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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照亮了夜色。
江行峥站在梁州小島的高臺上,眉頭緊蹙地看着數百道光點長龍似的在夜色的大湖上舞動,錦衣衛人手一道火把,至西向東地勾勒出整個後湖長洲的輪廓,後湖共有五洲:梁洲,菱洲,長洲,蓮萼洲和趾洲,五洲位置參差錯落,洲與洲之間有長橋相連,水波一照,平滑如鏡的湖面便映照出上下兩個人間。
他站在後湖最西側的梁州小島上,身側的主位站着的李夢粱,另一側是曲寶,楊奎等人已經散布下去人手搜查,三百人分列各個州上,按刀舉火地呼喝,毫不客氣地刺破後湖沉寂的夜色——可江行峥很懷疑,今夜整個行動讓他感覺到有些莫名:“鬼見愁”的通緝已經有九個月了,鎮府司一直連他的一片衣角都沒能摸到,為什麽李夢粱會如此篤定他已經露面,并且确定他今夜會來後湖?
可是這些沒容他細想,後湖中的長洲上就已經驟然傳來一陣騷動!
兩個錦衣衛校尉被飛着踹了出來!門楣用白灰寫着“玄”字的架閣庫房,“砰”地一聲被人驟然推開!夜色震碎平靜,正要進庫搜查的錦衣衛立刻後退,而那首當其沖兩個校尉被飛踢出五步之遠,蝦米一樣弓身縮在地上呻吟,面色痛苦,已經站不起來了!
長洲上的錦衣衛立刻警戒起來,握緊手中繡春刀,緊盯着玄字庫木門逐漸靠攏!
癡沉清晰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在架閣庫中響起,錦衣衛的火把照不到庫內的情形,只能聽見黑暗中那腳步有如虎豹趾行,一步一步地走近,打頭的百戶楊奎屏住呼吸,立刻打着手勢讓手下架走那兩個傷員,迅速指揮起錦衣衛布開攻擊陣型,圍成半圓,自己則深吸一口來,朝着庫內大喊一聲:
“鬼見愁,出來!”
那腳步聲沒有受到任何幹擾,兩大排沉重的柏木架閣庫中,一個人影拖着腳步緩緩地走了過來,烈烈的火光照不到他,天上的月卻先人一步落下月影,門扉處,率先照亮那人白底黑面的革靴,再照亮他那身沾着鮮血的深紫色衣裾,然後,所有人都震驚了——
“是他!”
梁州高臺上江行峥驚呼一聲,雖然距離遙遠,可是他還是從那身影和紫衣敏銳地認出了這個人!
長洲的錦衣衛則全部傻眼了,一個個瞪視着眼前隽秀沾血的面容,嘴唇嗫嚅着發出此起彼伏的低呼:“竟然是你……”
他們認識他!
這人是北京王振太監頗為賞識的匠師,他們大上一任的上憲大人逄正英在世時,曾請他為自己修建宅邸,之後此人又與應天府交往密切,幾乎金陵城中小半個官場都與此人打過交道!
原來這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鬼見愁嚒?連殺三位戶部要員,一擊斃命他們的千戶儲疾,他們鎮府司曾絞盡腦汁圍捕設伏的人,原來就埋伏在他們身邊嚒!
光亮駁雜,殺香月一身紫衣,滿臉血淚,他狹長的眼眸輕蔑地掃視了圈眼前這些如臨大敵的錦衣衛,喝醉了一般輕輕踉跄了一下,然後獰笑,輕聲道,“好啊,你們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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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嗓音又冷又澀,輕飄飄的語調,浸透嘲諷之意。
而只這一句,錦衣衛最後的一絲對他身份的猶疑也打消了!被蒙騙的憤怒令所有人都激動了起來,錦衣衛漲紅了面孔,“锃”地一聲,齊齊跨步抽刀!百戶楊奎站在隊伍的最前面,瞪視着殺香月,咬牙到恨聲:“降伏’鬼見愁‘者,官升三級,賞銀千兩——”
緊接着,他頭也不回地朝自己屬下暴吼一聲:“殺了他——!”
錦衣衛最後的血勇也被激發了出來,玄字黃冊庫前,無數人奔向殺香月,惡鬼撲食,一擁而上!
“四月二十日,淮安府巡院休沐,我那天是親眼看着玉大人從驿站出門駕車出城的,當時他是單身出行,我最初只以為他是要逛一逛淮安府的夜景。”
應天府中,琉璃珥朝邝簡解說着一個多月前的見聞,“我騎着驢跟在他的車駕後面,一直跟到淮安府的外南門,當時在他的車馬邊還有一個男人,穿着寶藍色的衣服,年紀在三十八歲到四十五歲之間,相貌看起來很是英朗,我很确定,那男人與玉大人是初相逢,只是過城門時搭了一句話,但這人談吐很有風度,玉大人便順勢隔着轎簾和他聊了兩句,一起并辔出了城。”
“然後呢?”
邝簡懷疑地皺眉:“你怎麽能确定這個人就是太平教掌教?你之前見過他?”
“不,我沒有見過太平教的掌教,不知道他的模樣。”
琉璃珥否認,目光卻仍堅定地與邝簡對視:“并且當我在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對他的身份也沒有産生任何的聯想,只是隐隐覺得有些眼熟。後來我在淮安府一直等着玉大人回來,沒想到等到的卻是他的死訊,之後我趕回金陵見到嬌嬌,嬌嬌無意中跟我提起,說您告訴她我手中有一件恩客給過的緊要的東西,我才忽然想起來,那個男人像誰——他明明已經死了,可是卻忽然出現了!”
這個夜,太長了。
兵刃相交之時發出震撼人心的震響!殺香月沒有武器,劈手奪下錦衣衛的刀,刀面一側,砍瓜切菜一般砍向眼前的敵人!
腥濃的血氣沖天而起!淩亂的火光中 ,無數錦衣衛精英在殺香月的刀下斜斜倒地!最初圍攏過來的錦衣衛彈指之間就被殺香月直接逼出了長洲小島!可這厮殺叫喊聲驚動了後湖上所有的人,其他島上的錦衣衛從白石長橋上過,四面八方地撲擊過來,最開始十人,二十人,五十人,之後一百人,兩百人,三百人,他們建功立業之心已如癡如醉:鬼見愁啊!那是鬼見愁!金陵城中的頭號疑兇!
應天府在一個時辰前已攬去城西大頭,誰能想到今夜太平教功勞,竟可以兩吃!
淩亂火光中,鮮血噴湧了殺香月一身一臉!他兩手開刀,手臂潦草地自臉上一抹,徹底沒有了顧忌。
平直的白石橋面只比水面高出三寸,雜亂腳步聲撞擊着橋體發出砰砰的響!殺香月踏步上前,長刀一揮,卷着水浪驟然鞭出三尺高的水流!
迎面而來的錦衣衛狹路相逢,人還尚未近前,眼睛先被迎面的水箭刺個正着!前陣之人狂吼一聲,慌亂中舉起手臂遮擋自己的眼睛,卻在下一秒被人一刀掃過,幹脆利落取了性命!
濃重的血腥味沖天而起!五十尺長橋,一排五人驚叫着栽落湖裏,砸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濁水夾雜着石頭帶着湖水微微的腥氣,殺香月按捺着劇痛重重往地上一跺,踏着最前陣的肩膀、屍體狠狠躍出三十餘步!
“他要逃!”
身後的楊奎大喝一聲,窄窄的一條白橋上,還未倒下的人當即又前仆後繼地撲了上去,錦衣衛發出齊齊嘶喊聲,有膽色的一個個地斜刺裏沖上上來,瞬息間重新堵住殺香月前後退路!
就在此時,水流動了!六道矯健的身影忽然一起從玄武湖中破水而出,卷着惡狠狠的刀光,泰山壓頂,直逼殺香月!
殺香月的失手只在一瞬間,他的手臂肩膀驟然被利刃撕開,水流激蕩,他身體一痛,腳下一滑,忽然間栽倒!
前後錦衣衛見狀立刻砍來,刀勢猛烈,仿佛要将人剁成肉醬!殺香月下意識猛地滾開,跪伏在地上砍斷一側來人的小腿!另一側卻有兩柄刀劍忽然插進了他的肋骨!兵刃尖嘯,刺破肉體發出噗噗之音!殺香月果決地做出一個轉動左手的動作,棄刀攥刃,隔着布條徒手将那埋進身體內的刀刃斫掉!
就在此時,殺香月忽然間一陣耳鳴!
“我第一個客人,是現如今的金陵守備太監,唐觀。”
娓娓的,應天府的值房裏,琉璃珥向邝簡說起自己的過去:“伺候他那年是五年前,我十一歲。”
夜色平靜,女孩琉璃般的聲音也平靜:“當年金陵禮部唯守備太監是瞻,謝老板想要擴大他秦淮河上的生意,便把我獻給了他。我伺候這位唐太監長達八個月之久,那八個月裏我一直住在他城北的私宅,因為身份便利,經常能看到許多人來來往往,常客裏便有逄正英、儲疾、胡野、胡肇……
白橋濕滑,錦衣衛的指揮已經找到了制服殺香月的方法!
越來越多的人圍攏了過來,不求一擊斃命,只求讓他負傷!水波激蕩中發出咻咻的聲音,極端不利的地形把殺香月夾在橋梁的正中央,而錦衣衛三百人,可以一個個殺上來和他車輪戰!
沒有人知道殺香月已經看不清他的敵人了!後湖泛滿大水,殺香月殺紅了眼睛,他拖行着厚重如地血的衣服锵锵前行,兵刃交擊,有如鬼哭!
冰冷的水灌進他衣褲,灌進他的鞋襪,灌進他包紮的傷口,在他受了第一刀的時候,他就已經很清楚自己逃不了了,拼命全力地,只剩下兩手開弓拼命往四周掃……終于,他還是淪落到了今天!沒有後援,沒有遮蔽,一個人身處無邊無際的曠野,抵禦無窮無盡的黑暗!
他是官,你是賊!
毫無道理的,他腦海中震響起這麽一句話,那句義父早就告誡過他的話:“他是官,你是賊!你越是信重他人品能力,他便不會對你網開一面!”
夜貓發出凄厲地嚎叫!
又一刀從殺香月身後插進了他的肋骨!
殺香月目眦欲裂,痛得張大了嘴,“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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