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萬裏水雲身(1)

清晨,天空的陰霾久久不肯散去。

城西的小屋簡素無華,兩個人睡不踏實,不約而同地起了個大早,各自梳洗完便坐在飯桌前,相顧無言。

面前的是兩份馄饨。殺香月起身後命人去買早點,說要素的,沒想到手下買回來兩份素餡的馄饨,殺香月心情躁郁,見是馄饨心中又添難過,胃裏一陣陣地痙攣,邝簡顯然也是沒有什麽胃口,他臉色很差,昨夜的侵略如火今晨全數化為不動如山,神情幾乎是有些麻木地夾着筷子,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着。

“你要回北京嚒?”殺香月敲了下筷子問。

邝簡搖頭:“不,我留在金陵。”他的聲音聽起來嘶啞又平靜:“昨夜斥候傳報,倭寇大部隊已于上虞縣爵溪登岸,南陵縣、江寧鎮同時為人劫掠,他們所圖金陵,我會留在這裏。”

殺香月的神色狠狠地變了一霎,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去屋外下令,不知他說了什麽,屋外的信徒領命後蹬蹬蹬奔跑着出去了,待殺香月回轉屋內,邝簡剛剛放下碗筷,已經吃完了自己那份還有殺香月剩的馄饨,他神色如常地拾起布巾擦嘴,然後擡起頭來:“等下有事嚒,和我出去一趟。”

鄰近城東皇城的一片巍峨高大的衙門,穿過一座木石牌坊,就是守備衙門的大門。

大門外,一大批身着官府頭戴烏紗的官員被一條拒馬圍棘攔在外面,打探消息的,送取公文的,烏紗帽的長翅驚恐、迷茫又憤怒地不住亂顫,一群人沒頭蒼蠅似的地等着求見守備勳貴、豐城侯李賢,就在這等候的空檔,每個人都在嗡嗡嘤嘤,一邊罵那位禍國殃民的死太監,一邊熱鍋螞蟻似的地讨論今後該怎麽辦。

邝簡擋着殺香月的臉快速走過守備衙門臨側的一處夾道,在其中一扇角門有節奏地敲了幾敲,不一會兒,守備衙門的親衛從裏面為他開了門,邝簡立刻拉着殺香月進去。

簡單的搜身過後,邝簡抓着香月的手臂往後堂去,殺香月頭一次進入金陵最高權力衙門,有些驚訝地看了看這裏的格局,他以為守備衙門外便已經很亂了,沒想到守備衙門內更亂,書辦滿頭大汗地捧着一疊或者幾疊的公文,一時一刻都不敢積壓地來回傳送,左側庑房內傳來一串中氣十足激烈的讨論聲,人還沒走進,先被裏面濃重的氣味沖一跟頭。

只見屋中十幾個青壯年軍官勁裝短衫,圍着沙盤正在商讨着兩京的南北戰況,看樣子是讨論了整個徹夜,各人的铠甲散亂地放置在屋子的地上桌上,服色上看有浙軍、有金陵備操軍、備倭軍,臨門的這一邊小桌上擺滿了早點吃食,但是吃過的很少,顯然大部門忙到根本沒有時間吃飯。

邝簡走進來的時候,臨門正好有一個年輕将官正在憤憤地填肚子,還沒吃兩口,又憤憤地把碗放下,扭頭向沙盤處插話,一副“吃什麽吃!根本吃不下!”的表情,看到邝簡原本下意識地想打聲招呼,畢竟這位也曾是軍方最高長官的公子,以往沒少去他們軍營,誰知看到殺香月先是一愣,緊接着目光下移看到他手上的玉扳指,立刻一聲不吭地氣沖沖地擠回沙盤前!

“現在京城已經不堪一擊了,三大營主營精銳盡滅,剩下的人也就不足十萬,還都是老弱病殘,按照也先的行軍速度,三日之內必然到達紫荊關,若是北方不能守住七日,我們到了也是白搭!”

這些軍官有好些手臂上都紮着白色布條,顯然是自己的親屬和家人在前幾日的戰亂中死去了,說起話來口氣是又沖又急、又悲又憤,就差沒有把拳頭狠狠砸在沙盤上——大明朝已經遭遇了前所未有之危機,這些個守土衛國之人,前幾日還安然地待在軍營裏以為北方戰事很快就能平定,哪裏能想到好好的一個國家一夜之間竟搞成了這幅樣子!

“倭寇這邊也登陸了,南方這邊現在應付起來還算有所餘裕,但我們一旦過去,金陵就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得住了……”

“還有于謙這個人到底怎麽樣,北京能打仗的都死幹淨了,他是個書生,雖然一直做孟質公的副手,但沒真的打過仗,這次北京城保衛他到底能不能指揮得了!”

殺香月有些尴尬,他聽出來了,邝簡是帶着他這個外人直接進入了金陵內部的軍情讨論,眼下他還在被通緝,他就這樣直接帶他進來了。

其他人也看到了他,有耳報靈敏的立刻意識到這位就是近半年來令金陵談之色變的“鬼見愁”,但他們只是神色略顯古怪,沒有說什麽,而是扭過頭返回任事狀态繼續讨論。

邝簡安之若素,沒有表情,領着殺香月在一處庑房隔間外坐定。他們身側是比沙盤略小一點的大案,案上卷宗公文堆積如山,三個書手不斷地整理源源不斷遞送進來的公文,按照緊急程度分類整理,送進小屋一批,又捧出一批,緊接着不敢耽擱地送達南直隸各地區。

就在這群人激烈讨論、埋頭幹活的時候,一個書辦抱着一捧公文從內房裏挪出來,挺着胸膛高聲問:“鎮府司的呂大人呢?呂大人在不在?”

門口立刻有人隔着門回答:“呂大人不在,他不再府中!”

書辦急得一跺腳,趕緊把手中公文放下,喊道:“去鎮府司找個能主事的人過來,侯爺急喚!”

在他們看來,門外還知道湊過來打聽消息聽從命令的官員都是好的,危急關頭他們至少沒有其他心思,這個時候最害怕有“聰明人”背地裏另有打算,另謀出路,但呂端賢應該不屬于這一類,他只是個碌碌無為的老官僚,現在不見人應該只是為了躲事兒,畢竟三月五日逄正英死後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轉正,沒想到踴躍表現三個月,六月份卻被李夢粱這個太平教掌教橫插一杠,之後便絕了晉升之心,死豬不怕開水燙,什麽都不管了……

可現在衙門正是用人之際,鎮府司那麽多人力在裏面,怎麽可以不管!

書辦喊完話這才看見邝簡和他身邊的殺香月,此人應該是得過叮囑,看到邝捕頭就向內通報,不一會兒,他哈腰點頭,請邝捕頭進去。

庑房的小間裏還點着好幾支的大蠟燭,一個已經六十歲的老人坐在大案後面,體态威嚴,頭發花白,坐姿宛如山岳一般散發着難以抗拒的威嚴,公文最上面的一張大紙上,密密麻麻地記載着現在金陵守備衙門接收到的所有情報,一份署名廷益的信就放在案頭,俨然是忙碌了整個通宵。書辦領着兩人進屋,無聲地指了指案前的兩個圓墩,然後便輕手輕腳地收起這一轉眼間侯爺批複好的奏章,手腳麻利地走出去。

“聽到外面談的了罷?”

老人聲音渾厚堅毅,忙着處理公務抽不開閑暇,埋着頭先問了一句。

邝簡應聲:“是。”

老人此時才從厚厚的一摞的公文中擡起頭來——此人于宦海中戎馬一生,見慣了大風大浪,縱然外面已天塌地陷,他仍然面色沉着,不怒而威。這時老人才注意到邝簡還帶了一人前來,目光觸碰到殺香月時,威嚴的面孔一怔,竟難得地露出一點慈祥:“這就是金陵名捕脫公服也要救的小殺師傅?長得真俊。”

殺香月眉宇中流露出一絲警惕,應聲颔首:“豐城侯。”

老人寬和地朝他點了下頭,目光像尋常祖父看孫輩的一樣,但局勢急迫實在來不及寒暄別的,只能轉開目光拿起手邊一頁書紙朝邝簡道:“今日淩晨北京來的調令,金陵備操軍,金陵備倭軍,江北運糧軍,寧陽侯浙軍,奉命征調赴京守衛——昨夜的軍報你也看了,倭寇已登岸,如果這些隊伍再走,金陵城防守軍力便空了。”

聽名字也能知道,備操軍、備倭軍、運糧軍,這已經是大明朝的預備部隊和後勤部隊,但是沒有辦法,王振将國家最頂尖的軍隊打得幹幹淨淨,現在人手極度不足,後備力量都是能拿出來的最強部隊了。

“問題是,”老人的聲音嚴肅低沉,“這些人全部支援過去也未必能挽救北京危局,老夫現在手邊備有兩道奏疏,一道奉命調軍,把金陵外圍軍隊調到京城布防。還有一道,”豐城侯頓了一霎,緩緩道:“立勸朝廷南遷,留守所有兵力保住金陵——這些人馬守不住萬裏江山,總守得住半壁家國。”

局面已經壞到了這樣的地步。

南北兩京,連最強硬的公侯勳貴也不敢打包票說,只要竭力戰鬥,就可以扭轉乾坤,他們的國家已經經不起再一次失敗了,沒有人敢為那位曾經敢頂撞王振的書生作保,沒有人敢把将士們最後的熱血盡數抛灑出去,沒有人敢相信北方那個遙遠的城池真的有抵抗到底的決心……局勢已崩潰到懸崖的最邊緣,他們必須沿着懸崖閉眼走對每一步,不然哪怕是再錯一毫一厘,後果都将不堪設想!

“……侯爺若是詢問屬下的看法,”邝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沒有遲疑地說:“屬下選前者。”

“保北京。”

“對。”

“那金陵城将沒有任何軍方的助力,城內都督府、兵馬司、應天府、錦衣衛,還有這裏的兩千人馬,就是金陵城的全部兵力,總和不到一萬五千人。”

殺香月心中一緊,驚訝于這個老人在他這個外人面前如此坦率的态度,他努力地裝作沒有聽到,把頭偏轉過去。

“屬下還是選北京。”

利弊得失如此明顯,但邝簡還是清清楚楚地說:“是戰是逃,北京方面一定是經過了一番争論才最終下的決心,那裏是國家的首都,皇帝可以重立,官員可以重選,但是北京一旦城破,整個大明朝就完了,金陵所有的抵抗都會失去意義。”

皇帝身陷敵營,半個朝廷灰飛煙滅,瓦剌的騎軍就在紫荊關外耀武揚威,通往北京城的大門已經被人打開,這樣的危局,二百三十年前的北宋靖康年也曾出現過,若是南渡,宋朝的陰鑒,就在眼前。

“于謙曾是家父的副手,這些年與家父一直合作無間,為人清正剛直,能力亦毋庸置疑。他是書生沒錯,可現在北京還有這麽一位書生會振臂而起,沒有被也先的鐵騎吓破肝膽,沒有任由主逃派占領上風,便已經是在群龍無首的首都穩定住了局面,既然他急需救援,金陵就該速速譴兵……至于此地,此處乃東南第一大堅城,城牆環繞九十六裏,糧食充盈,城牆堅固,城中官員将士并無損耗,城中居民多達五十餘萬,現在只要能保住民心不散,這裏就可以支撐下去。”

殺香月一怔,感覺自己的手被人用力地牽住了——

“侯爺若下定決心,”邝簡表情平靜,聲音卻堅定有力,當着這位三朝老人的面,緊緊攥住殺香月的手,毫不遲疑地說:“屬下願意防守金陵。”

小間中落針可聞,小間外急躁的會議還在繼續——

豐城侯陷入沉吟,殺香月側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看向身邊之人——

與此同時,他動容中也想明白了邝簡帶他進來的原因,他手指隐隐發僵,呼吸發沉,不着痕跡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指抽出來,邝簡沒有看他,卻繼續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緊緊地鉗在自己的手心之中。

“香月……是罷?”

良久的沉默之後,李賢的目光居然是先落在殺香月身上,殺香月眉心微蹙,不知道這又是高官衙門的什麽手段,老人卻垂下頭去,埋頭在自己的桌案上找起東西來,那桌案有些淩亂,一些不急着下發卻又很緊要的公文都厚厚地堆疊在這裏,最後他終于在底層找到了一冊,起身,親手遞給他——

殺香月防備地盯着這個老人,沒有去接,他身側的邝簡卻知道豐城侯有多忙,找自己說話已經耽誤了他太多時間,立刻伸手接過,然後躬身一禮,拉着香月便走了出去。

殺香月一臉陰霾,掙脫邝簡自作主張的手,徑直穿過人群原路折回,邝簡迅速跟上,綴在他身邊低聲喚他的名字。

“你應該提前告訴我。”

殺香月步伐不停,冷冷地瞪他一眼。

邝簡低聲告罪,挺直的背脊微微壓低,“是,是我考慮不周,來之前我也沒法确定這裏是什麽情況。”

殺香月促狹地笑了笑,輕聲道:“要我幫忙可以,你去和那個老頭說,我要朝廷為太平教正名、赦罪、請入國教,金陵這場大災,我自會幫。”

朝廷之前剿殺太平教時不遺餘力,現在官府無暇他顧,知道太平教有民間力量了?知道城池遭不住底下的內亂和撕扯了?今日嫖了他們太平教出力,擺出既往不咎的樣子,明日是不是還要再來秋後算賬?

邝簡低估了殺香月的胃口,沒想到他開口就是這樣的要求,只能壓着眉頭,耐心地說:“将功減罪這些都可以商量,但你說的事情太大我不能承諾你,就算是請示豐城侯,他也沒辦法越俎代庖定為你定這個協議。”

殺香月冷笑,甩開邝簡糾纏不休的手:“那就沒什麽可談了,你們大明朝亡了罷,亡了便也沒有人追究我教的過失了。”

雖然知道這是殺香月的氣話,一股陰寒之氣還是不可遏制地從邝簡身體裏蹿了出來,他的手臂輕顫了一下,再沒低三下四地去攔殺香月,只有輕輕的一句:“你要學你義父嚒?”邝簡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悲傷,守備衙門東側角門附近無人的回廊夾道上,他一字一句,輕輕地朝着殺香月問:“你要外族來占領我們的土地,淩辱我們的同胞,踐踏我們的城池嚒……你想看金陵城屍山血海,血流成渠嚒……”

邝簡沮喪地閉了閉眼睛,明明知道香月只是在跟自己撂狠話,卻還是覺得很難過,很難過……其實在他蘇醒後得知香月在帶人炸金陵城的時候,他就認真地反思過,香月做這些是不是在跟自己賭氣,因為知道自己有義務要守衛這個城池,所以他拿這麽多人當籌碼,來報複自己曾經辜負了他。

“罷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實在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邝簡紅着眼睛收拾了一番情緒,把手中的公文遞給他,微微哽咽道:“這個給你,你自己想想罷。”說着再不停留,繞開殺香月,沒有碰他一片衣角地走了出去。

皇城東南角狹長的夾道,殺香月冰冷的手掌緊緊攥住那公文,盯着邝簡的背影,長久地立于原地——

守備衙門口等待求見的官員們的噪聲還在,嗡嗡嘤嘤,人心惶惶,天邊的雲霭壓得很低很低,殺香月身陷在一整片巍峨高大的建築群裏,心口堵滞,忽然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寥:他不想讨好官府,國難當頭也不是不想禦敵,他就只是不痛快而已,不痛快邝簡每次都這樣自作主張,每次都說不清是在利用他還是為他好……殺香月渾身發抖,洩憤一樣地打開手中公文,抑制住發酸的鼻子,去看這裏到底寫的是什麽。

“正統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傳谕金陵諸部。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審獻複議,宣布昭雪正統三年淮安府府尹吳琯裏通太平教之案,冤情邸傳各地……經查實重審,人證物證核對,此案乃前錦衣衛李夢粱以職務之便蓄意陷害栽贓,前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禦馬監太監唐觀指使,前兵備道統領胡野、前淮安漕運總督胡肇僞造密信,串聯鄱陽江氏誣陷……

殺香月驟然屏住呼吸,忽然意識到這公文是什麽——

“你想做的事情,我可以為你做。”

拔步床下,曾有人握着他的手,輕聲對他說:“你的願望,我可以替你完成……”

“吳氏三十六口遭不白之冤,滿門被滅……首犯李夢粱、王振、唐觀,判大逆之刑,從犯胡野、胡肇、江興邦等,按罪論處……”

整份公文很長很長,從吳氏冤情起因的戶部案開始,到禮部合議對冤死者、幸存者的後恤補償……殺香月屏住呼吸,臉上的肌肉不斷、不斷地收縮,手指一點、一點地顫抖,那些命運久遠的痛楚,那些飽含絕望、茍且偷生的過去,那些仇恨、憤怒、不甘積壓十餘年扭曲成的舊傷,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有人默默地為他一點點地收集起陳年的物證換來這一紙真相大白的公文,就像是一雙遲來的炙熱的手,溫柔地覆住他經年的傷痛,然後低柔地告訴他:

香月,吳家……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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