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珍珠鳥(2)

那天回到家裏,玉帶嬌忽然就撿起了畫筆,她不知道要畫什麽,但內心焦灼,有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燒得她渾身喀喀作響,她用力抿着那墨,咬那竹頭的筆尾巴,大片連貫的線條自筆端傾瀉而出,它們是強行被撲倒的女孩,肥胖獰笑的男人,從腿上蜿蜒而下的處子血,馬球場上摔斷的扭曲肌骨……

她父親是正統元年進士,為人斯文周正,搬家車上運的皆是古書籍,臉上老去的皺紋裏都是儒雅魅力,可她似乎天生就有畫這些東西的天分,她面無表情又怒氣蓬勃地畫,編串成冷酷的故事,和那些世面上才子佳人你侬我侬的話本完全不同,訂成一幕幕奇情暴力的小書。

不久後,玉帶嬌發現書院附近有一家書肆潦倒得要關門了,叫富春堂,它家地段不好,還取了個好大派頭的名字,是距離貢院大門口最遠的臨河的一家,她找到那家的唐老板,問他有沒有興趣賣這小書,她也就是随便一找,誰知那唐老板死馬當作活馬醫,說再經營不善就要回鄉下了,腦袋一拍,便一口氣粗印這淫穢的小書一百冊。

玉帶嬌沒當回兒事,這件事做完便扔在腦後,沒想到一個月後,她下學時竟然被唐老板堵了個正着,胖胖的中年男人可疑地塞給她一沓寶鈔,悄聲問她手中可還有其他小書,如果還有,自己願意再訂。原來她那本書冊又被唐老板偷偷印出五百冊,可供不應求,到最後幾冊買家只能擡價哄搶。這讓玉帶嬌感覺到有些意外,她的畫技沒有問題,名家親自調教的過的技藝,功底紮實,可是她畫的內容,顯然和正統主流截然相反,她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的東西居然也可以受到歡迎,這無疑極大的鼓舞了她。

她又開始畫畫,筆鋒陰郁粗粝,狂野得不像個女孩所作。她标好佚名,拿着書冊去和唐老板談條件,限定鉛印冊本,分潤幾層,她不貪心,但要求唐老板必須對外保密她的身份。唐永元連連稱好,接過話本。緊接着玉帶嬌開始留意漿紙、箋紙、雕版、工藝,她通過自己父親的渠道了解到不同印書坊的做工差別,因為忍受不了唐老板那糊弄的印本,她便扮成哥哥親自去了一趟無錫華氏談生意,低價談妥後,拿着自己賺到的所有錢直接印出自己的第三本,果然,彩色套印後不模糊,不花印,再細膩如鳥篆蝸書的線條也清晰明了,栩栩如生。

她帶着書冊回到富春堂,拿着煥然如新的話本,重談分潤。再之後,富春堂引進藏品界的金石、圖書,她則在秦氏馬球會、花宴上推介宋本《容齋五筆》,金陵乃物阜文勝之地,官宦商賈,文人雅士,逐漸都知曉貢院附近的一家富春堂。唐老板那半死不活的書店開始起死回生,店面擴了一間又一間,明面上誰都知道此間老板姓唐,他們不知道,它還有另一個老板,姓玉。

而這些的起始,只源于一個小姑娘在某一天夜裏賭的口氣:她想賺錢,賺出江家買自己的八萬缗,自己送哥哥娶老婆,就不用嫁人了。

玉岳很快就察覺了妹妹這些小動作,皺眉品評:“你怎麽畫這些……嗯,鬼鬼祟祟的東西?”

玉帶嬌用筆尾巴拄頭,正想破頭皮:“啊!哥你來得正好,快!擺個姿勢給我看看!”

玉岳大驚失色:“嗯???”

妹妹這性格也太輕狂了,她不知道自己還是個雲英未嫁的小姑娘嚒?

“你都在哪看的這些!小心長針眼!”

玉帶嬌不服氣地橫他:“裝什麽裝,就是給你們男的看的!憑啥就姑娘長針眼!”

她爹思想開通,她哥比她爹還開通,想想,也是,妹妹有這手藝,他還能拿點封口費,鴛鴦齋的料子又漲價了,雲頂鋪又出了新形式的帽子,時興的絲綜結頂的網巾、綴珠挂玉的抹額他還沒購入,再過兩個月就又換季了,他該裁新衣裳了。玉岳嚴肅地想一想,當即囑咐她做事小心些,爹爹那裏,他幫她瞞着。

之後若遇晚間門禁,玉帶嬌要出門,玉岳便主動打掩護,玉岳要在外應酬,玉帶嬌就大方地給他拿錢,兩兄妹像當年替換着上學般,心中默契,配合無間。

玉帶嬌預備勾搭琉璃珥,畫她好幾幅美人圖,哥哥對她這行為不能理解:“你送錢好不好?首飾也可以啊?她要你這畫作什麽呢?她自己照鏡子就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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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帶嬌一陣子興高采烈,一陣子又垂頭喪氣,趕忙叫哥哥走遠些,別耽誤她思索。後來她帶着畫去叫佛樓尋覓機會,終于找到美人,搭上一言,她自稱是貢院的學生,漫不經心地遞出手,說信手塗鴉,聊供補壁,琉璃珥不當回事,閑閑地打開畫軸,神情卻愕了一瞬。畫中人是她,這沒什麽,年輕學子的小把戲罷了,難得的是畫中她是側臉,不見全貌,可神态卻描摹出十成十,不容錯認,可這畫技也不是最難得的,最難得的是那畫中她竟在學堂,一身士子服,睜大了眼睛,托腮正聽先生講課。

琉璃珥很喜歡這古怪的畫,卷着軸收下,說:“我記得你。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玉帶嬌一愣,那是她第一次來叫佛樓,看到同窗被樓中小厮沖撞了要大打出手時說的話。

琉璃珥柔聲柔氣地再說:“你好好的小姑娘,怎地常和一群男學生厮混一起?”

玉帶嬌又是一凜,她眼睛好利,竟然一眼看破她男扮女裝。

自此,一對本不會認識的女孩,一位官宦小姐,一位秦淮名妓,便從此認識了。

她們隔七八天便會聊一次天,地點選在叫佛樓外那座鮮紅色的重陽木橋上,你問我的,我問你的,遇上琉璃珥要陪客的時候,玉帶嬌就等在她的門外呆一會兒。

琉璃珥會對她說起那些高官客人,說起事後男人那些胡吹大氣的笑話,遇到兩人都認識的,玉帶嬌便追問那位“叔叔”“伯伯”的細節,琉璃珥也好奇玉帶嬌的經歷,問她怎麽就能上學堂?和男孩子一起讀書有趣嗎?馬球有趣嗎?賣書有趣嗎?那你會不會不喜歡自己未來的夫君啊?玉帶嬌哈哈大笑,那些沒有人可以分享的快樂,那些沒有地方訴的苦惱,不可思議地從她的嘴裏說出來,談到爹爹,她說她很知足了,談到江行峥,她說不知道,長得還行,但沒感覺。

這樣的好日子,只維持到正統十三年的夏天,她不許再進叫佛樓了,也不許再見琉璃珥了,說是包下琉璃珥的一位軍爺不喜歡不清不楚的讀書人,玉帶嬌穿着士子服呆呆地站在重陽木的紅橋上,一瞬間像是什麽都失去了。

她租了條小船,想等到秦淮河的後半夜劃去琉璃珥河房的窗下,可第一次就被牌匾下的閘門攔住,連十六樓都沒能靠近,第二次她提前停進碼頭口,在夜裏飄蕩了半夜,等叫佛樓休息才湊去河房,沒想到那窗子太高,她舉着竹竿敲窗,卻無人應答,她最後忍無可忍地拿着錢砸進了叫佛樓,趁機找到琉璃珥:她身上的藥味更濃了,氣色很差,掀開她的衣袖,玉帶嬌瞧見清清楚楚的傷痕。

琉璃珥眉目清冷,卻仍笑着,說兵備道新提拔了一位胡統領,那人的弟弟似乎是在淮安府出了意外,他脾氣有些暴躁,不妨事的。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哭,很認命,像自己最後接受嫁給江家一樣心平氣和,但眼底透着厭世冷漠,仿佛心無所念,命不久矣。

“因為他們花了大價錢,所以他們做什麽都行。”

玉帶嬌額角綻出青筋,表情前所未有的冷靜:“我可以贖你。”

她看着琉璃珥,強硬地扳住她的肩膀,讓她看着自己:“我聽說很多妓女就算贖身,也會因為沒有謀生手段而回到伎館,你若答應我能吃得下外面的苦,我便贖你。”

琉璃珥淡淡一笑,像看小孩子一樣看着她,說你瞧我屋中的銅漏鬥,你贖不了我。那一晚,琉璃珥将自己身體身世的秘密告訴她,她是因罪入籍,戶籍在禮部,根本不是尋常因貧賤而流落風塵的女子,謝老板為了她可以一直保持嬌弱無力,強迫她常年服藥,就為了維持又白、又瘦、又幼小的體态。

玉帶嬌那暴力、血腥的畫風變本加厲地回來了。

她像是被什麽追趕着,她徹夜地畫畫,變本加厲地畫出更加獵奇、扭曲的東西,畫中,身懷六甲的大老鼠被剝開肚皮,傷口處淌出紫色的胞衣,無毛的小老鼠肉眼可見地在死去的母體中傾軋攢動,然後被一只手塞回肚皮,合上灰色的皮毛,強行通過産道擠出畸形的身體……深夜裏,她唰唰唰地撕掉那些廢稿,一遍遍地鋪開宣紙,精益求精,捉筆重來,因為她知道,或許就在此時,琉璃珥被人拽上床榻,只能被人剝光衣裳,靠着叫床和挨打求生。

秋天,無錫華氏送貨,秋天的寒雨鞭笞着大地,防水的油布将好幾口大箱子罩得嚴嚴實實,玉帶嬌接過唐老板遞來的樣本,無封發舊的話本中裏面兩個女孩身體絞纏,彩色套印,饾版精刻,她檢查完,面無表情地一揚手,說句走了,小巷細窄如韭,她披着蓑衣直走到無人處,然後對着秦淮河濁水激揚,她蹲下,忽然間,嚎啕大哭。

風聲隆隆,雨聲轟轟,秋雨積攢着黴腐的、蕭瑟的蒼勁荒涼,秦淮漲起水來,灰沉沉地像是可與天際貫通,玉帶嬌聲嘶力竭,對着那暴雨怒吼痛哭,直哭到渾身發軟,無能為力。

而就在那一天,一個人走到了她身邊,打着一柄竹紙傘,不急不慢停下。他穿着一雙幹淨的白底黑靴,夜雨踏水,深紫色的衣裾濺濕到膝蓋,可因着衣料貴重,他每靠近一步,淋濕的下擺都漫漫地輪開一輪粼粼的水光。

“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好好的,怎哭得這樣可憐?”

那傘緩緩遮沒過她的頭頂,聲音溫聲寵溺,不高不低,不厚不薄,一聽便打進人心裏。

玉帶嬌像只被遺棄的小貓,淚眼朦胧地擡起頭,可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忘了流淚,便只記得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你是誰?”

頹圮的街角,衰敗的老房,潮濕連綿的雨幕讓秦淮河泛出不詳的深綠色,這男人一身紫府色衣袍,氣勢孤拔,宛若身披地血的修羅,玉帶嬌不是沒見識過俊美的男子,可看到這個人,心裏忽然産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沖擊,為他那麽年輕的一張臉,為他身上不該出現的、幾乎是邪異的氣定神閑的鎮定與老練,她欲近又怯,驟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渺小與可憐。

男人彎下腰,伸手撫過她潮濕的發頂,“善惡業果,伸冤在我……小姑娘,聽過嚒?”

這聲音讓玉帶嬌無端地心驚肉跳,她屏息凝神,幾乎是窒息地看着他的眼睛,男人低垂下視線,蒼白的手掌擡起她的臉頰,急促的雨點聲中,溫柔地幫她擦去眼淚。

然後,他準确無誤地吐出她的名字,溫柔道:“玉帶嬌,如果你想,我可以幫你救出琉璃珥,給她個新身份。”

潮濕的碎發黏貼在臉上,少女驀然瞠大了眼眸,可明知眼前的是歧路,是深淵地獄,面對這滾燙的誘惑,她再也,反抗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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