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甬道狹長, 陰暗潮濕,夜露自穹頂懸垂的冰錐上滴落, 啪嗒落于地面凹地彙聚的水窪。
一雙素淨的白靴蹚過泥濘,步履匆忙地往前去。不久前她才行經此處,自明白那位道衍宗的聖女大人在什麽地方等她。
越往深處去,地面便越坑窪,濕氣也越來越重。
穿過蜿蜒漫長的蛇形甬道,盡頭是一座內嵌于地底的石窟,當中蓄了一汪寒潭。
那銀發紅眸的女人正懸腿坐于垂壁之上, 三千銀絲瀑布般散落下來, 細柔的發尖輕輕點着潭水,居高臨下望着入口處行來之人,眼眸幽邃似海。
既身負妩媚邪肆的妖異之氣,又兼具清高淩絕的孤寒傲慢。
百代輪回, 迎來宿命中逃不過的交鋒。
銀發女人輕佻地勾起嘴角。
“數日未見,輕雲仙子別來無恙。”
闕清雲面色平靜,開門見山:“帶着你的人離開大璩。”
·
“宗主, 人間瘟疫橫行,唯有以半神之血做藥引,練得驅魔神藥, 方能平息這場動蕩不安的禍亂。”
“業力聚集, 倘使不及時将之驅散,觸怒天規,恐怕天地将毀。”
“宗主大人!我天玄宗立足于天地之間, 享人世之供奉,豈能眼睜睜看着黎民受苦?!”
“玄月心本就是天生地誕的靈嬰,若非好運遇見宗主, 收養于天玄宗,怎會有如今這般修為?她渡劫失敗,乃是天命所指,該到她回報天玄宗的時候了!”
“今其修為大損,正是體虛乏力之時,機不可失,請宗主速下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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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
宗內長老你一言我一語,吵得夜輕雲兩耳嗡鳴,思緒亂作一團。
她掌心之中握着半塊陰陽魚,拇指摩挲其上字跡,冷肅的臉色令得座下衆人面面相觑。
其實,她手中藏納的,本該是刻有“月心”字樣的玉佩。
是她怕被旁人瞧見,遂尋了個由頭将刻字的兩枚玉佩同玄月心調換了。
世人只知玄月心是她收養的弟子,卻不曉私底下,她們拜過天地,飲過合卺酒,是兩情相悅,請日月做過見證的道侶。
不,非是他們不知。
這些人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表面上沒有拆穿,可心中卻芥蒂得很。
如今瞅見機會,便想趁勢将玄月心除去,以護她天玄聖主的聲名。
天玄聖主,當一心為天下,不得有兒女私情。
他們的心思,夜輕雲心如明鏡。
在這些人看來,倘若此番玄月心成功渡過九天雷劫,破虛而去,那她們這段姻緣,也該到此為止,随風而散了。
可她既然失敗了,就将繼續留在凡界,與自己糾纏不清。
夜輕雲閉目輕嘆,她知曉,月心必是不舍離去,方故意為雷劫所創,好留在這人世之間陪她的。
等有朝一日,她們修為相當,可攜手破虛,共赴上界,遠離這紛擾塵嚣,快意逍遙。
“宗……”又有長老上前,試圖勸說。
夜輕雲思緒被擾,眼睛睜開一條縫,眸心殺機淩然。
那長老話已到了嘴邊,竟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時,右手上位的錦袍老者捋着缁須,慢悠悠地開口:“宗主,難不成……你想壞了天玄宗的規矩?”
天玄宗并非宗主的一言堂,十二位執法長老,其地位與宗主相當。
宗內要務決策,都要經由長老會商議定奪,投票表決,半數以上通過方能執行。
而今,十二位執法長老全都統一口徑,欲取半神之血福佑黎民,如此境況之下,宗主是否表決态度,已然毫無意義。
夜輕雲閉眼,長出一口氣。
“便依長老之言。”
她心中已有決斷。
爾等區區蝼蟻,也妄圖擒下月心。
這天玄宗主,她不做也罷。
·
人算不如天算,更難算人心。
陰差陽錯,可笑至極。
夜輕雲手持半神之血,形貌瘋癫。
天玄絕壁之上,風雲驟變,兇獸出籠,血煞漫天。
待得她神識轉醒,偌大的天玄宗,已屍骨如山,不留一個活口。
她咬着唇,瘋笑着對自己說。
——永生永世牢記于心,這漫天血雨,遍地屍山,都是你的罪過。
——是她死後,你破籠而出的心魔。
——無為,無望,亦無休。
冥冥中,耳畔仍回響玄月心椎心泣血的嘶鳴。
生生世世,糾纏不休!
她仰天長笑,好一個糾纏不休!
遂将那半神之血碾碎于心口,循着玄月心的氣息,将自己葬入其碎散的血肉之中。
生而同衾,死亦同穴,也算全了半生相思。
·
幽黑洞窟之中,滴落的水聲将她驚醒。
夜輕羽倏然出現在她眼前,挑起她的颌尖,幾乎與她臉貼着臉,近得能聽見對方輕輕淺淺的呼吸聲。
銀發女人微笑低語,叩問靈魂:“你有什麽資格,同我談條件?”
“憑這天地之間……”闕清雲閉目,輕叩齒關,而後再睜眼,“只有我,能放你自由。”
自由。
夜輕羽眯起眼,幽邃的紅瞳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訝。
“執着萬年不肯妥協,如今又因何改變主意?”
她唇角勾起妖冶的冷笑,嘲弄地說道,“這一點也不像你,素來孤傲清高,獨斷專行的輕雲仙子。”
“你掌傾世之權,心懷天下蒼生,自不該為了誰放低姿态,更不用這般卑微地屈膝乞憐,如此,多沒意思。”
女人的笑聲低婉動聽,若忽略她話語中的涼薄,倒也別有一番風情。
“我更願見你萬年前冷厲肅殺的高傲容姿,不顧一切地毀滅、殺戮,将權柄握在手中,忤逆你的人通通拔除,想要的便施展手段強取豪奪,如此人生,豈不更加肆意快活?”
她雙手捧起闕清雲的臉,聲音喑啞婉轉,如冥冥蠱惑之聲:“我可以成為你手中最鋒利的劍刃,你想要的就奉于眼前,你憎恨的就斬盡殺絕。”
“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悲喜,你其實早已不愛她了,不是麽?”銀發女人口中的“她”,不必指名道姓,她們都心知肚明。
“她将你生生世世困在方狹小的天地之中,迄今已逾萬年,卻愈漸瘋癫,毫無愧悔之心,亦不曾體諒你半分心意,你該恨,該怨,該破開這執念與枷鎖,沖出牢籠,重獲新生。”
“而我,才是這世間唯一一個,真心對你的人。”
闕清雲沉默着,好似為她這番掏心之言意動,可片刻後,她嗤然一笑:“你生而無情,又怎知何謂真心?”
女人默然,後輕輕搖頭,為闕清雲冥頑不靈略感遺憾。
“你難道以為,她醒來後,會放過你麽?”
“這是我自己的事。”
“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夜輕羽低低笑了,“輕雲仙子,你莫不是忘了,我是你的心魔。”
“你說錯了。”闕清雲兩眼清明,波瀾不驚,“萬年以前,你曾是我的心魔。但如今,你是你,我是我。”
“答應我的條件,我便解開你的封印,百年後,這具肉身歸你。”
作者有話要說: 來呀,造作呀,留評返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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