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文雅中學（2）

◎好人做到底◎

時今岚壓下胃裏泛起的惡心感，後退一步将眼前的‘東西’看清。

不是什麽令人惡心的怪物，而是個身高差不多與她持平的中年女人。

女人穿着件褐色的短羽絨服，下身的牛仔褲包得很緊，微微外八的站姿顯得小腿格外瘦細，與稍顯寬胖的上半身十分不協調。

餘光向下一掃而過，時今岚的注意力集中在中年女人臉上，她的臉布滿皺紋，在昏暗的光線下浮起一層淺淺的蠟黃色油脂，右邊唇角下方有顆黃豆大的黑痣，黑痣隆起并随着她呼吸的動作上下鼓動。

讓時今岚胃裏直泛惡心的眼睛安在那張略顯醜陋的臉上，眼距不到一厘米，看起來格外大，甚至微微向外突出，遠遠看着便有幾分可怖，更別提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四目相對。

直播間裏從第一視角觀看直播的觀衆也沒見過這場面，接連罵了幾句卧槽，彈幕上陸續刷過幾條‘這玩家有點東西’‘好家夥竟然沒叫起來’‘真TM吓了老子一跳’。

沉默蔓延開，時今岚注視着一步之外的女人，确定對方不是玩家而是副本NPC。

因為她手裏拿着一只銀質的手電筒和一本不算薄的點名冊。

宿管阿姨。

她在查寝。

果然，中年女人開口了。

“你是哪個宿舍的？為什麽這麽晚還在外面？”

她的聲音幹冷沙啞，像沙石摩擦布袋發出的奇怪聲響。

詢問過後，她的視線在時今岚身上逡巡，見時今岚什麽也沒帶，微凸的雙眼帶上幾分審視與嫌惡，仿佛抓到了壞學生的把柄，準備好好教訓她一頓。

時今岚摸着口袋裏被她捏成紙團的宿舍守則，哈了口氣道：“阿姨，我是404宿舍的張小淑，今晚太冷了，我想打壺熱水暖被窩……結果光顧着把手捂口袋裏，到了飲水機前才發現水壺沒帶……”

她十分不舍得把手從口袋裏拔出來，懊惱的合成十字，祈求道：“阿姨，我不是故意在宿舍外亂晃的，今天實在太冷了，我馬上回宿舍。”

女孩神情虔誠，眼底還帶着幾分期待，看不出任何撒謊的痕跡。

宿管阿姨也不知是信還是沒信她的話，滑膩寒涼的目光在她臉上游移。

被那不算友好的目光注視了漫長的十三秒後，時今岚聽宿管阿姨冷冷道：“回去吧，晚上不要出來了。”

時今岚欣喜點頭，對她露出讨好的笑容，連聲道了好幾句謝後，将手塞進口袋裏縮着肩膀朝404宿舍走去，全然是個膽小腼腆的普通學生。

快步往前走時，時今岚能感覺到宿管阿姨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陰森、冰沉，宛若角落裏伺機而動的毒蛇。

她縮着肩，眉目卻一片清明，也因為背對着宿管阿姨，所以毫無顧忌的看向曾傳來尖叫聲的樓梯口。

和她從樓梯裏打量樓層大門的情況一樣，那扇寬大的門宛若巨獸黑洞洞的大嘴，即便她夜視能力極強，也看不清裏面有什麽。

時今岚擡手祈求宿管阿姨時，順勢看了腕上手表的時間，淩晨0點1分03秒，她出樓梯時是0點42秒。

可以确定，她聽到系統的聲音後，時間便靜止了，如果發出尖叫的女生和她有一樣的遭遇，在她宿管阿姨僵持之後，應該已經沖出走廊，或者有其他掙紮的舉動，而不該像現在這樣靜悄悄的，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

宿管阿姨這個NPC出現的很突然，大概是她開啓了新手副本後刷新的，不可能有時間對另一把樓梯裏的女生做什麽，對方極有可能還在樓梯裏，只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沒有繼續發出聲音。

也有可能是時今岚原來所處的地方還是現實世界，開啓新手副本後進入了游戲世界，而女生和她一樣觸發了《噩夢世界》，去往另一個平行副本。

時今岚并不覺得女生已經死亡，按照游戲由易到難的原理，且系統已經标出該副本的難度為普通，便足以說明新手副本即便有傷亡，也不該有能夠輕易對玩家造成致命打擊的存在，否則游戲時長就不該是四十八小時，而是四小時。

正當時今岚思考着是哪個可能性時，一道身影慌不擇路的從樓梯中沖了出來，是個留着及腰長發的女生，時今岚不認識。

她穿着長靴和駝色風衣，跑動時靴子的窄跟敲擊的地面，發出清脆的咔嗒咔嗒聲，在空蕩蕩的宿舍走廊中突兀而詭異。

看到時今岚，女生睜大了眼，淚水從眼眶中簌簌而下。大口大口的氣息從她鼻間呼出，轉瞬間便凝結成了白霧。她的嘴正咬着大紅色的棉毛圍巾，嗚嗚嗚的哭聲便被噎在了喉嚨裏。

突然，女生腳下的高跟鞋發出斷裂的咔嚓聲，正費力奔跑的她右腳向外崴去，直挺挺朝地上撲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女生緊咬着圍巾睜開眼便發現自己呈斜四十五度趴伏在時今岚的臂彎裏。

她害怕的嗚咽一聲，哆哆嗦嗦吐出沾滿唾液的圍巾，磕巴道：“救……救我！有——唔！”

女生的話還沒說完，剛吐出來的圍巾被時今岚又塞回了她嘴裏。

女生：“……”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時今岚，盡管還半趴在對方的臂彎裏，身體卻不由自主抖了起來。

她……她怎麽會向這鬼地方裏的人求救？是鬼！肯定也是鬼！

女生抖若篩糠，想尖叫卻被圍巾堵了嘴，直播間裏的觀衆們見她那個普通副本怪物吓成這樣，正發出肆意的嘲弄，但扭曲的彈幕還沒發出幾條，便都被另一位玩家的舉動吸引了目光。

【這屆新人的素質也太差了吧？才跟副本怪物打了個照面san值就要掉光了】

【她剛剛怎麽沒把有鬼兩個字叫出聲？叫出來可就有意思了】

【她對面的也是玩家吧，堵嘴的動作真熟練[狗頭]，哈哈哈估計是發現宿舍守則了，我撤了，去她直播間裏逛逛】

直播系統暫未對新人玩家開放，玩家并不知道直播間裏的動向。

女生快絕望了，在她以為自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這裏時，抖到幾乎難以控制的手突然觸摸到了一片溫暖。

時今岚拿着紙巾快速替女生擦了擦眼淚和鼻涕，然後把紙巾塞進她的圍巾裏，将她撈起來轉了個身往前推去，笑道：“我不就出來裝個水嗎？什麽事情找我這麽急？”

女生愣住了，不明白時今岚在說什麽。

她傻傻捏了下食指與拇指，那裏還殘留着剛剛留下的觸感。

柔軟的、溫熱的。

是人，不是鬼。

女生緊繃的脊背微松下來，混沌的腦子讓她下意識嗯嗯了兩聲，不敢亂說話。

時今岚回頭對身後不遠處陰恻恻站着的宿管阿姨露出個大笑臉，仿佛沒有看到她陰森詭谲的目光，道：“阿姨晚安，我們回去啦~”

女生聽着她的話，剛松下去的脊背又崩成了一張彎弓，腦子裏浮現出不久前從餘光中一閃而過的昏暗幽影，女人眼神森冷，表情猙獰。

一股寒氣從她足底竄起，直直爬上了天靈蓋，當她混亂的視線不知該如何安放時，又看到了前方黑洞洞的樓梯口。

女生哆嗦着，雙腿像被泡發了的面條，沒了那股逃跑的勁兒後慢慢軟了下來，她六神無主的去拉身後時今岚的手，想告訴她樓梯不能去。

時今岚安撫的握了握她的手腕，推開了身側404宿舍的門，進去、關門、上鎖，動作一氣呵成。

聽到落鎖的咔嚓聲，已經被吓破了膽的女生跌坐在地上。

随着她下跌的動作，早已蓄滿整個後背的冷汗朝脊窩流去，冷飕飕的往下淌，濕了貼身的內襯。

女生用力咬着圍巾，發出低低的嗚咽。

她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

時今岚不會恐懼，但多少知道女生此刻的心情，從口袋中取出已經癟下去的餐巾紙包，取出一張後遞給她。

陶欣神情稍愣，就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勢看向時今岚，發現她并沒有看自己，正擡頭打量宿舍。

眼前女孩的身高在一米六以上，穿着完全遮住腰際的米色羽絨服，下身是條有白邊設計的黑色校服，腳上踩着一雙軟綿綿的駝色雪地靴。

她留着堪堪垂落到脖子的短馬尾辮，眉宇之間蓄着鎮定與從容，從這個角度，陶欣恰巧能看見她左邊眼尾上方一顆微紅的小痣，因着眼尾上挑，又多出幾分不符合年齡的帥氣。

女孩的皮膚很白，鼻梁挺起的弧度恰到好處，櫻花色的唇瓣飽滿而豐潤，因着輕抿嘴唇的動作點出中間翹挺的唇珠，是在光線昏暗的宿舍中也能完全看清的一塊溫玉。

陶欣見過不少長相出衆的人，卻想不起有誰能像眼前的女孩一樣把漂亮與帥氣糅合的恰到好處，且不帶絲毫違和感。

時今岚知道陶欣在打量自己，卻并不在意，等她接過紙巾後，便專心打量宿舍。

宿舍裏的光線要比走廊更昏暗，時今岚憑借出衆的夜視能力，看清了宿舍的情況，四人間，上床下桌。

四張床中1號床和2號床的被子随意疊放；3號床的被子胡亂堆在一塊兒，床沿處還搭着兩件校服外套；4號床挂着粉紅色的床簾，窗簾的一角露出疊得十分整齊的被子以及一個半開的收納盒。

宿舍住滿了四個人，但此時除了她和地上的女生之外，宿舍裏并不存在第三個人。

時今岚擡手去摁牆上的開關，啪嗒兩聲後燈并沒有亮，燈管發出滋滋滋的電流聲，燈芯頗為慘淡的掙紮了幾下後，在一片死寂中魂歸西天。

陶欣本來已經稍緩過來了，但見此情形，心尖又搖搖擺擺的顫動起來。

宿舍裏有兩盞燈，同時壞掉的可能性太低，而她曾經聽過的靈異故事裏，就有鬼能滅燈的事情。

她下意識朝時今岚靠了靠，見她一點都不慌，亂顫的心尖兒穩了穩，翕動唇瓣，“我……我們……不……這是……哪裏？《噩夢世界》又是什麽？”

時今岚道：“應該是款恐怖游戲，我們進了游戲副本。”

她的語氣過于平淡，以至于陶欣懷疑自己聽錯了‘恐怖’兩個字，她上牙和下牙磕動一下，正想說話，又聽時今岚道：“我叫張小淑，文雅中學高三（4）班的學生，你叫什麽？”

話題轉移的有點快，陶欣卻下意識跟着她的思路走，回答道：“陶……陶欣……郾城大學大三歷史系——”

話到一半，陶欣的聲音便卡在了喉嚨裏，她腦子裏忽然浮現出一段冰冷機械的電子音。

“副本名稱：文雅中學。”

她瞳孔收縮，尖叫竄出喉嚨的剎那，不久前聽過的另一段電子音又硬生生将她的尖叫壓回了肚子裏。

“任務詳情：你是文雅中學高三（4）班的文娛委員陳可欣……”

陶欣快要被自己吓死了，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着，用力抹去掉出眼尾的淚。

時今岚唔了聲，沒說話。

片刻的沉默後，陶欣反應過來自己下意識給出了現實世界的身份。

人在極度恐懼後，思維是無序的，邏輯也會出現短暫的錯亂，很難維持正常思考能力，稍加引導便會将潛意識的東西和盤托出。

她吃不準時今岚是在故意套話，還是只想從她這得知副本相關的信息，她卻驚懼過度，暴露了個人隐私。

陶欣扯掉沾了口水和眼淚的圍巾，想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卻摸到了一團濕乎乎的紙巾。

後知後覺紙巾是怎麽到圍巾裏的，她勉強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也反應過來剛剛在走廊上時今岚拿圍巾堵她嘴的奇怪之處。

陶欣深呼吸了好幾下，覺得冷靜了不少後，小聲試探道：“剛才在外面你……你為什麽那麽說？”

這之前，她與這個‘張小淑’根本不認識。

時今岚沒有立刻回答，她探手在口袋裏摸索了一下，将團成球的宿舍守則扔給陶欣。

陶欣手忙腳亂接住，可宿舍裏昏暗的光線讓她看不清展開的紙團上寫了什麽。

在她眯眼看得費力時，時今岚把宿舍守則背了出來。

“請文雅中學所有寄宿生遵循以下守則：

1、請勿在夜晚離開宿舍，宿管阿姨不喜歡半夜在宿舍外亂晃的學生；

2、請勿在深夜大聲喧嘩，宿管阿姨讨厭半夜吵吵嚷嚷的學生；

3、遇到鬼請默念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宿管阿姨仇恨滿口鬼怪的學生。”

最後一條守則背完，時今岚覺得手臂一緊，側頭看去，是被陶欣抱住了。

陶欣才冷靜下來的腦子又混沌成了一片漿糊，她哆哆嗦嗦道：“真的有鬼！真的有鬼！我看到了！剛剛在樓梯裏！”

當時她吓得慘叫，一頭跌在樓梯上咬住了圍巾，又感覺腳踝被一只冷到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手拽住，瘋狂踢蹬之下好像把那東西踢開了，沖出來便撞見了時今岚和……和那個陰影裏的身影。

時今岚嗯了聲，道：“宿舍守則第三條，宿管阿姨仇恨滿口鬼怪的學生。剛剛我身後站的就是npc宿管阿姨，我不清楚違反宿舍守則會發生什麽，所以沒讓你把話說完。”

當時，她看陶欣幾乎要吓破膽的樣子，應該不敢疊‘宿管阿姨的仇恨’這個debuff，正巧對方自己拿圍巾堵過嘴，她便好人做到底，物盡其用。

陶欣淚如雨下，連忙道了好幾聲謝謝，在她努力壓着哭腔時，腳下好像踢到了什麽東西，輕微的啪嗒一聲，清脆的童聲突然竄起——

“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我們做鬼多快樂，我們坐在你床上。叮叮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