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兄弟(一)
第35章兄弟(一)
他感覺裴真很不對勁,按照這厮窮講究的性子,怎麽也不可能叉開腿像青蛙似的蹲在那兒。這種流浪漢的蹲踞姿勢放在百裏決明身上很正常,放在裴真身上着實詭異。
無聲無息地繞到裴真側面,他看清了這個蹲踞的人。那人正撕扯着包裹謝岑關的衣袍,裴真怕包得不嚴實,布條打的結全是死結,上下左右紮了一層又一層。那人撕得龇牙咧嘴,低頭準備掏出刀來割。
“你奶奶的!”百裏決明撲過去,将那人按倒在地,“哪來的小王八羔子!”
那人一驚,捂住頭大喊:“饒命饒命!”
“你哪來的?幹什麽呢!”百裏決明掐着他的脖子,怒道。
“少俠饒命!”那人放下手,哀嚎道,“在下姜陵,越郡姜氏的弟子。方才見少俠在此小憩,腹中又實在饑餓難耐,一時昏了頭,想要竊少俠的包裹填腹。少俠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百裏決明單手燃起火折子,屋子頓時亮堂了一角。對着火光,這厮領口的銀線葵流光溢彩。百裏決明認得這葵花,的确是宗門的标識。姜陵衣襟和袖口都破得絲絲縷縷,像是被什麽鋒利的東西抓過,身上還有許多血污和白糊糊的東西,手也抖個不停,顯然經歷過一場酷烈的大戰,約莫是死裏逃生。
“你是穆知深手下的?”百裏決明看他有點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你知道穆師兄!”姜陵眼睛一亮,打眼瞧見百裏決明正臉,又是一喜,“秦少俠!原來是你,你不記得我了?上回宗門大比我和你同臺打擂,被你一招擊敗!我知道了,你是座師派來救我們的,對不對?”
又是個被秦秋明打過的,百裏決明怕露餡,随口敷衍了幾句,“還沒找到穆知深。我這兒沒幹糧,都在裴真那兒,裴真呢?”
他從姜陵身上退下來,姜陵叫道:“裴先生也來了!先生在哪兒?”
“問你啊,裴真在哪兒?你沒看見他?”
姜陵忙搖頭。
百裏決明舉起火折子,幽暗的小屋裏一覽無餘,只有他和姜陵兩個人。裴真的風燈擱在地板上,蠟燭已經燒光了。他記得睡覺之前蠟燭有一大截,至少得燒一個時辰才能燒完。他睡的時間超過了一個時辰,裴真沒有叫他。
裴真不見了。
他能去哪兒?那小子不像是會擅自行動的人。百裏決明繞着小屋檢查四周,一面詢問姜陵。
按照姜陵的說法,他和穆知深一行人在糧倉遇襲,鬼怪足有八人,內廊盡頭又有不知名的惡鬼逡巡,他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他靈機一動,紮入面粉袋和死屍抱在一起,屏息靜氣,意圖用詐死蒙混過關。沒想到這法子真的奏效,鬼怪都追穆知深去了,沒有管他。他心有餘悸爬起來,卻發現陷入了一間又一間小屋之中,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走馬廊。他不停走不停走,幹糧都在同伴那裏,身上的存貨很快吃光了,餓了好幾頓,肚子抽抽地疼。頭暈眼花的時候,終于遇見正在小憩的百裏決明。
百裏決明睡得很不安穩,嘴裏一直叽裏咕嘟說夢話。姜陵那時心裏有鬼,想要偷百裏決明的幹糧,就沒有叫醒他。但姜陵隐約見他哆嗦着嘴唇,一直在重複同一句話——
“長脖子,長脖子,長脖子。”
“長脖子?”百裏決明問,“什麽長脖子?”
他想起紅光裏的那個長脖惡鬼,難道是夢見那玩意兒了?
“這該問你啊……”姜陵撓撓頭,“少俠,你夢見什麽了?你好像特別害怕的樣子。”
百裏決明也想不明白,細細回憶夢裏,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他只記得那聲鬼裏鬼氣的呼喊,然而他陰壽五十餘年,從不知道他有個死掉的弟弟。
十有八九是撞鬼了,他想。未附體的鬼魂四處飄蕩,在極偶然的情況下能對現世産生影響,譬如鬼喘氣、鬼壓床之類的,那多半是有鬼魂跟着生人,想要伺機奪舍。定是有膽大包天的鬼魂想搞他,好他個龜孫,惹誰不好竟然惹他。
算了,當務之急是找裴真。
連心鎖不亮,靈力催不動。仙門做的什麽破玩意兒,一點用都沒有。百裏決明察看屋裏,爛木架子邊上有一塊地被清理過,沒有灰塵,好些杏花絲緞帕子鋪在上頭。兩摞寫着字的絲絹一左一右,堆得整整齊齊,還有一冊絹書攤在帕子前邊。不用想,一定是裴真坐在這兒閱覽絹書。他怕髒,拿帕子墊屁股。左邊的絹書灰塵沒有被清理,約莫是還沒開始看的,看完的堆在右手邊,他可以想象裴真用帕子遮住口鼻撣灰的模樣。
攤開的絹書放在地上,百裏決明彎下身看上面寫着什麽。上面寫的東西不多,竟然是中原文字,不是瑪桑羽蟲篆。
今天是弟弟住下來的第三十天,弟弟懼怕腌臜賊的眼睛,我把他們全部吊起來,用繃帶把他們的眼睛遮住,弟弟就不怕了。我昨天又去給弟弟找吃的,本來還想見見娘親,我想跟她說我有弟弟了。我好久沒有同娘說過話了,娘總是躲在屋子裏,不理我。娘到底怎麽了?
今天是弟弟住下來的第六十天。弟弟變笨了,不吃東西,連話也忘記怎麽說了。我好擔心,他到底怎麽了?
我要有耐心,只要時間夠久,他會想起來的。
百裏決明看着“弟弟”發了好一會兒呆,姜陵喊他才回過神來。
母子……一對母子。
他倏忽間明白了,這是黃泉鬼國唯一的母子,只有可能是他們。“娘親”應該是黃泉鬼母,“哥哥”是惡童。鬼母因為某種原因對惡童避而不見,惡童獨自在陰木寨彷徨,直到遇見一個誤入鬼國的小孩。
惡童給小孩兒找吃的,這小孩兒食用的鬼國的食物,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百裏決明想起無渡的警告,絕對不能食用鬼國的東西,他一直很好奇食用鬼國食物的後果是什麽。手劄裏說小孩兒變笨了,不吃東西,連話也忘記怎麽說。這個狀态……極像是化鬼了。
翻閱其他絹書,記載用的文字都是羽蟲篆了,有一部分裴真在一旁做了翻譯,基本都是禁術,其中就有“拘鬼召靈術”。上面寫說練了拘鬼術的人會失去自己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鬼影,成為習術者的半身。其中佼佼者拘禁的鬼不止一只,便會有不止一個影子。百裏決明又想起拘他的那個人,他可不想成為別人的影子,一時怒從中來,氣得牙癢癢。
絹書旁邊,有一溜腳印從爛木架子旁向神龛處延伸。應該是裴真看絹書看到一半,被什麽東西吸引,便放下絹書,往那邊走。或許是神龛那兒傳來了什麽聲音,因為坐在爛木架子這兒,視線都被幾排架子和簾幕擋住,無論如何是看不見梢間的神龛的。
聲音?會是什麽聲音?
百裏決明舉着火折子跟着腳印走,姜陵緊緊跟在他身後。光暈一點點照亮黑漆漆的梢間,绛紅色的舊簾子罩着十一面女人神像,他們莫名覺得這神像的每一張臉都在盯着他們看。
“你覺不覺得那個神像很詭異?”姜陵湊過臉小聲說。
“詭異就別看。”百裏決明推開他的臉,壓下火折子查看腳印。
腳印在神龛前面就沒有了,正巧停在神像的目光下。裴真走到這裏,消失了。
百裏決明蹲下身撩開紅桌布,神桌下面空空如也,裴真沒有藏在這兒。舉起火折子看梁上,也沒人。裴真真的莫名其妙不見了。百裏決明審視裴真最後一個腳印,比其他的要深,裴真在這裏停留了一會兒。
“先生為何停在此處?”姜陵問。
“靠邊,我看看。”百裏決明揮揮手。
他站上裴真的腳印,努力把自己想象成裴真。
“我是裴真,我是裴真……”百裏決明念叨着,“我又美又博學,腦瓜子還聰明。我站在這兒,我想幹嘛呢我?”
“裴先生喜歡念詩,”姜陵提議,“你念幾句詩,說不定就有感覺了。”
“那什麽……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百裏決明往前看,站在裴真的位置視野的正中央是神桌,他伸出手,可以觸摸到神桌上的一枝瓶、白瓷杯和瑞獸香爐。他嘗試着每個都碰了一遍,什麽都沒有發生。
“先生不吟淫詩。”姜陵小聲說。
“他站在這兒還能幹嘛?”百裏決明摸不着頭腦。走到這麽僻靜的地方,莫非是出恭?然而他并沒有聞見尿騷味。裴真那小子是神仙下凡,進來這麽久不見他出恭拉屎。
“先生比你高,手比你長一些,”姜陵指了指神像,“他應該能夠到神像。”
“放屁,他能比我高?”百裏決明不相信。腳下仍是稍稍走前一步,觸碰到了神像的臉頰。
很快他發現了端倪,神像的珊瑚色忿怒面比其他臉光滑,似乎經常被人觸碰。這裏一定有個機關,他按了按那張臉,喀嗒一聲,臉倏忽間凹了下去。神桌底下哐哐直響,像是機關啓動的聲音,百裏決明蹲下身撩開紅桌布,桌下一塊兒地板消失了,一架木梯通往黑黢黢的黑暗。
嘿,還真行。百裏決明心頭一喜,要往下面去。
姜陵忽然攔住他。
“少俠,你聽,”姜陵的臉色變得很白,“是不是有呼吸聲?”
寂靜的黑暗裏,傳來細細的呼吸聲。
百裏決明說:“廢話,裴真下去了,肯定是裴真。”
“可是……”姜陵的手開始抖了,“好像不止一個呼吸。”
凝神細聽,無數個呼吸此起彼伏。百裏決明心裏發毛,這下面不知道有什麽東西,裴真定然是遇見麻煩了,不然不能出不來。
“你今年幾歲?”百裏決明問他。
“十七。”
“太小了,你待在上面吧,要是我一炷香之內沒有回來,你就自謀出路吧。”
姜陵躊躇着,臉上一副苦色。
百裏決明返身去把謝岑關背上,重新點了根火折子,下了木梯。身後響起腳步聲,回頭看,姜陵這白臉小子也跟來了,百裏決明覺得奇怪,“不是讓你留在上頭嗎?”
姜陵哭喪着臉說:“上面也好恐怖,我還是跟着你吧。就算死,咱們好歹相互作陪,有個伴兒。”
百裏決明:“……”
仙門果然除了裴真都是草包。
越往下,呼吸聲越發清晰,好像有許多人在黑暗裏沉睡。終于到了最下面,火光盈盈照亮一方,百裏決明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一陣涼氣從腳底板蹿上腦門子,下意識停止運轉靈力模拟常人呼吸。姜陵在他邊上站穩,驚呼道:“是活屍!”
百裏決明猛地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說:“噓,別把他們吵醒了。”
前方,黑沉沉的暗影裏,倒挂着無數纏滿繃帶的人形物。光暈籠罩的區域,依稀能看見他們的胸膛起起伏伏。
這些東西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
“你記不記得竹簡上說的‘腌臜賊’?”百裏決明低聲問。
姜陵點點頭,“說的就是這些……活屍?可是他不是說只遮眼睛麽,為什麽要把他們全身都綁起來?”
“因為他們全身都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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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