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夜怨(一)

第9章夜怨(一)

昆山離姑蘇不遠,乘着烏篷船順水而下,四日的行程便到。正是大夏天的好時候,河房千門萬戶對水而開,扁舟鑽入涵洞來了又去,鄰家的小娘子蹲在水階上搓衣裳,皓腕沾了水色,比霜雪還要潔淨。百裏決明立在船頭,一路都有浣衣娘往他船上扔蓮蓬。後來謝尋微也出了船艙,坐在百裏決明腳邊,蓮蓬雨才不下了。

傍晚的時候到了喻府,仰頭一瞧,青瓦白牆,檐頭高挂喻家牌匾,正是一處氣派威嚴的宅院。出來相迎的管家對喻凫春貼耳說了幾句,喻凫春一下變了臉色,将百裏決明送到西廂房,滿面愁容,“我娘病了,慢待秦少俠,秦少俠莫怪。”他躊躇了一下,道,“退婚一事少俠不必擔心,待我娘好轉,我一定向我娘禀明。”

算這小子識時務,百裏決明揮揮手讓他去了。說起來也怪,一路走來,只聽得他們說夫人夫人,未曾聽他們提過喻家主君,不知是何緣故。

喻家主君喻連海百裏決明沒見過,早在十數年前喻謝兩家聯合探秘黃泉鬼國,喻連海作為領隊深入秘境,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喻家一直以來倚靠喻夫人主持大局,竟在江左屹立不倒。八年前圍剿抱塵山,第一批沖上山巅的飛劍先鋒便是喻娘子指派的喻家子弟。

對着鏡子剝下衣裳,黃銅鏡裏照出他高挑的影子,原身是極好的身條兒,肌肉緊致,細細端詳能辨出細膩的紋理,繃緊的時候殺氣畢現,像一把裹在鞘裏的寒鋒。然而現在不一樣了,腐爛的區域從右手手掌開始蔓延,向着小臂延伸,腹部的位置也出現了大塊青紫,乍一眼看上去極為駭人。

他是鬼,惡鬼要依附于屍體才能在人間行走。若為鬼魂,則四處飄搖。鬼魂耳目中的光影聲音與人眼人耳所見所聞不同,它們無法交流,無法通話,像廢棄的煙囪裏一抹孤零零的煙,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才能影響現世,産生諸如鬼壓床、鬼遮眼的狀況。所以幾乎所有鬼魂都本能地尋找着肉身,想要重返人間。

百裏決明不一樣,成為孤魂野鬼也好,被封印也罷,他都無所謂。他留在這裏,只是為了尋微。他運轉着靈力,盡力用最少的靈力維持軀體,模拟常人的溫度和呼吸。用術法太傷肉身,不能再輕易動用術法了,他想再多陪尋微一段時日,還得想法子安頓好尋微的歸宿。這幾日認識的仙門适齡兒郎,胖的胖醜的醜,沒一個瞧得上眼的。重新披上衣裳,他沉沉嘆了一口氣。

入夜了,月牙兒攀上檐角。百裏決明睡不着,倚在大槐樹下閑看。回廊裏幾個婢仆走過,互相咬着耳朵。

“不知夫人怎麽了,怎的就昏睡不醒了?”有個丫鬟道。

“誰知道呀?前日是先主君祭日,夫人在城外設道場做法事,回來就躺下了。我聽大公子方才說,像是沖撞了什麽邪物?”另一個矮個兒丫鬟小聲說。

怪不得不提喻連海,原來那忘八早就見閻王去了。百裏決明懶洋洋地想。

“不可能,大公子定是看錯了。夫人道行甚高,什麽樣的邪祟能在夫人眼前胡作非為?我看,是夫人為了法事累過頭了。”高個丫鬟嘀咕道。

兩個丫鬟走進了,瞧見百裏決明,各自福了福身。看見這兩丫頭的面容,百裏決明攢起了眉心。

待走遠了,她們又咬起耳朵,“那就是淮左那個破落戶?聽說他肖想咱們尋微娘子呢。”

她們以為百裏決明聽不見,說得越發放肆。

高個兒丫鬟嗤笑道:“他想得美。不說大公子,仙門百家哪家的兒郎不為我們娘子争得頭破血流?上回蕭家大郎還在胸前刺娘子的名字,在家上吊逼他母親提親。夫人給大公子和娘子訂了親,他才作罷。哼,娘子怎麽會嫁給這麽一個破落戶?”

“是啊,就他那門第,能進咱們喻家府邸的大門就謝天謝地了。”矮個兒丫鬟摸了摸手臂,“欸,你覺不覺得有點冷?”

高個兒丫鬟“嘶”了聲,“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了。”

百裏決明翻了個白眼,接過一片飄落的槐葉,擦了擦眼皮。槐葉擦眼可以見鬼,眼前的世界登時變了,夜色迷蒙,小院像陰沉沉的大水缸,月光恍若青青白白的水波。他看向那兩個慢慢走遠的丫鬟,二人身後跟着一個飄忽的黑影,亦步亦趨,她們絲毫沒有察覺。

那黑影忽地扭頭,沖百裏決明詭異一笑,一下就消失了。

兩人正說着話,面前忽然撞見一個人,擡頭一看,卻是方才經過的百裏決明。男人的身量甚高,居高臨下瞧着她們的模樣甚是倨傲。

這人什麽時候跑前來的?她倆正說着他的壞話呢,沒想到這人突然就出現在面前了,登時吓了一大跳。後退兩步,膽戰心驚地低頭福身,“秦公子。”

“天黑了,快點回屋去。路上若有人在後面喊你們的名字,千萬不要回頭。”

眼前人冷冷撂下話,待她倆再擡眼的時候,他卻又不見了。

百裏決明一路疾行,看見不少喻家下人,這才發現喻家人長得很不對頭。快到子時了,陰氣越來越重,百裏決明攔了幾個仆役讓他們通知主家鎖好門戶,連續幾個人都看怪物似的看他,他說府裏有鬼怪,幾個仆役都嗤道:“我們喻家乃是仙門大戶,怎麽可能有鬼怪藏身?”

百裏決明冷笑,“總之我已經提醒過你們了,剩下的随便你們。”

撂下話,他就去找謝尋微了。

夜色深沉,像一個大鐵籠子兜頭罩下,八角紅燈籠挂在檐下,在石階上鋪陳出鮮血一般不祥的光芒。謝尋微熄了燈,脫了鞋,在床上閉目打坐。他的院子很靜,靜得仿佛沒有活人。他也靜靜的,無聲無息。他知道有東西進了他的園子,慢慢靠近他的窗棂。那東西行路沒有聲息,如同一只沒有腳的鬼魂。

如果燭火沒有熄滅,它将會照出謝尋微的影子正在擴大、變形,像一只蟄伏的猛獸緩緩弓起了背。現在他的影子與黑暗融為一體,磨牙吮血。

那東西悄悄打開軒窗,翻了進來,蹑手蹑腳,沒有發出丁點兒的聲響。謝尋微皺起眉,惡鬼不會這樣行動,不是鬼麽?黑暗中的影子繼續擴大,直到罩住整個架子床。

“尋微?”

熟悉的聲音響起,影子剎那間回縮,消失得無影無蹤。

“秦大哥?”謝尋微支起身,驚訝道。

“是我,”百裏決明蹲在他的床邊,“你這裏沒什麽怪事兒吧?”

“沒有,怎麽了?”謝尋微撩開藕荷色的床簾子,露出一道縫隙,他看見百裏決明眉心緊蹙。

“喻家很不對勁,你發現沒有,這裏的人長得很怪。”百裏決明說。

“怪?”他故作不知,露出無奈的苦笑,“你是說他們長得醜麽?”

“長得的确醜,”百裏決明蹲得累,幹脆坐在腳踏上,“不過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見他們臉上一股兇相,印堂聚煞,臉膛火紅,這是大兇之兆。聽說喻家夫人前些天去郊外做法事,回來後昏睡不醒,約莫和那場法事有關。”

“哦?”謝尋微問,“法事不是祈福禳災的麽?”

“非也,”百裏決明道,“法事有陰事和陽事,喻家是祭祀先主君,做的定是陰事。陰事裏有個章程,叫‘攝召’,召請先人亡靈來道場度化。這一道儀式若出了差錯,召過來的就不是先人亡靈,而是他方惡鬼了。”

“秦大哥的意思是,喻夫人召來了惡鬼?”

百裏決明說:“可不,剛剛我就撞見惡鬼夜行了,他在找人附身。不過這厮機敏得很,閃得快,沒把他抓住。”

謝尋微搖搖頭,“喻家是仙門翹首,夫人也頗有道行,道場法事是仙門子弟必修的科儀,就算是鄉野道士也爛熟于心,怎麽會召錯鬼呢?”

“誰知道,老糊塗了吧。”百裏決明聳聳肩。

正說着,外頭一陣響動,像什麽東西碰碎了花盆。百裏決明眉心一蹙,謝尋微也下了床,兩個人弓着身貼着門,在茜紗上戳出一個洞,悄悄往外看。只見角門那兒有個人影,正探頭往裏看。

“什麽人?大半夜過來,登徒子麽?”敢偷看他徒弟的閨房,百裏決明心頭火起,“他奶奶的,看老子不劈了他!”

謝尋微無奈地淡笑,這家夥自己也是大半夜過來,怎的不說自己是登徒子?謝尋微把他拉住,“不對勁,仔細看他的脖子。”

百裏決明定睛看,頓時眸子一縮。那個人在門後面,歪着腦袋往裏瞧,只是這脖子歪的幅度太大了,幾乎掉下肩膀。若是正常人這個模樣,脖子早斷了。那個人在門後待了一會兒,麻雀似的跳出來,是個歪脖子的瘦影,他蹦進青白色的院落,默默立在當中。

謝尋微住的小院叫靜園,有八九間屋子并一個柴火房,謝尋微自己住主屋,園裏清冷蕭條,青白色的月光流瀉在長滿青苔的石板上,越發顯得沒丁點兒活人氣兒。那歪脖人從南邊開始,一間間地開屋子,木門吱呀呀地響,在寂靜的黑夜裏很是刺耳。他跳進去,隔了一會兒,又出來。

“那些屋子不住人。”謝尋微用嘴型告訴百裏決明。

百裏決明皺了皺眉,覺得奇怪,喻家怎麽連個下人都不給她使喚?尋常哥兒姐兒外間都有丫鬟婢仆守夜,謝尋微這兒一個人也沒有。

歪脖人仍在開門,每間屋子他都要跳進去逡巡一圈,百裏決明和謝尋微都聽見他梆梆梆的蹦跳聲。這個人的屍體已經非常僵硬了,無法像正常人那樣走動,只能用跳的。還有三間屋子,他快要到主屋了。

百裏決明示意她回裏屋,他拴上門,弓身跟在後頭,兩人一同上了床。歪脖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到達門邊了。他推了推門,推不動。外頭靜了一會兒,沒有腳步聲響起。百裏決明默默側耳傾聽,忽地又傳來門闩滑動的聲音,他心下一驚,撩開床簾看,門縫那兒伸進五根極長的指甲,指甲撥動門闩,緩緩地把它移開。

指甲這麽長!人死後只有頭發和指甲會繼續生長,這僵屍定然死了有些年頭了。看來他并沒有附身成功,還是用自己的屍體行動。

門闩被撥開,瘦細的歪脖長影子投入屋裏的地面,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怖。重重梆的一聲,他躍進了主屋的門檻。那是個瘦高的陰人,雙手平舉,十指指甲鋒利尖細,幾乎有一截手肘那麽長。百裏決明迅速放下床簾。歪脖人開始在屋子裏跳躍,撞到好幾次桌椅。隔着床簾,兩人看見歪脖人越來越近,可怖的影子映在床簾上,越來越大。

歪脖人一面逡巡,一面低語:“床呢……床呢……”

百裏決明和謝尋微對視一眼,他在找床!

道行不高的鬼魂神智不足,靠鞋尖朝向識床。鞋尖若朝着床,鬼就會上床,鄉下老人都教導孩子,睡覺前要把鞋子一正一反地放,這樣鬼魂就找不到床榻。百裏決明低頭一看,謝尋微的鞋尖正朝着床榻。眼看歪脖人越來越近,蹦跳的梆梆聲沉重急促,催命似的。

忽然間靈機一動,百裏決明摘下謝尋微手上的銀镯子,撩開床簾,朝對面扔了過去。銀镯子哐當一聲砸在牆上,又掉落在地,滴溜溜轉了一圈。歪脖人迅速轉身,蹦了過去,直往牆上撞。

趁這時,百裏決明迅速鑽出床簾,探身把謝尋微的鞋子拿了上來。拿到手上才發現,謝尋微的鞋子很大,看着和他的尺寸差不多。百裏決明有些無語,一個姑娘家,腳怎麽這麽大?

歪脖人連撞了好幾下牆,似乎知道前面沒路了,又退回裏屋,重新開始逡巡。他靠近床榻了,平舉的雙手劃過床簾,床簾刺啦一聲被劃破,十根尖尖的指甲戳進來,差點兒戳中百裏決明的眼珠子。兩個人小心翼翼躲避那奇長無比的指甲,都擠在了床角。

謝尋微不住往百裏決明那靠,百裏決明被她擠得緊貼着牆。實在擠得難受,百裏決明推了推她。黑暗裏,謝尋微眨眨眼,很無辜的樣子。

指甲從他們頭頂經過,歪脖人什麽都沒找到,機械地念着“床呢……”,腳下轉了個圈兒,螞蚱似的蹦了出去。

百裏決明掀開被子,蹑手蹑腳下床,無聲無息跟在那鬼身後。跟到門邊就停住,看那歪脖鬼一蹦一跳地走遠。

目送歪脖人出了庭院,百裏決明關好門回來,謝尋微正倚着引枕等他,道:“秦大哥怎麽會知道鬼怪要來此處?”

“我猜的,”百裏決明說,“你是純陰之體,最是招鬼,府裏要是有鬼,一準來你這兒。幸好我來了,若我今夜不來,你睡熟的時候這厮闖進來,你就沒命了。”

“秦大哥,你對我最好了。”謝尋微笑意盈盈。

“那當然。”百裏決明哼了一聲。

這家夥一如既往的不謙虛,謝尋微掩着唇低笑。溶溶月光勾勒她的眉目,眼梢的嫣紅比霞色更加柔豔。個子這麽高,分量又這麽沉,百裏決明覺得她更适合當個男人,若是個男人,也該是個極漂亮的男人。

“秦大哥今晚能留下來陪我麽?”謝尋微輕輕拉住他的腕子,“府裏鬧鬼,我害怕。”

她央求的模樣凄楚哀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在求自己的情郎哥哥不要抛下她。

打小就教她好好修煉,将來出門,神鬼都繞道走。百裏決明心裏郁悶,沒成想長大以後,成了個慫包。罷了,她是個丫頭,總不能像對付小子一樣提着草鞋抽打。他嘆了口氣,“行,我就在你床邊坐着,哪也不去。”說罷又道,“你覺不覺得這個歪脖鬼看起來怪怪的?”

謝尋微雙眉颦蹙,沉吟道:“嗯,脖子麽?或許是吊死鬼,繩子勒斷了脖子,故而歪斜若此。”

“不是,剛剛他進門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臉。”百裏決明說。

“哦?”謝尋微問,“莫非秦大哥認識?”

百裏決明沉默了一陣,眼神晦暗不明。

他說:“我覺得……他很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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