不想去京城?你不想嘗嘗權力的滋味嗎?”

“我不知道權力什麽滋味,所以也不渴求。”

“但我已經嘗過快樂的滋味,我還想要。”韓厲道,“你曾經說過,要帶我體會它們,你要食言嗎?”

“你都是皇上了,還有什麽快樂是得不到的。”

“當皇上,只有權力。你在我身邊,才有快樂。”

韓厲吻着她額角。

紀心言握上他的手,摸到了那根不怎麽顯眼的皮繩,她親手系上去的。

她何嘗不是這樣,和他分開的每一天都在思念,擔心他是否受傷,擔心他會不會永遠消失。

她心下酸楚,閉眼強忍,輕聲說:“權力是把雙刃劍,你拿的這把太大了,我怕你控制不住傷了自己。”

“那你就和我一起,你親眼看到我在做什麽,就可以放心了,我也能放心了。”韓厲低聲道,“權力本身沒有好壞,它就和我的劍和你的匕首一樣,只是一個武器。用的好,它能給百姓帶來美好生活,用不好,它才會遭人唾棄。”

“難道要一輩子裝下去嗎?我覺得這樣……”紀心言頓了頓,“太奇怪了。你是你,你又不是你。”

“我現在不敢給你承諾,但我有信心在這個位子上實現我的願望,不光為晉王府平反,也為大豫選一個明君。像這樣的親征,再來一兩次,這個國家還能剩下什麽。”

道理紀心言都懂。有國才有家,他姓沈,除了小家,他心中還有一個大家。

韓厲見她不說話,反手握住她的手。

“我可以自私地求你再等我幾年,等我實現了其它目标再來找你。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但為什麽要這樣,我們明明可以在一起,分享權力,感受快樂。”

“心言……跟我一起走吧。”韓厲叫着她的名字,“我一生都在做選擇。當年母親選擇了大哥,我只能選擇夏君才。我把忠義堂當成家,但最後我進了炎武營。我把陸骁當成師傅,可我選擇和将死的他劃清界限。我把原野當成家人,卻親手讓他在我懷裏閉上眼。”

“我不想再做選擇了,真的沒有一次能兩全齊美嗎?”他像在問自己又像在問她,“皇宮那麽大,你不在,又只剩我一個人了。”

他沒有親人,沒有夥伴,他不屬于炎武司,他放棄了忠義堂。

天大地大,但沒有一個角落是真正屬于他的。

紀心言控制不住了,淚水順着眼角滑下,她偷偷将它們蹭到枕巾上。

韓厲平生第一次服軟,他甚至不知道服軟會不會起作用。

無上的權力代表無上的責任,他怕自己在這個位置呆久了,無法再找回此刻的柔軟。

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覺收緊,卻沒有催促。

紀心言緩緩吸氣,又緩緩籲出。

許久許久後,她情緒平複,終于開口。

“走之前,我得回酒坊安排一下。我不在,生意不能停。”

韓厲懸着的心慢慢落回實地,過了許久,輕輕地回了一個“好”。

他埋首在她頸窩,瞬間覺得這天地都是屬于他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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