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半夢半醒間, 何羽茜的耳邊一片嘈雜,周圍人聲鼎沸,警車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發生了什麽事情?

何羽茜努力睜開雙眼, 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用木板拼湊的“床”上,渾身的骨頭像散架了一般,肌肉的酸痛從神經末梢傳達到大腦中樞。

眼前, 是灰色的牆壁,哦不,準确來說應該是房間天花板。

她開始回憶起昨晚的冒險,可惜腦仁兒一片鈍痛, 擠兌了她用來思考的神經。

她身旁鋪了一層棉花褥的木板床上,兩個小孩從被窩裏探出腦袋。

“何羽茜!”

一個高大的男人從屋外逆光而來,語氣夾雜着焦躁和生氣,他絲毫不顧及旁邊還有倆毛茸茸的小腦袋, 上前一把抱住了眼前半坐而起、頭發亂糟糟的女人。

這個擁抱來得熾烈, 又有點霸道, 讓何羽茜本就酸痛的小骨骼更加不堪重負。

她安慰似的拍拍男人寬闊的後背,言語溫柔地在他耳邊喃喃:

“沒事了, 沒事了!”

男人不滿地松開懷抱,雙手緊緊箍住何羽茜的肩膀, 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在她的臉上、身上反複檢查,嘴裏忍不住抱怨着:

“大小姐,你能不能別再突然失蹤了?

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何羽茜看到他緊簇的眉頭, 伸手想要把那眉間的“川”字磨平, 門口突然竄進來一個人舉着相機對着他們一頓狂拍, 閃光燈的頻率讓這間昏暗的屋子仿佛煙火閃耀。

面對狗仔,趙東嶼自然比一臉懵逼的何羽茜來得經驗十足, 他用身體護住何羽茜,厲聲呵斥道:

“不許拍!”

然後趁着對面停滞的瞬間,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按住了那個企圖奪門而出的狗仔。

“快給我删了!”

趙東嶼扭着對方的手腕,狗仔雖疼得龇牙咧嘴,卻顯然是個久經沙場的老手,只見他像條黏膩的魚一般反手逃開了禁锢,咧嘴一個壞笑露出滿嘴黃牙:

“我們這行設備也升級了,照片已經同步傳輸到我同事的端口,生活所迫,對不住了!”

說着,從擁擠的人群中逃竄了出去。

趙東嶼注視着那人的背影,撇了撇嘴角,轉身向何羽茜攤手道:

“沒辦法,現在的狗仔越來越賊了。”

“你還真是招花引蝶的主兒,這麽偏的地方都能有狗仔跟過來。”

何羽茜扶額嘆息。

何止狗仔,屋外現在正裏三層外三層地擠着好些人,都探頭探腦地往屋裏張望呢。

何羽茜趕緊從木板床上跳下來,用手指将亂糟糟的頭發理順。

一雙小手突然握上她的,小手的主人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嗫嚅地喚她一聲“姐姐”何羽茜心疼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手掌傳來巧妹濕濕粘粘的手汗,她低頭看巧妹,報之以寬慰的笑意。——巧妹出生那年,隔壁村的小男娃張靖已經一歲了,剛剛學會走路的年紀。

看他瘦瘦小小的模樣,村裏的大嬸大媽總是用憐惜的語氣嘆息着:

“可憐的娃,以後可怎麽辦哦!”

張靖的父親在他尚未出生那年不幸罹患海難去世,母親在孕期大受打擊,加劇了産後抑郁症的爆發,在小張靖裹在襁褓裏的某一個風清氣爽的午後,母親赤着腳一步一步向海走去,據同村唯一一個目擊者稱,她在距離海岸線還有百米距離的時候,突然像泡沫一樣消失了。

自那以後,張靖母親是生是死,成為了鯨落村的一個謎團。

張靖并不知道這些,他在世上唯一的至親——爺爺張叔平一手将他拉扯長大,在他還很小的時候,看到別家小孩圍着媽媽撒嬌的時候,總會扯扯張叔平的褲腿問“爺爺,我媽媽去哪兒了?”

而張叔平總是雲淡風輕地回他一句“死了”然後繼續躬身清理堆積在院場裏的垃圾。

于是對于張靖來說,“死”并不是一個禁忌的詞彙,反而和吃飯、睡覺一樣平常。

以至于上了小學,同班同學嘲笑他從小沒爹疼沒娘愛,他也只是抽抽鼻子,不以理會。

真正意識到死亡的含義,還是張靖小學五年級那年,學校組織學生觀看《媽媽再愛我一次》當看到身邊的女同學哭泣聲此起彼伏,他感到困惑不已。

那天回到家,他作業還沒寫完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睡夢中他第一次夢見了自己的媽媽。

在這個不同尋常的夢境裏,他看到了媽媽模糊的慘白的臉龐,感受到了媽媽冰冷的孱弱的懷抱,他忍不住緊緊地擁住媽媽的腰,嘴裏一遍遍呢喃着“媽媽,我好想你”夢境的最後,媽媽還是走了,赤着雙腳,一步一步走向海岸深處,他的淚水像洪水決堤般洶湧,他拼了命地想要往前追趕,只可惜冥冥中有一雙手死死地攥着他,他只能在原地掙紮,眼睜睜地看着銀色沙灘上媽媽孤獨的腳印,以及被巨浪裹挾着直至消失不見的媽媽的影子。

“媽媽!”

張靖哭喊着從夢中醒來,久久無法回神,鋪天蓋地的悲傷滞在胸口,枕頭上早已被淚水打濕一片。

從那天起,他開始頻繁地往海岸跑,一天又一天,日升又日落,他企圖找到那片和夢境重合的海岸,那是他對于母親唯一的記憶。

也就是在兩年前,同樣一片海岸,他遇到了巧妹。

那天的巧妹是哭着從家裏跑出來的。

和張靖一樣,巧妹從小便沒有見過爹娘,是奶奶一手拉扯長大,但因為是小姑娘家的緣故,茅老太在面對巧妹的盤問時,并沒有實話實說,而是閃爍其詞地告訴她“你媽媽去大城市打工了,等你長大了她便會回來看你”于是,巧妹從小懷揣着對大城市的無比憧憬,做着一個又一個與媽媽重逢的美夢。

然而就在那天,巧妹因為和茅老太拌嘴,再次嚷嚷着不想上學想要去大城市找媽媽的時候,茅老太一個沒忍住對她大聲呵斥“你媽早死了”一句話猶如春日驚雷,巧妹瞪大了眼睛盯着奶奶,一面大喊着“你騙人”一面拔腿往外跑。

張靖第一次見到巧妹的時候,巧妹哭花了臉,汗水和淚水的痕跡在臉上留下黑色的印,一雙好看的眼睛噙着淚水,正獨自一人坐在海岸線的邊緣,眼見着就要被巨浪吞沒。

“小心!”

張靖上前一把将巧妹拉扯出來,兩人都因為突然的驚懼雙雙坐了個屁股蹲。

“嘶——”倆人異口同聲地發出痛呼,對視的瞬間,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笑了。

從那以後,張靖和巧妹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巧妹經常問張靖:

“你說,我媽媽到底是死是活?”

張靖從口袋裏掏出兩塊糖,遞給巧妹一顆,然後往自己嘴裏投了一顆:

“我也想知道。”

巧妹接過糖果,打開銀色的包裝紙,裏面是一顆透明的粉紅色的西瓜味水果糖。

好像自從上次自己說喜歡這個口味的糖果,之後張靖每次見面都會買給她。

女孩兒抿嘴偷笑,甜甜的汁水在口腔裏蔓延開來,這大概就是被人關心的感覺吧。

虎頭灣和鯨落村早些年頭在行政建制上曾同屬一片兒,所以這麽多年來一直共用一個公墓。

巧妹曾經和張靖提議說,想要去公墓轉一轉,如果找到了媽媽的墓碑,就說明媽媽真的不在了。

這當然是個很殘酷的想法,況且公墓只在清明節對外開放,所以巧妹他們一直也只是說說,從來沒有付諸實踐過。

直到這一次,巧妹被奶奶當衆訓斥,她覺得有點下不來臺,也覺得很委屈,自己明明不是故意的,何況自己已經道過歉了!

她完全不明白大人世界裏的彎彎繞繞,一個人窩在屋子裏越想越憋屈,便在傍晚時分趁着奶奶忙着料理晚餐的時候,悄悄溜出了家門,直奔她和張靖常去的海灣。

幸好,張靖也在海灣。

沒有事先約定,他站在那裏等她。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夜闖公墓,你敢不敢?”

巧妹跑得大氣直喘,一見面便迫不及待地問張靖。

“……”

張靖盯着眼前的女孩兒,頗有些莫名其妙,只當她是一時興起,所以并不搭話,只是默默地從兜裏掏出兩塊水果糖,像往常一樣遞過去一塊。

糖果在口袋裏放得時間久了,被體溫融化了表層,糖紙黏在糖塊上,剝開的時候還拉着絲。

巧妹并不在意,把粘在手指上的糖漬往褲子上抹了抹,接着又問了一遍:

“去不去?”

看到女孩兒堅定的眼神,張靖這才相信,她是要來真的。

“發生什麽事了?”

張靖猶豫地問。

巧妹用舌尖将嘴裏的糖果翻了個個兒,砸吧了下嘴,有些大舌頭地回道:

“我想明白了,反正結果橫豎只有一個,那不如早點揭曉來得痛快。”

夕陽将巧妹的臉照得清透紅潤,張靖一時怔愣,嘴巴比大腦先于一步,做出了令他後悔不已的決定:

“去!”

公墓坐落于鯨落村偏僻一隅,他們先是搭便車,然後徒步,等最終抵達已是漆黑的夜。

圍牆下,張靖的腿直打顫,但面對已經完全慫掉的巧妹,他不得不強裝鎮定。

沒辦法,誰讓他是男人…

咳咳…

男孩兒呢?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墓碑立得雜亂,他們一路磕磕絆絆,借着月光仔細查看每一塊碑上的名字。

在這個過程中,張靖心裏一直忐忑,因為他擔心,擔心會真的看到自己媽媽的名字。

還好,他沒有找到。

直到巧妹在一塊墓碑前站立不動,他反應了片刻終于意識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巧妹的面前是兩塊并排而立的碑,看上面的黑白照片和姓名,便可大致猜想到墓碑的主人是誰。

那是巧妹的爸爸媽媽,照片上的他們很年輕,巧妹有着和她媽媽一模一樣的挺巧的鼻子,以及一雙濃眉大眼。

“你媽媽可真好看!”

張靖忍不住說道。

巧妹盯着照片不說話,很長很長時間裏,周遭只有聒噪的蛙鳴,腳邊不時有蚊蟲叮咬,她卻像個木頭人模樣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很久,見身邊的人太過沉默,張靖擔心地碰了碰巧妹的胳膊,輕聲問道:

“喂,你沒事兒吧?”

木頭人終于像被施了魔法般有了生氣,撇了撇硬吐出幾個字:

“她不是我媽媽。”

“嗯?”

張靖疑惑地重新看了看照片,目光在巧妹和照片之間逡巡。

照這個相似程度,着實不該認錯啊。

“她不是我媽媽。”

巧妹深吸一口氣,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在自我安慰:

“她只是長得很像,又恰巧和我媽重名而已,但她不是我媽媽。”

巧妹指了指照片上的女人說:

“你看,她長了一張鵝蛋臉,可我是圓臉,我們一點兒都不像。”

月光清冷,巧妹的臉頰好像有一道銀色的水痕,張靖抹了抹眼睛想再看得真切,巧妹卻突然蹲在了地上,往碑前放上一束黃色的小花。

那束黃色的小花,是巧妹在來時的路途中采摘的,一直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護着,有幾朵已經蔫兒了,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花瓣兒。

巧妹将花束重新整理好,仔仔細細地嘗試着最好的擺放位置。

“雖然她不是我媽媽,但還是給她獻束花吧。

墓碑都落灰了,也太孤獨了。”

巧妹用袖子将墓碑上的灰塵撣落。

張靖抽了抽鼻子,也學着巧妹的樣子,把墓碑周圍的雜草拔除幹淨。

巧妹又深深望了眼墓碑上的照片,然後拍了拍手掌中的灰,笑着對張靖說:

“好啦,我們走吧。”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就在他們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背後傳來野草窸窣的腳步聲。

他們吓得呆滞在原地,氣血上湧,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在他們的頭頂炸開:

“好哇,終于被我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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