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宗門(四)
第21章宗門(四)
不知道怎的,百裏決明總覺得這厮是故意的。他是哪裏惹着裴真了?要不是看這小子長得漂亮,他非得把裴真的笑臉揍成哭臉不可。
“給你一炷香的時間,給爺換個口味!”百裏決明惡狠狠地說,“不然我就……”
“少俠要如何?”裴真笑意盈盈。
“我就……”百裏決明咬着牙。
廢了他?尋微的病還沒有治好,還得仰仗這小子的醫術。想來想去,竟然沒有法子能制他。百裏決明向來養尊處優,日日以鼻孔看人,還沒有受過這般鳥氣。這一下差點兒把銀牙咬碎,他猛地一拍桌子,氣勢威猛如山,大有要把裴真人頭取下來的架勢。
他大聲道:“爺就賴在你這兒,不走了!”
黑漆桌案被他拍得簌簌震動,燭光搖曳起來,裴真的笑容在那片黃澄澄的光裏越發燦爛。他慢慢站起來,背過身寬衣解帶,“無妨,少俠便在這裏待着吧。”
百裏決明看他解開腰帶,搭在木桁上,頓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你突然脫衣服做什麽?”
“自然是沐浴。”他輕飄飄一眼乜斜過來,頗有些揶揄的意味。
他手一揮,屏風那邊的燭火接連燃起,光影下水汽蒸騰,紗屏後面有浴桶的影子。原來童子早已備好熱水,等他回來沐浴。他繼續寬衣,外袍褪下,然後是中衣,一件件,一層層,潔白的錦緞滑下肩膀,露出光裸的脊背。
百裏決明呆了,“你你你你……”
他的身條是上天入地也尋不着的,骨肉勻停,肌色白皙,上手一掐能掐出水兒來。他赤着腳朝屏風那兒走,一截藕白的腳踝落在百裏決明眼裏,略略突出的踝骨小巧圓滑,玉雕似的精致細膩。百裏決明萬萬沒有想到裴真會在他面前寬衣,可說出的話不能收回來,說賴着就得賴着,他僵直地坐着,瞪着眼看這個美麗的男人赤裸着身體,走向屏風後的浴桶。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裴真坐進了浴桶,水漫出來些許,淋濕了冰裂梅花的地磚。他撐着腦袋倚靠在桶沿,曲起的臂彎線條優美。隔着屏風看,就連剪影都是美的,可以烙在心頭,一輩子也忘不掉。或許是水太熱了,屋子裏四面八方都是熱烘烘的水汽。百裏決明的心若能跳動,定像溺了水似的在腔子裏胡亂撲騰。他分明沒有動用術法,身體卻仿佛自己燒了起來,渾身熱得難受。
“少俠還在看我麽?”裴真的聲音遙遙傳來。
他打了個激靈,怒道:“我我我我我我才沒有!”
“何必害羞?大家都是男人。”裴真道。
“我我我我我……”百裏決明咬了下舌頭,“我沒有害羞!”
妖精,這小子就是個妖精。百裏決明想起話本子裏的豔鬼,提着牡丹燈籠去勾引書生,誰同她好誰就會沒命。歡好一晚之後,別人來敲門,裏面寂悄悄沒聲兒,沖進去一看,只發現書生被吸幹的骷髅。百裏決明沒有同他歡好,卻覺得自己已然被吸幹了。
裴真在屏風後面低低地笑,他不再打趣百裏決明,說回了正事,“還未來得及問少俠,方才尋我是有事相詢麽?”
“對!”差點兒忘了正事,百裏決明坐直身子,“姜若虛到底何時得空,不是說好了來瞧尋微的病麽?他好歹是個天師,不會耍爺玩呢吧。”
“少俠稍安勿躁,座師近日忙于要務,着實不得空。”裴真道。
“忙什麽呢,這麽急?他診個脈,最多就一刻鐘的工夫,還能耽擱了不成?”百裏決明不滿地嘟囔。
裴真轉過臉來,隔着紗屏望百裏決明那頭模糊的影子。
“少俠聽過黃泉鬼國麽?”
百裏決明挑起了眉,“黃泉鬼國?聽過,怎麽了?”
“近日各地鬼域異動,昆山女鬼道行突漲,喻宗主重現人間,座師懷疑黃泉鬼國有異,命宗門子弟重入鬼國,搜尋喻宗主和謝宗主遺留的八角銅鏡。”裴真說,“數百年前無渡大宗師定下規矩,仙門小隊進入鬼域要在特定的地點留下記錄聲影的銅鏡,以備後來者不時之需。若小隊遭遇不測,這将是推測他們死因的重要依據。”
“你們這回有幾個人進了裏頭?”
“包括運送沿途搜集的礦石、藥草回宗門精研的民夫,一共十五人。”
“什麽時候進去的?”
“昨日戌時。”裴真問。
百裏決明低頭算了算,“到現在剛好一天,這會兒大概走到陰木寨了。”
“陰木寨?”裴真眯起眼,“少俠知道鬼國內中格局?”
“知道的不多,以前聽個老人家說過。”百裏決明懶洋洋道,“若沒進陰木寨,他們倒是還有活着回返的可能。若進去了,你們不必等了,麻利地準備操辦喪儀吧,這十五個人一個也回不來。”
裏頭不再說話,裴真好像在思考,四下裏安靜下來。剛被裴真取笑了一番,百裏決明心裏很是不爽。不就是男人洗澡麽,他害什麽羞?丢面子。他霍地站起來,背着手踱到圍屏後面。這厮冷不丁地進來,浴桶裏的裴真愕然了一瞬,旋即得體地微笑,“少俠何事?”
熱氣蒸騰,他在浴桶裏白生生一朵嬌花似的。百裏決明耳朵已經紅透了,偏還做出副淡定自若的樣子,走到桶邊,探頭往裏一瞥,輕蔑地道:“啧,不大嘛。”
裴真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百裏決明十分得意,扭過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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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大雨滂沱,路面一片泥濘。陰慘慘的叢林在雨中是灰黑色的,周遭朦胧模糊一片,隔着重重雨幕視物,眼睛前面仿佛有一層厚重的琉璃。風太大,要死死按着鬥笠才不會讓它被吹飛。大雨中無法禦劍,大家都艱難地步行。從進來開始就是黑夜,未曾看到天亮的時候。目前看來鬼國似乎沒有白晝,只有黑夜,天氣與外頭也不一樣,這裏自有一片風霜雷電。
“好壓抑啊,”有人低聲道,“走了這麽久,連只兔子都沒有。”
“這裏可是黃泉鬼國,就算有兔子,也是死兔子。”另有人說道。
“師兄,到了。”舉着羅盤領路的師弟停下來。他叫白笳,面容白皙,眼睛很大,笑起來讓人覺得很親切,領口繡着精光閃閃的銀線葵,這昭示着他隸屬于宗門。他是袁氏的外姓子弟,這次毛遂自薦來的。像他這樣的外姓弟子很多,期望闖出一番事業,能有資格改姓進本家。
穆知深走到近前,抹了抹石塊上的淤泥,果然看到謝氏風符的印記。這是喻連海和謝岑關留下的記號,這代表他們在這裏埋下了八角鎏金銅鏡。今日清晨他們在一百裏外發現了第一個風符印記,只可惜那裏埋的鏡子位置不好,山體或許曾被雨水沖刷得滑坡,幾塊石塊恰巧落在鏡子埋藏的位置,鏡面承受的壓力太大,在很久以前就碎了。
幾個民夫拿着小鏟上前挖掘,起出一面八角銅鏡。穆知深接過鏡子,在鏡面畫出繁複的符紋。符紋是固定的,每面鏡子的解印符紋各不相同,只有宗門知道正确的符紋,這确保裏面的信息不會被外人盜走。紋路銀光乍現,鏡面頓時亮堂了起來。迸濺的銀光照亮了穆知深的臉龐,他是個冷峻的男人,長眉緊蹙的時候有種鋒利的味道。
師弟們都湊過來觀看,裏面的畫面很模糊,幾乎看不清。能聽見劈裏啪啦的雨聲,是在下大雨,和他們現在的環境一樣。
一個慘白的人臉忽然在鏡中出現,除了穆知深,大家都吓了一跳。鏡中人往後靠了靠,似乎在調整角度。畫面清晰了些許,大家看見一個嘴上長着胡須的男人。
“我是喻連海。”男人笑着,看起來很興奮。他拿出天極日晷查看,這是測算時間的法器,鬼域終日黑夜,他們靠這個計算時日。他道:“我們已經在鬼國走了一天了,一路上都沒有遇見什麽奇怪的東西,一切都很順利。黃泉鬼國并不可怕,這個鬼域雖然很大,走了一天還沒有看見邊界,但鬼怪不多,并不難對付。不知道撿到這面鏡子的是誰,希望你們和我們一樣順利。”他舉起鏡子四下裏照,鏡中映現豆大的雨滴,還有坐在芭蕉葉下躲雨的随行弟子。鏡面轉回喻連海,他繼續道:“姐夫去探路了,現在下大雨,他的禦風訣比我的飛劍好使。”
“謝宗主回來了!”遠處傳來喊叫的人聲。
“姐夫!”喻連海眼睛一亮,鏡子裏的畫面晃動起來,明顯是他走動,“前面如何?”
“前面半裏路,看到個荒廢的村寨。我帶的人少,沒敢走太近,在遠處瞧了瞧,不像是有活人的樣子。”鏡面裏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但也不一定有死人。”喻連海說,“根據宗師的記載,鬼母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我們挑夏日陽氣最盛的時候進入,她必定沉眠在鬼國的深處。我們只在外圍略加探索,保持低調,遇見鬼母的可能很小。”
“阿弟說得不錯,”那年輕的聲音道,“來都來了,怕它作甚?諸位,這裏沒遮沒攔,我們去寨子裏做做客,吃點幹糧充充饑,好生歇息一番!”
四下裏響起歡呼聲,“好!”
鏡子熄滅,周遭只剩下噼裏啪啦的雨聲。穆知深蹙起雙眉。
“他們一定進了那村寨,看來第三面鏡子應當在村寨裏了。”白笳道。
大家休整了一炷香時間,繼續前進。按照鏡中記錄,喻連海一行人進了半裏路外的村寨。他們一徑前行,果然發現一座高聳的黑色老寨立在雨中。與其說是寨子,不如說是座圍樓,土磚砌成,有五層,蹲踞在風雨婆娑的密林裏,像一只無聲的猛獸。
白笳拿起羅盤,指針穩穩地指向村寨,“第三面鏡子在裏面。”
穆知深催動連心鎖,道:“座師,我們已經取得第二面銅鏡,現在去取第三面。”
“好,”連心鎖裏傳來姜若虛的嗓音,“知深,一路小心。”
“明白。”
披着蓑衣的一行人走進了老寨,他們的身後,雨水飄搖狂瀉,天際陰沉如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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