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喂食

◎掌心有冰涼的濕意。◎

賀瑩說出這句話, 有點破釜沉舟的意味。

但也并非全然是百分百的冒險。

她能夠感覺到顧宴對她的依賴越來越深,已經到了有些離不開她的地步。

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敏銳的發現裴邵并不如看上去那麽冷酷不近人情, 對她的幾次施以援手和放縱都讓她有了得寸進尺的底氣。

她是在賭,也是在試探。

賭顧宴對她的在意。

試探裴邵對她的底線。

裴邵深濃的眉眼低垂着,眼底壓抑着濃烈的情緒,眼神卻越來越冷:“為什麽?”

賀瑩敏感的察覺出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極度危險的氣息,預感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尤為關鍵。

“因為我是人, 不是機器,我沒有辦法控制我的感情, 我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每□□夕相處,我不可能只把他當成普通病人看待。”賀瑩在裴邵越來越冷的目光中,眼神堅定,語氣鎮定地說道:“對我而言, 顧宴就像我的弟弟。”

空氣靜默半晌。

“弟弟?”

裴邵皺眉, 看起來并不相信她的說辭, 眼神依舊帶着冰涼的審視。

但賀瑩卻敏感的察覺到手腕上那只手攥着的力道輕了些, 她心裏定了定,随即垂了垂眸, 露出幾分失落的神情, 有些自嘲的輕聲道:“我知道,大概在你看來,我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把顧宴當成弟弟來看待的。”

裴邵被她低垂的眉眼間攏着的淡淡失落刺痛了一下, 罕見地, 有了那麽一絲慌亂, 皺着眉解釋:“我沒有這種意思。”

賀瑩還是垂着眸不看他, 甚至連頭都往下低了點,只留給他烏黑的頭頂。

裴邵唇角微抿,面對賀瑩的沉默和低落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做出妥協:“就當我剛剛什麽都沒說。”

賀瑩心裏微微一動,有些意外裴邵居然那麽輕易就被她哄過去了,但她依舊裝出一副情緒低落的樣子,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盯着自己的手腕。

裴邵忽然才意識到自己居然一直攥着她的手,他不動聲色地松開她,垂回身側時,下意識想要重新攥緊,卻只攥到一團冰冷的空氣。

賀瑩默默揉着被他攥麻了的手腕,還是低着頭:“那我先上床了。”

裴邵低聲回應了一聲。

賀瑩心裏自然沒有臉上表現出來的那麽鎮定,躺回床上還有些心有餘悸,又暗自慶幸自己又逃過一劫。

不過裴邵的反應的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看起來精明強勢又冷酷,但好像每次都能被她糊弄過去。

今天的态度尤其。

是因為生病了,心也變軟了嗎?

她躺在床上閉着眼睛,聽着裴邵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床上,沒有弄出多少動靜就安靜地躺下了。

很多時候,裴邵都很安靜。

賀瑩并不認床,而且但是因為在醫院,她睡不着了,腦子裏胡思亂想着,想着想着,就想起之前看的那些關于裴家的那些八卦新聞來,裴邵總是被拼湊塑造成一個高貴冷酷的繼承人形象。

從小爹不疼娘不愛,爺爺雖然從小把他帶在身邊教養,但是卻仿佛生怕略微放松就會讓他變成另一個裴行正,所以總是吝啬于表達愛,卻過分嚴苛的管教他。

偏偏,他還有個弟弟。

從生下來那一刻開始就毫不費力地得到了他曾經渴望得到卻一直沒有得到的。

顧文君的愛,爺爺的寬容慈愛。

他不用承擔繼承裴氏的責任,所有人都肆無忌憚的寵愛他,讓他可以無憂無慮的長大。

賀瑩代入了一下裴邵,如果她是裴邵,大概會覺得很不公平吧。

賀瑩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病房裏的儀器指示燈亮着幽亮的光,她偏頭往病床上望去。

已經是深夜了,裴邵大概已經睡熟了,連翻身的動作都沒有,一片寂靜,她輕手輕腳地起身,來到病床邊上。

裴邵的睡姿都像是刻意矯正過的,睡的很端正,只有兩條手臂壓在被子上。

她彎下腰去,用指背輕輕觸了觸他的手背,觸到一片冰涼,于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臂,掀開被子,把他的手收進了暖融融的被子裏,又細心地把被子蓋好,然後才又輕手輕腳地回了自己的陪護床躺下。

病床上。

裴邵鴉黑濃密的眼睫輕輕動了動,偏頭往陪護床的方向望去。

·

賀瑩熬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也不知道是因為聽到雨聲,還是因為在醫院過夜,她睡的很不安穩,剛睡着就做起了噩夢。

她夢到了父母去世那晚。

夢裏沒有賀康,只有她自己,渾身濕透的站在如同冰窖的停屍房裏,警察掀開了父母臉上的白布,讓她辨認那兩具屍體是不是自己的父母,可是記憶裏兩張慘白的臉卻變成了一片模糊,怎麽都辨認不清。

她越想看清越看不清,手腳冰冷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

裴邵覺淺,賀瑩嘴裏發出聲音的時候他就醒了,下意識問了一句:“什麽?”

賀瑩并沒有回應他,呓語不斷,聲音并不大,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有些變調,嗓子緊繃着,聽不清說的什麽。

裴邵徹底清醒了,叫了她一聲,還是沒有得到回應,随即毫不猶豫地掀被起床查看。

賀瑩蜷縮着躺在陪護床上,眉頭緊皺,睫毛輕顫,緊閉的眼皮下眼珠不安的滾動着。

裴邵在床邊蹲下,蹙眉叫她:“賀瑩,醒醒。”

但賀瑩毫無反應,神情痛苦。

裴邵正準備把她叫醒,賀瑩的手卻忽然擡起來,在空中摸索着,做出抓握的動作,像是想要抓住什麽,滿臉惶恐不安。

他猶豫了一瞬,忽然擡起手,遞了過去,被賀瑩一把抓住了。

裴邵的心髒仿佛也在這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握緊了,胸口一陣陌生的心悸。

賀瑩抓住他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攥住,随即抓着他的手貼到了自己的面頰上。

掌心有冰涼的濕意。

裴邵怔了怔,才發現賀瑩的眼尾瑩亮的淚光,她抓着他的手,用自己的臉緊貼着他的掌心,仿佛帶着無限的依賴和信任。

裴邵有些怔愣地看着貼着他的掌心安心下來的賀瑩,掌心濡濕溫熱的觸感生出細微的麻癢感。

他自記事起,就開始要學着獨立,不能依賴誰,也沒有誰讓他依賴,更從沒有被人需要和依賴。

可此時,他卻感受到了被強烈的需要和依賴,對他而言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內心深處仿佛有一個角落不受控制地塌陷下去,又生出一些陌生而又柔軟的東西。

他的神情是罕見地柔和,手指微動,指腹在她濕滑軟膩的臉上輕輕撫了撫,像是在撫摸一只在他掌心安穩睡去的小動物。

動作笨拙又生澀,卻又帶着十足的溫柔和小心,生怕驚動她。

·

第二天,裴邵可以進食了,但是因為胃出血的情況算是比較嚴重,只能吃些流食。

粥是家裏周阿姨熬的,讓司機送過來。

從保溫桶裏倒出來的時候,還是滾燙的,裏面的蝦肉也都是打碎的。

賀瑩倒了一碗,用勺子一邊攪一邊吹,吹涼了一些才放到床上的小桌上,體貼的囑咐道:“吃的時候再吹一下,有點燙。”

裴邵坐在病床上,左手又吊上了點滴,他費力的擡起右手,拿起勺子,動作肉眼可見的吃力僵硬。

賀瑩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舀粥的時候手都在微微發抖,她到底還是忍不住,小聲說:“要不我來吧?”

實在是因為裴邵的手成這樣,都是因為她。

她簡直無法形容自己醒來的時候看到裴邵坐在地上靠着陪護床歪着頭睡着了,而他的整條小臂都被她緊緊抱在懷裏時的震驚。

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做了個魔幻的夢。

直到護士突然敲門進來,裴邵被驚醒,視線從他被她整個環保在手裏且已經失去知覺的手臂再到她的臉,眼神迷茫了幾秒,然後清醒而又沉默地看着她,賀瑩也沉默着松開他的手臂。

護士驚呼着“大清早你坐在地上幹什麽?!”走過來。

裴邵抽回自己的手臂,什麽也沒說,依舊沉默地從地上起身,坐回床上,動作明顯帶着一種艱澀僵硬感。

整個早上,賀瑩都看到他沒有使用他那條右臂,安靜又無力地垂在身側。

而此時他的左手上紮着針,右手明顯還沒恢複過來,使用的十分吃力,賀瑩實在頂不住良心的譴責,開口請求讓自己幫忙。

裴邵看她一眼,随即慢慢松開勺子,收回酸痛的手:“好。”

賀瑩連忙端起桌上的粥,舀了一勺,先遞到嘴邊吹涼,才故作鎮定地遞到裴邵嘴邊。

裴邵微微一頓,然後低頭,張嘴,把勺子含進嘴裏,騰着滾滾熱氣的粥被她吹涼了,溫度剛好可以入口。

剛吃下一口。

她又吹涼一勺,默不作聲地遞過來。

裴邵依舊只是低頭,張嘴,吞咽。

一個喂,一個吃。

一口接一口,沒有多餘的話。

褚方進來的時候,剛好看到賀瑩吹涼了粥把勺子遞到裴邵嘴邊,而他那位小時候都沒被人喂過食的好友,如今極其自然地張開嘴,把賀瑩喂到嘴邊的粥吃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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