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不世仇(1)

雨聲沙沙,兩道雪白的身影擎着一把大傘站在輝複巷的小院外探頭——

玉帶嬌知道殺香月住在哪裏,但是沒來過,琉璃珥扮成書厮幫工時來過一次,但是沒能進屋便讓邝簡指示的朱十截了胡。

今晨淩晨的時候兩個小姑娘剛和邝簡說過案情,邝簡特別地囑咐過她倆,現在玉大人的案子缺少有力證據,萬萬不可向外透露兇手就是李夢粱,要離開的時候,玉帶嬌還像小動物似的靠過來,問邝簡那可以告訴哥哥兇手已經鎖定了嚒?邝簡給出的答複是:該他知道的時候,他會知道的。

屋漏偏風連陰雨,淩晨的時候,殺香月被抓的消息傳來,午間,李夢粱提拔為鎮府司指揮使的消息傳來,玉帶嬌上午忙完邝簡交代的事情,中午在府上坐不住,心慌得直轉圈:如今金陵局勢瞬息萬變,她知道上層很快就會迎來一場厮殺,自己父親的案子卷在其中,已經不是他一個的事情那麽簡單了。

事關重大,玉帶嬌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等邝簡回來拿主意,可是守備衙門的會議早便散了,李敏大人都回衙了,邝簡卻還沒有回來,她們無法,只能主動去城西找他。

說來,這還是玉帶嬌第一次來到殺香月的住所,四月二十二日傍晚,她原以為自己第二日肯定要來鬧洞房的,可是不想當夜父親就被人暗殺在家門外,緊接着,玉府便塌了頂梁柱,她和哥哥勉強支撐,至今仍未能從這場大變故中緩過來。

院門和房門都是開着的,簌簌雨聲中顯得格外安靜,玉帶嬌撐着傘踱進來,看到小院全貌時不禁閃過驚訝:她見過邝簡的畫,背景是滿目紫藤櫻樹的花架,她原以為那只是邝簡的美化,沒想到小殺匠師的院子果真就有這麽漂亮,花圃裏草木遍植,池塘發出撲通撲通的跳躍聲……哪怕在雨中,依然像畫裏。

只是此時的院子門扉大敞,像剛剛遭了賊。

玉帶嬌和琉璃珥試探着進了屋,水氣彌漫,屋中都是各種木頭的味道,抽屜全都打開了,東西散亂了一地,玉帶嬌抄起一根棍子,小心地往裏屋走,最終,他們在裏屋的卧房找到了人。

“邝,邝簡……?”

玉帶嬌盯着床上一動不動的人,一時不太敢認。邝簡則是驚駭,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回頭的一剎那,看得玉帶嬌忽然生出無措:她沒有看過邝簡這樣散亂的目光,他原是那樣堅不可摧、不動如山的人,她想不出還有什麽事情可以讓他如此失态。

“……怎麽了?是守備衙門裏發生什麽了嚒?”

邝簡晃了一下,這才如夢方醒地站起來,伸手把眼前的畫軸卷好,留給她們一個背影:“……沒。”

兩個小姑娘心驚膽戰地看着他,邝簡原地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深吸了一口氣,把畫軸平直端正地放在床頭,然後蹲下|身把地上的東西都撿拾收攏起來,粗糙地整理起屋子——

無盡的雨聲,就像是暗無天日的日子。

兩個小姑娘別別扭扭地等在外間的桧木大桌旁,大約半盞茶的功夫,邝簡拾掇完屋子,把自己身上那件潮濕的外衣換下去,披着一件青灰色外衣走出來:他的頭發還濕着,臉孔似乎剛剛掬着一潑水又清洗過,總之,整個人看起來濕漉漉的,看起來和往常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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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什麽事了?”琉璃珥率先開口,想不通眼前的男人怎麽了。

邝簡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給她倆各倒了一杯茶:“李夢粱要把玉大人的案子栽贓在鬼見愁身上。”

玉帶嬌心頭一驚:“小殺師傅會答應?”

邝簡:“已經有一份口供了,罪狀裏除了玉斯年大人,還有五位朝廷命官。”

琉璃珥的目光一顫,語調輕柔地問:“那五個人是真的嚒?”

“真的。”

邝簡的聲音喑啞。

緊接着,兩個姑娘都沒有說話,只聽見屋外雨聲——

邝簡聲音平整:“玉大人的案子今日在守備衙門已經被駁過了,三方下場,大概率栽不到他身上,但是那五個,他逃不掉,我在考慮為他減刑。”

邝簡情緒穩定,條理清楚,可是玉帶嬌投向他的眼神,一瞬間就像是在看一個瘋子:“你……你想怎麽做?”

不是不信任邝簡的能力手腕,可是五條人命,這個罪能怎麽減?

邝簡一板一眼地答:“他這幾個月在應天府立過功勞,并且五條人命案都不是簡單的殺人案,只要他老實交代作案動機,案件串聯破獲,未必不能争取寬大。”

“這個……”

玉帶嬌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小心地說:“這個功過不能相抵罷?”

琉璃珥張了張嘴,想附和,最終卻沒忍心說出口。她覺得邝簡未必不明白這個道理,昨夜殺香月從應天府逃跑後,包括四爺在內所有差役都默認了那種網開一面的追捕方式,就是清楚殺香月一旦被抓住,便再難脫罪——他殺過人,可他不是作惡的人。應天府就是因為不知道在法理中如何替他寬大處理,所以才會有這樣不是退讓的退讓。

邝簡如今這樣,只是不甘心罷了。

雨聲簌簌,桧木桌前的男人卻像是能看出眼前兩個小姑娘在想什麽一樣,攏了下青灰色外衣,淡淡道:“我不是瘋了,我也知道功過不能相抵——但是現在的局面,一切不都是很明白了嚒?”

明白什麽?小姑娘懵然,不解地望着他。

千頭萬緒的泥沼裏,邝簡直接抽出最重要的一條線,幾乎是帶着幾分突兀地說:“吳琯是含冤而死的,朝廷欠他們全家三十六口一個交代……既然殺香月活不下去,那吳在思可以。”

崇禮街,鎮府司。

連綿的雨勢不停,紛紛亂亂地敲打在木質的門窗上,卷得值房內一陣透骨的清涼,送走秦氏,李夢粱一個人無言地坐在值房中,悵然深思,許久,他忽然想起什麽,起身急亂地招來曲寶,沉肅下令:

“查一查,香月昨夜在應天府從受伏到出逃這段時間裏,應天府來過什麽訪客!”

玉帶嬌是個死纏爛打、不肯罷休的姑娘。

她父親的案子守備衙門一直沒有進展,她知道不怪衙門,畢竟邝簡這種人看查過的也沒看出個眉目,可她等得實在心焦,不想坐以待斃,便只能偷偷自己來查——冥冥中無法解釋的原因,她對殺香月拿到的“不是太平教作案”的消息很不信任,本能質疑“太平教掌教離開金陵去了北方”,這北方就不可能是淮安府嚒?她一邊忙着父親的後事,一邊在這條線上瞎撞,一直到琉璃珥回來,舊物取出,她這才越發确認太平教掌教就是殺人兇手,急慌慌地跑到應天府找邝簡。

這件事,她以人子的身份注定想不深,沖腦而過的只有:

我要給父親讨公道,李夢粱必須伏法償命!

可是李夢粱為什麽會對玉斯年動手?為什麽堂堂掌教不交代手下行動、非要親自跟蹤刺殺朝廷大員?事前事後還要對殺香月和教內人隐瞞?……這些玉帶嬌都想不到,但是邝簡會想,甚至在聽到殺害玉斯年的兇手可能是太平教掌教的時,就直接聯想到另外一樁事情——

論人論事,要設身處地。原本邝簡只是懷疑,還不能确定,可今日守備衙門的大堂上,李夢粱直接把玉斯年的性命栽在了殺香月的身上——邝簡相信,玉斯年這條人命,李夢粱不用逼供,不用用刑,就可以讓殺香月心甘情願地替他應承下來。

李夢粱當堂抛出玉斯年案,一是自信絕沒有人知道他是殺人真兇,二是想試探一下應天府的反應,同樣試探一下自己對殺香月的态度,如果确定應天府與殺香月割席、不想出頭,那這個案子可以順理成章地當堂抹平,李夢粱就此永絕後患;若是邝簡對玉斯年案産生質疑,他也可以假稱審判有誤有恃無恐,畢竟鬼見愁罪大惡極,外人也分斷不清殺香月到底殺沒殺過玉斯年,鎮府司審斷錯了又如何?

可是李夢粱這個級別的人物,原不該這樣親自下場粉飾太平。

他今日越是看似漫不經心地隐瞞,越是說明裏面有問題:玉斯年案并不是個案,玉斯年死前在查吳琯舊案,而吳琯死前又在查戶部案——如今戶部案已經确定就是王振唐觀等人貪贓枉法,吳琯一直翻不了身的關節是在裏通太平教,可是如今聯想到李夢粱的雙重身份,聯想到玉斯年死後不久,李夢粱便順利回到權力中心,搖身一變成為錦衣衛北方的督查……這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幾個清晰的答案直接呼之欲出:

李夢粱很可能是拿着玉大人做的吳琯調查與唐觀做的交換。吳琯案很可能是冤枉的。當年那個耿介清廉的吳大人,很可能根本沒有通過太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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