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季伯宗離去之後,闕清雲還在潭上立了許久,直至灰蒙蒙的天空中細雨垂落。

她沒用靈氣護體避雨,任由清寒的雨絲滲進衣襟,帶來薄薄的涼意,沾濕她的衣冠與發頂。

腰間玄黑古劍突然顫了一下,闕清雲睜眼,右手側扶劍柄,凝神感應,數息之後并無任何發現。

她垂眸掃了眼古劍劍柄內側镌刻的“闕”字,神情若有所思。

雨越下越密,山林間的風景像罩了層薄紗。

聽瀾宗山腳道路崎岖,沿街讨食的乞丐與暫無去處的秀才一同坐卧于破廟檐下避雨。

忽然,那一身褴褛的乞丐兩眼翻白,身體病态抽搐幾下,順着牆根倒在地上,驚動身旁同樣露宿在外的青衫秀才。

秀才見他這樣以為他發了惡疾,忙湊上去用力搖晃他的肩膀,招呼他醒一醒。

那乞丐四肢痙攣半晌,慘白的眼珠倏然翻轉下來,秀才輔一擡眼,便瞧見那雙猩紅的眼睛瞳孔收縮,直愣愣地望着他,神态瘋瘋癫癫,像要吃人似的。

“啊呀!”秀才吓得怪叫一聲,倒跌出去。

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馬抓起自己的書囊,連滾帶爬地跑進雨裏,頭都不敢回。

乞丐則保持着卧躺抽搐的姿勢,只眼珠子好似無意識地轉了轉。

雨下得更大了,道路上聚起渾濁泥濘的水窪,濺起一層霧蒙蒙的水花,沿縫隙淌過殘缺破敗的青石板。

一雙淺粉色的繡花鞋踩着石面行過,淤泥和污水争先恐後撲騰上去,卻在玷染鞋面之前,被隐晦無形的氣勁撥開,直至那鞋子的主人踏上廟前石階,鞋面依然纖塵不染。

玉潋心亭亭立在破廟外,望了眼腳下綿延無盡的山路,神色疏冷淡漠。

“閣下追了我一路,現下四處無人,便不必再遮遮掩掩,耍那些你我皆心知肚明的把戲了吧?”她緩緩側身,斜眸瞥向癱在梁柱下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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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聞聲擡頭,與她四目相對。

那雙癫狂的眼瞳中血絲密布,神情譏诮,被識破了也不慌不忙,翻了個身倚靠廟門坐穩,髒污的臉孔幾乎辨不清原本的模樣,半死不活地吐出一口氣:“你竟然不怕我?”

玉潋心語氣平靜:“閣下若想取我性命,先前有的是機會動手,小女子修為低微,禍到臨頭也不過一死而已。”

“不枉為仙子門徒,倒是有幾分闕清雲的氣度。”乞丐聲音古怪地笑了笑,“我來也的确不是要找你的麻煩,你且替我帶句話給郭衍,就說故友來見,事關三十年前鏡虛門之變和闕明城身死之因,煩請他移步觀山樓相見。”

觀山樓,臨近陌衍山脈,是一座地下坊市,歸屬于曲衍魔君所領的陌衍山莊,平日裏人多眼雜,實為各路情報交流的關鍵場所。

玉潋心未追根究底詢問對方身份,只道:“小女子會将閣下所言如實轉達。”

她話音落下,那乞丐嘴角勾起一抹笑,看向玉潋心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長。

“如此,在下便靜候佳音。”

其聲喑啞,說完這句話,他的身體便向後傾倒,兩眼一翻,沒了氣息。

一陣風吹過,破廟地面上的枯草被風吹動,發出細微的簌簌之聲,好似有幽影沿着地面飛快游移,剎那間沒入雨幕之中,不見蹤影。

玉潋心掃了眼廟門處的屍體,眉頭輕蹙,亦拂袖而走。

·

陌衍山莊,莊主書房。

“三十年前鏡虛門之變與闕明城死因?他真是這麽說的?”曲衍魔君背負雙手,神态凝重地望着牆上一副字畫,将信将疑地向玉潋心确認道。

玉潋心站在他身後,平靜地回答:“潋心只字未改。”

“好。”魔君轉過身,眸色幽邃,“明日你與本座一塊兒去觀山樓。”

“謹遵君上法旨。”

魔君此言在她意料之中,以那神秘鬼修的實力,随便找誰都可傳話給郭衍,何必跟蹤玉潋心一路,特地讓她帶話。

其目的顯而易見,他要将玉潋心牽扯其中,僅是這只言片語,就令曲衍魔君不得不對她設防。

次日天陰,玉潋心與郭衍同赴觀山樓。

觀山樓分內外兩城,外城占地廣闊,有凡人居住,內城則只數百畝,是為陌衍山莊名下的修真者交易坊市。

外城比內城要熱鬧許多,曲衍魔君來到觀山樓,并未進入內城,只在外城尋了一處視野開闊的茶館,坐下叫小二上了一壺上好的春茶。

玉潋心模樣招搖,今日出門見客意在低調,故而在臉上蒙了一層面紗,即便如此,她所過之處,依然吸引了不少隐晦的視線矚目。

兩名地痞正悄悄議論方才走過那位姿态曼妙的女人,他們從東街跟到西街,只一晃眼,那抹紅衣竟在轉角處憑空消失。

“那兩人明顯身份不同尋常。”跟在後邊的年輕男子面有猶豫之色,小聲勸道,“你可仔細着你的性命,萬一……”

在前邊帶路的男人是個獨眼的,臉上有條傷疤,聞言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在外城活動的,身份再特殊又能高到哪裏去?”

“你可別忘了,這觀山樓外城,都是禹少說了算,你要還想救你哥哥,就把你灰耗子似的小膽兒揣進肚子裏別叫人看見了!”

獨眼男人說着,朝掌心吐了口口水,喋喋不休:“不是我說,你兄長也是個沒出息的,吃喝嫖賭欠錢不還壞了觀山樓的規矩,能活命就不錯了!”

他拿衣擺擦亮他的尖刀,“你我若能将那女人弄到手,打通禹少這邊的門路,還愁救不下你哥哥嗎?”

青年男人被說動了,雖面有不忍,卻未再有半句勸阻之言。

“許是朝那巷子裏去了,快跟上!”聽得獨眼男人招呼,高個兒青年呼出一口氣,快步跟了過去。

步入巷口,天光被兩面高牆遮擋殆盡,視野昏暗。

獨眼男人朝前走了幾步,見巷子到了盡頭,裏邊沒路了,先前那紅衣女人正獨自立在那兒,看樣子像走岔了路,不知道該怎麽出去了。

真是天遂人願,不費功夫。

“呵呵,小美人兒。”獨眼男人貪婪地舔了舔唇,上前搭話道,“你好像迷了路,要不跟咱哥倆說說,你要去什麽地方,哥哥們帶你去呀?”

紅衣女子像被突然出現的人吓到,羞怯惶恐地後退幾步,足跟抵着磚牆,沒了去路。

她的臉被面紗遮了大半,但露出外面的眼睛好似靈鹿,瑩潤有神,頗為動人。

獨眼男人被她驚慌的模樣取悅,臉上的笑容更加龌龊,笑呵呵地逼近兩步,還樂此不彼地開口:“美人兒別怕,哥倆不是壞人。”

小美人将信将疑,嗫嚅道:“倒是有個地兒,小女子不知怎麽走。”

“哦?”獨眼男人笑問,“什麽地方呀?這觀山樓我哥倆熟,鐵定能帶你找得到的。”

男人色迷了心竅,可跟在他身後的青年卻感到害怕,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陣陰風,冷飕飕的,攪得他心神不寧,額角冷汗直冒。

“這地兒就是……”女人柔唇輕啓,眸心掠過一絲冷銳的殺意,聲音陡然下沉,“閻王殿。”

男人那只獨眼猛然瞪大,心口已被捅了個窟窿,他低頭一看,插在他身上的竟是他自己帶來的那把刀。

他踉跄着後退,意識到自己踢到鐵板闖了大禍,可這一刀切進心髒,震斷心脈,哪怕他有金丹修為在身,也全無用處。

高個兒青年只聽噗通一聲悶響,便見那獨眼男人面色驚恐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他吓得心跳驟停,慌不疊轉身想跑,可玉潋心哪裏會給他機會,氣刃憑空而現,須臾斬斷他的雙膝,膝蓋以下猝然與大腿脫節。

劇痛席卷全身,痛到十指指尖都在劇烈抽搐,可他的喉嚨卻像堵了一團棉花,哪怕汗水濡濕已經布滿額頭,他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女人自他身後緩步而來,淺粉色的繡花鞋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女人妖冶妩媚的聲音也悠悠響起:“勞煩給你們的禹少帶個話,他爹在茗香居見客,倘若半個時辰內見不到他人,後果自負。”

·

茗香居內側雅間,曲衍魔君手裏一盞茶剛剛放涼,玉潋心便推門而入。

魔君掀起眼皮,淡淡瞧了她一眼,方道:“又殺人了?”

“殺了一個潑皮。”玉潋心據實以答。

曲衍魔君抿了口茶水,出聲勸戒:“你身上戾氣太重,當心業力噬體,收斂一些為好。”

玉潋心垂首:“晚輩記下了。”

這時,小二掀開竹簾,端着兩碟花糕進來,剛把食盒放下,他的身體便異樣抽搐,慘哼着倒在地上。

魔君二人面不改色。

片刻之後,小二重新睜眼,從地上磨磨蹭蹭地站起來,模樣還是店小二的模樣,可他的神态卻與日前那破廟前的乞丐如出一轍。

他站在空地上,扭了扭脖子,轉了轉手腕,簡單适應了一番這具新的肉身,這才看向郭衍,笑道:“經年不見,大哥過得可還好啊?”

主座之上的郭衍驀地站起身來,震驚道:“你是……闕明城?”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我來了!感恩各位,今天也是跪求評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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