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怨(四)
第12章夜怨(四)
廚房一片狼藉,無頭鬼被縛在院中,下人們不敢回屋安寝,去旁的院子借宿。喻凫春和門生商量着盡快找裴真過來,封印這個鬼怪。百裏決明走進這惡鬼藏身的下房,四處亂看。屋裏簡陋,兩張挂了蚊帳的架子床,各據一邊牆,中間擺了兩張月牙桌,拼成一個圓,鼓凳翻倒在地,地上還留着一大灘血。
左邊那張架子床就是惡鬼睡過的,他藏在被窩裏待了一天,躲過了白日仆役的巡查。
百裏決明搬了一張鼓凳坐下,掉過臉,便看見床邊一個深坑,是那鬼怪刨出來的。他彎下身,摸了摸刨出來的泥巴,想起無頭鬼進靜園的時候,一直嘟囔着床在哪床在哪。無頭鬼最大的心願就是把腦袋找回來,他是橫死之鬼,想來必定死不瞑目,睜着大眼看自己被那兇徒斬首。他執着地找床,或許他的腦袋就被兇徒埋在了哪張床的底下。
腦子裏的迷霧漸漸散開,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敞亮。百裏決明對着外頭的喻凫春招了招手,“小胖子,過來。”喻凫春疑惑地走到他邊上,百裏決明問他,“你昨晚睡在你娘床邊上?”
喻凫春點點頭。
“那就對了,難怪你聽見磨牙,你沒聽錯,的确有磨牙聲,只不過不是你屋裏的人弄出來的。”百裏決明抱着雙臂,眉毛一挑,“我有辦法治你老娘的陰邪入體,也有辦法超度這個鬼怪了。不過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能将就試試。”
喻凫春眼睛一亮,“秦少俠請說!”
“你去你娘的屋,掘開你娘的床底。”
“啊?”喻凫春愕然。
“挖不挖随你咯,”百裏決明十指交叉放在膝前,大爺似的跷起二郎腿,“反正是你老娘陰邪入體,又不是我娘。我話兒就說到這兒,剩下的随便你們。”
“挖就挖!”喻聽秋抱着劍走進門,睨了百裏決明一眼,哼道,“你這破落戶雖然偶爾發瘋,但做事确實有譜。哥,照他說的做。縱然裴真哥哥不日便到,母親陰邪入體太久,難免拖垮身子,既然有法子,咱們就要試一試。”
喻凫春着人把喻夫人挪到偏房,搬開拔步床,開始掘地。起開青石地磚,露出黃褐色的泥土,接着下挖,直挖到地基了,還是什麽也沒挖出來。這時候已經是寅正的時辰了,大家折騰了大半宿,都累得要命,漸漸有人抱怨起來。有人嘀咕:“大公子真是的,好好一個世家嫡子,竟然被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破落戶支使得團團轉。”
百裏決明看了看天色,揚手道:“都給爺閉嘴。”
他這态度實在欠揍,有人氣不過,撂挑子想說不幹了,忽地好像聽見什麽響聲,喻凫春瞪大眼,打手勢要所有人安靜。大家都噤聲,燭火在燭臺上搖曳,滴出一疊又一疊的梅花蠟。
在那死了一般的寂靜裏,大家聽見地底傳來陰森森的磨牙聲。
“咯咯咯。”
“咯咯咯。”
大家的臉都白了,一個個紙人似的愣怔怔面面相觑。
“不要怕,繼續挖。”
一個沙啞的女聲響起,衆人齊齊回頭,見一個佝偻的女人被丫鬟婆子和喻聽秋扶攜着,站在門口。她逆着月光,面上和身上都是一團漆黑,堪堪看得清她拄着拐的手,瘦骨嶙峋,蜷曲着,像雞的腳爪。
喻凫春喊了聲:“娘!”
喻夫人卻不應他,只盯着百裏決明看。她被陰邪催折得狠了,臉色憔悴,肌容枯槁,只那雙眼,隐約露出一線精光。
她開口了,粗啞的嗓音像從沙子裏磨出來的,“你就是那肖想尋微的狂徒?聽聞你挾恩求報,威脅我兒退婚。”
喻凫春想說話,被喻夫人一瞪,吞吞吐吐地閉了嘴。
“你就是喻夫人?”百裏決明坐在椅子上,還是那副欠揍的大爺模樣,“聽說你乘人之危,強逼尋微嫁人。”
“哼,”喻夫人在寶座上落座,“果然牙尖嘴利。”
“嘁,”百裏決明嗤笑,“果然面目可憎。”
屋裏一片寂靜,誰也想不到這個破落戶的小子敢這麽同喻家主母說話。或許他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沒有族望就不怕打壓,他獨來獨往,更從來不期盼和高門結交,在仙門百家裏,他是一根礙眼的刺。雖是蝼蟻一只,可喻夫人德高望重,總不能當堂把他碾死。
喻夫人一掌拍在案上,茶盞被震得亂蹦。大家以為她要發怒,卻聽她森然道:“讓你們繼續挖,還愣着作甚?”
大家索索落落打了個寒顫,忙揮鍬挖土。
越往下土越濕,顏色質地更是變得粘膩深黑,仿佛底下有墨水泡着似的。繼續往下,土壤冒出一股熏人的臭氣,即便開窗通風,那惡心的味道依然持久不散。大家都是修道之人,知道這是什麽,一個個臉色凝重。這是怨氣積聚的屍臭,那黑水不是墨水,而是屍液,泥土被屍液長期浸泡,故而變得這樣黏稠濃黑。
鐵鍬一頓,似乎碰到什麽硬邦邦的東西。門生在周圍貼上黃紙符咒,不再用鍬,改用靈劍,把底下的東西起了出來。對着燭火一瞧,那是一顆已經長毛的頭顱,眼窩深陷,還在森森磨着牙,喻凫春夜裏聽見的磨牙聲,就是這鬼頭顱發出來的。大家都感到恐怖,到底是誰殺了無頭鬼,又神不知鬼不覺把他的頭顱埋在這裏?
喻夫人神色陰沉,并不多言,讓門生把頭顱送到後廚,還給無頭鬼。無頭鬼接上頭顱,果然不再躁動,安靜了下來。百裏決明站幹岸看熱鬧,能幫的他都幫了,接下來就是他們自個兒的家務事了。
“接下來只要把無頭鬼入土為安,他的怨氣就能消了,”喻聽秋對她娘說,“不過保險起見,咱們還是把他火化了吧。”
“不急。”喻夫人擺擺手,望向百裏決明,“聽聞你這小子身懷先天火法,果然後生可畏。我要設壇問鬼,左右你閑着沒事,為我護個法。”
先天火法三昧真火炙烤魂魄,最為鬼魂所懼,百裏決明心裏冷笑,這老婆子還真懂得使喚人。也罷,賣她個面子,對尋微有好處。百裏決明對她做了個“請便”的手勢,喻夫人點點頭,着人設壇。
僵屍死得太久了,喉嚨聲帶已經腐爛,除了怪叫無法發聲。所謂問鬼,就是要想法子讓僵屍說話。這法子很多,鄉裏常有請魂上身,扶乩出馬之類的,原理都是讓鬼魂占據人身,借由神婆乩童的嘴說話。但由于要鬼魂上身,尤其危險,如果逢見怨氣深重的兇魂,輕者神識受創,重者肉身被奪。仙門一般采用溫和的辦法,就是設壇,為鬼怪貢上香火,以千字筒同他交談。鬼魂會移動活字,為生人解難答疑。
門生擺上供桌,兩頭各放白燭一支,中間放置金虎香爐和蛤蟆銅缽,銅缽裏放置鑲金活字。喻夫人站在壇後,朝門生點了點頭。門生們撤下捆仙繩,在僵屍腦門上貼上清心符咒,這符可以幫助他清醒神智。僵屍低垂着腦袋立在院埕當中,一動不動。所有人屏住呼吸,靜待夫人開壇。
喻夫人點起光明燈,貢上三炷金香,緩聲道:“老身乃喻氏主母,爾為冤死陰魂。奸人戮爾身,分爾屍,埋爾頭顱于我喻家門下。爾有冤屈,細細道哉,我等伸仇報怨,渡爾升仙。”
話音剛落,院中燈籠忽然一同熄滅,四下裏頓時沉入陰森森的黑暗。大家方要慌張,供桌上的燭火嗤地一下轉綠,陰慘慘的燭光照亮幾尺見方的磚地,不知何時,僵屍已經擡起了他幹癟枯槁的頭顱。
喻凫春顫抖着唇,道:“這是怎麽了?”
“這是那鬼怪下的‘征兆’,意思是他同意和你娘說話。”百裏決明道。
“第一問,”喻夫人氣定神閑,“宗族名姓。”
蛤蟆銅缽裏的活字蜂子一般躁動起來,動靜越來越大,像是被煮得沸騰,敲得銅缽哐啷啷響。幾個方字從銅缽裏跳出來,滴溜溜滾在喻夫人眼前。喻夫人登時一愣,面如死灰。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伸長脖子去探看桌上的字。有人眼尖,一個一個讀出來。
“喻氏……連……海?——是老爺!”
四下裏登時炸開了鍋,低語聲此起彼伏,誰也想不到,喻家失蹤多年的主君會以一個鬼怪的模樣回來,原來夫人開壇攝召并沒有召錯魂,她召回來的的确是喻連海,可她萬萬不會想到,喻連海已經成了惡鬼。喻凫春呆愣愣僵在當場,喻聽秋不敢相信,大聲道:“娘,問他可有證據證明他是我爹!”
不待喻夫人發問,一個方字躍出銅缽。
“腿。”
“我爹生前曾右腿骨折,若他真是我爹,腿上定有摔折過的傷痕。”喻聽秋道,“來人,去看他的右腿!”
門生依言檢查鬼怪的右腿,朝喻夫人和喻家兄妹點了點頭。
喻家兄妹呆若木雞,好半晌才如夢初醒般掉下眼淚,兩人一同上前一步,撲通一聲跪在了壇下。百裏決明看得心裏五味雜陳,忍不住想若是尋微知道他回來了,應當也會哭成個淚人兒吧。有了徒弟,看到這種父母兒女重逢的戲碼難免傷情,心裏酸酸的,他忽然很想見那丫頭。
喻夫人悲憤交并,一字一句問:“連海,仇人是誰,告訴我們,我們為你報仇!”
這次銅缽裏的活字嗡嗡震動了許久,卻沒有蹦出來。大家都疑惑,紛紛低語猜測。百裏決明蹙起了眉心,喻連海有顧忌,他不敢說出仇人是誰。
“連海,你莫怕,你只管說出那狗賊姓名,不管是鬼是人,我們都替你報仇!”喻夫人震聲道。
活字終于動了,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
所有人目不轉睛,盯着那跳出來的字兒,一個一個跟着念:
“百、裏、決、明!”
“是抱塵山那個惡鬼!”有人喊道,“他不是八年前就被封印了麽!?”
“難道他逃出來了?快傳信宗門,檢查封印!”
百裏決明:“……”
他奶奶的,關他屁事?他安分守己“死”了八年,一“活”過來就累死累活幫他喻家捉鬼,這忘八還要往他身上潑髒水!他氣得腦袋冒煙,不願待在這兒了,撥開人群想回去睡覺。轉眼看,忽見那銅缽還在震動,似乎還要跳出字兒來。幽綠的燭火不住地跳動,忽閃忽滅。喻連海也變得躁狂,龇牙亂動起來,牽動一身關節,咔嚓咔嚓響。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眼神驚恐。喻夫人不願中止詢問,瞪着震動的銅缽目不轉睛。
“娘!爹好像要發狂了!”喻聽秋驚呼。
“他還有話說!他還有話說!”喻夫人咬着牙關道。
無數活字從銅缽裏跳出來,雨點兒似的咚咚咚砸在供桌上。喻夫人忙不疊地把字翻起來,入目全是“逃!逃!逃!”,仿佛是喻連海聲嘶力竭地在喊:
“快逃!”
與此同時喻連海額頭的清心符碎裂,他凄厲地嘶嚎一聲,一頭撞進了人群。有個門生不慎被他抓住,脖子被咬住,頓時形容枯竭,血肉一層層凹陷下去,一轉眼就被吸幹了精氣。仿佛一個炮彈炸入人群,所有人驚慌失措四下奔逃。人群裏好些是不懂道法的仆役,門生想要布陣抓喻連海,很快又被仆役沖亂。
百裏決明立在原地,無數人尖叫着在他身側跑過,恍若亂流湧動。罷了,他嘆了口氣,逆着人流往喻連海的方向走,掌心迅速變熱,頃刻間燒得滾燙,三昧真火即将噴湧而出。就在這時,背後傳來凜冽的風聲,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
他側眸,看見一根針,凝着一點熒光飛過他的臉側,沒入無邊夜色。
“渡厄八針!”人群中,有人欣喜地高喊。
那針霎時分作一模一樣的八枚,同時刺入喻連海頭部的八處大穴。若有人的眼睛足夠利,他将會看見有一根針穿過神聰四穴,直達腦髓中宮。那些銀針刺穿的不是喻連海的屍骸,而是他的魂魄。銀針倏忽消隐,喻連海猙獰的面目變得呆滞,緊接着面朝下直僵僵地倒在地上,喻門弟子見狀,忙放出捆仙繩,再次把喻連海綁得紮紮實實。
“裴真先生!”百裏決明聽見有人喊。
回過臉,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亮了,一個青衣男子緩步走來,熹微的晨光落在他的眉目上,低垂的眼睫恍若米色的細羽。百裏決明頭一次看見這樣漂亮的男人,他不像是真的,像山裏的神廟壁畫裏重彩雕畫的人兒,過路的書生驚鴻一瞥,從此眉間心上就忘不了了。
“裴真哥哥!”喻聽秋也在喊。
他側了側臉龐,朝喻夫人那邊走過去,人群自動為他分開一條道兒,除了百裏決明。他行走不急不慢,一身飄渺衣裳在天光下愈發顯得透明。連走路都這樣仙氣十足,百裏決明下意識伸出手,抓住他的縧帶。這厮随心慣了,沒發現自己的舉動像個流氓。
裴真停下腳步,精致的眉頭皺了皺。
“在下與先生一見如故,不知能不能交個朋友?先生與我意氣相投,定能結下不解之緣。”百裏決明揚眉一笑,露出野氣的小虎牙,“哦,忘了說,我叫秦秋明。”
男人似乎愣了下,旋即溫吞地微笑。
“嗯,在下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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