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賣掉

如此，封明哲一上來的時候，他就見着林歲，且等到他的目光移到她懷中抱着的那個文件袋時，他并不驚訝向來厭他的林歲會上來這一趟了。

他大步走過去，松了松領帶，裝作不知她上來這一趟的原因，問道：“怎麽想着上來了？進來坐嗎？”

封明哲一邊說着，一邊推開辦公室的玻璃門。

林歲拿着文件袋的那只手抵在玻璃門上，她再一側身，站在封明哲和那道玻璃門之間，擋在他的去路。

林歲的氣勢向來很足，哪怕她比封明哲低了快一個頭，但封明哲還是聳了聳肩，往後退一步，“說吧。”

可封明哲越是表現得平靜，林歲就越是來氣，她直接将文件袋往前一遞，沉下聲開門見山，“你自己說，你在這裏面有沒有動手腳？”

她的聲音高亮了點，恰巧有人路過這邊，皆不禁往她們倆的這個方向側過頭望過來，心嘆一聲，又為林歲捏了把汗。

在這棟科學實驗室大樓裏，還沒有人敢這麽對封明哲說過話，林歲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那一個。

封明哲取過林歲手中的那個文件袋，壓低聲音，“進去再說。”

兩人進了他的這間辦公室，雖然四壁是玻璃式的牆與門，兩人做了什麽，外面的人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好在他們聽不見聲音。

封明哲站在窗前，還有心給擺放在上面的盆栽澆了點兒水，他淡淡問：“說吧，什麽事情？”

林歲緊緊咬着下唇，逼着自己沉下心後才說：“你給我這個根本就是假的，根本就不可能讓他成為第二個那個人。”

“怎麽是假的？你想要的，都可以在他的身上設下你想要他能執行的程序命令，就跟你當初制造了他時一樣。”封明哲轉過身，坐回自己的位置，臉上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好整以暇地又補充了一句，“這樣，不好嗎？”

但他的這些話落入林歲的耳中時，只會讓她覺得刺耳。

林歲只會覺得他這無疑是在點明當初她制造001時，是按照着那個人的身材和相貌制造的001，所以可以說，從外邊來看，001完全就是那個人的複制品。

她以為的，以為他什麽也不知道，原來他怕是一早就知道了。

林歲被說中心底的那件永遠也見不得光的事，徹底沒了方寸，她沖過去雙手撐在封明哲面前的那張寬大的辦公桌上，居高臨下地睨着他，大聲反駁：“根本就不是！”

“不是什麽？根本就不是我說的那樣，你沒有想要讓他成為你想要他成為的那個人，還是說，別的？”封明哲說到最後半句話的時候，眉梢處竟輕輕一挑，完全沒有被林歲此時的狀态打擾到。

林歲卻是很成功地被他略帶着蠱惑的試探問亂思緒，她只是反複地強調：“根本就是你給我的那個東西是假的，他只會成為一個牽線的傀儡，沒有思想，更沒有任何的意識！”

“所以呢？”封明哲眼神微變，像是一直在故意說着氣人反諷的話，“你想要他做什麽，他就可以做什麽，多聽話。”

“多聽話？”林歲重複了一遍他說着最後這句話，又一把奪過放在了他那邊的那個文件夾，忙裏忙亂地解開上面的細繩，手再一反過來，文件袋裏面的東西悉數倒落出來，她抓起其中的一張紙，指着剩下缺失了塊的地方，“那還有什麽區別？這裏剩下的部分呢？”

封明哲平視着眼前逐漸變得暴躁起來的林歲，他呼了口氣，揉了揉發酸的眉間，如認輸，“林歲，就這樣不好嗎？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比有情感真的要好太多。”

“不，沒有好。”肯定了封明哲不會将文件袋裏剩下的部分資料和數據給她後，林歲眼神忽地暗下，她喪了氣，動唇反複呢喃，“沒有好，一點兒都沒有好。”

“如果重啓是針對于本就有思維情感的陪伴品機器人系統，讓他們能在缺失了原有記憶，灌入另一個人的記憶後，我們都不能保證他們接下來會變成什麽樣，他們有很大的可能依舊會滋生出情感意識。”封明哲頓了頓，隔了許久，才繼續說道：“但是，他們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沒有按照你曾經在他的系統裏設下的程序走，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你不認識的人，性格等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你控制不了的。”

“哪怕你還會給他們規劃好未來的人生道路，但你要知道，一個有思想的人，是随時都可能發生變化的。”

封明哲難得語重心長地說了一長串串的話，林歲卻是一字未聽進去。

封明哲剛一從辦公椅上起身，林歲又倒直接轉身走了出去，一字未說。

望着林歲的背影，封明哲抓起辦公桌上鋪滿了一桌的紙張，揉成一團，沖着不遠處的垃圾桶用力擲去。

紙團沒有扔進，只是碰到了垃圾桶的邊緣，緊接着連帶着垃圾桶在搖搖晃晃之後，和紙團一起相繼倒下。

封明哲重新坐回辦公椅上，疲憊地往後一仰，兩指反複地捏着眉心。

如果可以重來，他就會選擇“這樣也挺好”的一條路了。

林歲從封明哲的辦公室出來之後，在電梯裏遇到了其他的幾位同事。

那幾位同事本來是有說有笑地走進電梯，在看到林歲朝這裏走了過來後，皆是閉上嘴，電梯門一關，他們更是低着頭。

若說科學實驗室大樓裏，有哪兩個讓人害怕不敢接近的人，除了封明哲以外，就是林歲了。

封明哲是因他的身份在那裏擺着，再怎麽說大家也都是個打工人，對着自己的上司，自然內心是有一股子的懼怕存在。

而林歲，是因她的性格。“怪人”，這是大多數的人對林歲的一個看法，走路帶風，帶着一股子的寒風。

就像現在，封閉的電梯裏，唯有等到林歲出去了後，其他的幾位同事臉上才很明顯地松了口氣。

林歲她自己倒是不會去在意別人各種看法，以前她是一心只有自己所制造的各種機器人，現在，她更是沒空去想這些事。

林歲換了身實驗服，拿上記錄本，只身去了負一樓，那個裝有無數個機器人的一層樓。

她所處的這間巨大的隔間裏，每個玻璃櫥櫃內都站着一個機器人。

她來的時候，剛好有一個“完美”的陪伴品機器人通過了所有的考驗程序，可以上市。

林歲來到那個“完美”的機器人面前站定，平靜地看着眼前的這個代號為056的機器人。

056外表是一個女子，長頭發，身材還不錯，永遠都是一張微笑臉，只不過她的眼眸同現在的慕久朝一樣。

空洞、無神。

056的視覺程序感知到有人站在她的身前，她雙手交疊，貼在身前，再露出一個笑容，彎腰道：“主人好。”

“我不是你的主人。”林歲答。

雖然确實是她制造了056，056也該叫她一聲主人，但既然056已通過各種考驗，證明了她沒有任何的人類情緒，那她即将另有一個新的主人，她的這一聲主人，就沒必要了。

056依舊笑着說：“056暫時還沒有被賣掉，主人依舊是056的主人。”

“賣掉”這兩個殘酷的詞被056如此平靜地說出來，林歲頭一回覺得心頭被猛地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