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少年初戀
2006年夏。
江寧的父母離婚了,她的名字從陳江寧改成了江寧,她跟着母親回到了濱城,踏入昏暗肮髒的長尾巷。
狹窄的巷子,陳舊矮小的樓房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街道兩旁有着小店,滿足這裏所有人的生活用品。牆上密集的張貼着小廣告,灰塵漫天。雨後的巷子裏淌着積水,經過太陽的暴曬,已經有了臭味。
江寧拖着大箱子穿過坑窪不平的地面走進了灰暗的筒子樓,筒子樓裏住滿了人,有孩子尖叫有嬰兒啼哭,樓道裏着的衣服遮住了光。江寧跟在母親身後,爬上四層樓,又穿過長長的廊道,在潮濕的黴味中到了外婆家。
外婆家陰沉狹小,木質門發出難聽的咯吱聲。一盞不甚明亮的燈懸挂在客廳中間,江寧的腳剛邁進去,舅媽就把玻璃杯砸到了她腳底下。
玻璃濺開,她穿着裙子,有一片玻璃碴飛到了她裸露的小腿上,火辣辣的疼。
母親塞給她十塊錢,把她推出了門。
江寧站在走廊裏看着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身後是歇斯底裏的尖叫謾罵,她攥着十塊錢不知所措。
濃重鄉音的閑話落入耳中,陌生令人生懼。
江寧順着灰舊的樓梯走出了筒子樓。
有人推着鐵架子走上了狹窄的街道,擺在道路兩邊,熱氣騰騰的食物散發出香味,這條街熱鬧起來。
空氣熾熱滾燙,路邊高大的女貞樹開着細碎的黃花,随着熱風顆粒順着人們的脖頸滾進了衣領。
陳舊破敗,一片肮髒。
電動車疾馳而過揚起灰塵,坐在路邊吃東西的人早就習慣如此,面不改色。
江寧原本打算找個地方坐一會兒,街道上到處都是攤販,唯一空出來的地方是垃圾桶旁。她在垃圾桶旁看到了一只跳不上垃圾桶的小貓,餓的瘦骨嶙峋,身上的毛雜亂,至少三個顏色。
他們四目相對,兩只小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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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看着她沉默,江寧也沉默。
最後還是貓先動了手,貓伸着腦袋過來蹭了下她的褲腳,嗲嗲的喵了一聲。
江寧在旁邊的小超市買了一個原味面包兩根雞肉火腿腸,她蹲在垃圾桶後面的臺階上拆開包裝掰成小塊放在地上。小貓埋着頭狼吞虎咽的吃,嗆到了好幾次。江寧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戴上了耳機,靜靜的看小貓。
曬了一天的地面滾燙,空氣中彌漫着灰塵混着水泥的味道。
打架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江寧沒注意到開始。她戴着耳機聽歌,耳朵裏放的是周傑倫的世界末日。
等她聽到動靜的時候,血混着拳頭,野蠻瘋狂的打架已經進入了尾聲。
黑色T恤的高瘦少年一打三,他的眉骨處沾了血顯得眼神更加兇狠,拳拳到肉。那三個人帶了工具,半米長的木條,依舊沒打過。
少年一腳把最後一個站着的男生踹到了垃圾桶旁,垃圾桶被撞翻,小貓吓得蹿到了垃圾堆深處,江寧傻在原地,像是面對車燈的鹿。
少年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木棍,耳機從脖子上墜落,白色的耳機線在空中蕩着。夕陽光映在他的鎖骨上,線條偏白,骨骼清晰。
他長的極英俊,像漫畫裏的不良少年,鼻梁很高眉骨桀骜,透着野性難馴,頭發很短幾乎貼着頭皮。他的眼睛很黑,拎着木條走過來。
“把垃圾桶扶起來。”他的聲音冷淡,變聲期,尾音有一點啞。
江寧連忙去扶,少年拿棍子擋了下,指着摔在垃圾堆裏的黃頭發男孩,一字一句,“我說的是你。”
江寧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垃圾桶被扶了起來。
他揚手扔掉木條,漫不經心的抽紙擦掉手指上的血,擡手把白色耳機塞回耳朵裏,走出兩步他又回身從褲兜裏摸出一個幹淨的創可貼遞給了江寧。
“你的腿在流血。”
他的手指很好看,膚色偏白指骨很長,骨關節清晰,掌心躺着一個創可貼。
江寧接過創可貼。
他走向街角,扶起黑色山地車,他長的很高,腿能輕而易舉的踩到地上支着很高的單車。腳下一蹬,單車極速穿過熙攘陳舊的街道飛馳而去。
風鼓起了他的T恤,他的脊背輪廓清晰分明,夕陽光把少年的影子拉的很長,直至不見。
“天灰灰,會不會讓我忘記你是誰……”
手機鬧鐘在床頭唱着周傑倫的世界末日。
天還沒有徹底亮,灰蒙蒙的光從窗簾的縫隙擠進了房間,映出屋子裏的輪廓。
江寧徹底清醒,伸手按掉床頭櫃上手機的鬧鐘,反手蓋到了眼上,重新陷入黑暗。
夢太真切,似乎還能聞到夏天的味道。熾熱滾燙,女貞樹濃綠的葉片被太陽曬的反光,花粒落進了她的衣領,有一些癢,少年的T恤被風刮起發出的細微聲響似乎都在耳邊。
客廳響起了開門聲,鑰匙擰動門鎖,咔嚓一聲。
江寧放下手,拉上被子蓋住頭。
昨天臨接班時又來了一臺手術,她忙完到家已經十二點,居然會夢到林晏殊。
她和林晏殊的第一次見面。
外面窸窸窣窣的聲響。
進門開冰箱放東西,拿着塑料袋裝的東西進廚房,袋子摩擦大理石發出沙沙聲。水龍頭打開,水花飛濺,開火咔嚓一聲。
江寧嘆一口氣,沒法睡了,拉下被子起床取了換洗衣服打開了主卧門。
江梅從廚房裏探出頭,“醒了?”
“你怎麽來這麽早?”江寧把換洗衣服挂進了浴室,看向客廳,“你早上不睡的嗎?”
“你外婆想喝雞湯,這邊的菜市場有賣活雞,新鮮一些。”江梅穿着短款毛衣配高腰長褲,化着很淡的妝容,她剛五十,臉上還殘留着美貌的痕跡,“順便給你送點吃的,你這裏的冰箱都空了,也不去買東西填上。”
“沒時間買也沒時間吃,昨晚十二點才到家。”江寧擡手按了下頸椎,沒睡醒,十分疲憊,“上了一天手術,累死。”
“那個心外科的醫生加你微信了嗎?”江梅把一盒有機雞蛋放到冰箱上層,“你記得吃雞蛋,每天至少吃一個,營養得跟上。”
一周前江寧煮雞蛋,鍋裏放着雞蛋,值班醫生打電話過來詢問病人的情況,溝通完滿屋子黑煙,雞蛋燒成了碳。
“沒來得及看。”江寧揉了把頭發,打了個哈欠,“沒時間。”
“地球少了你是不是不轉了?”江梅沒好氣的說,“怎麽能忙成這樣?”
“醫院就這樣。”江寧走進廚房打開咖啡機。
咖啡機運作發出聲響,江寧看向竈火上的鍋,“做什麽?”
“蒸水蛋。”江梅拿着筷子‘誇誇誇’的攪着蛋液,“趁我還活着,多給你做幾次蒸雞蛋,以後就吃不到了。”
江寧別開臉,半晌後才轉過來,“謹遵醫囑,按時檢查,你能活很多年,不要這麽悲觀。”
“我運氣一向不好。”江梅把溫水倒進蛋液裏,又攪了一遍,放進蒸鍋,“你也不要那麽樂觀。”
江寧不知道該說什麽,嗓子裏仿佛梗着棉花,有些呼吸不暢。
兩年前江梅查出來乳腺癌,江寧辭掉北京的工作,回到了濱城,定居到了這個她曾經以為永遠不會回來的地方。
做手術化療,陪着她治病。
“少年喪父,結婚時遇人不淑,湊合過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我又得了這個病。我是很倒黴啊,一般人誰會倒黴成這樣?”江梅蓋上鍋蓋,轉頭看着江寧,“江寧,我能在死之前看到你結婚嗎?”
江寧轉身往回走,不想聊了,每次都這麽幾句話。
“幹什麽去?”江梅說,“怎麽一提結婚你就跑,你什麽時候能找個男朋友?”
“去看微信。”江寧走到卧室拿起手機打開了微信,說道,“我盡量結婚。”
“你一定要結婚。”江梅探頭看江寧,“什麽叫盡量?你不結婚,我死都不能閉眼。”
江梅人生的大半不幸都來自失敗的婚姻,仍然對婚姻執着,她所謂的‘倒黴’多半是因為她的性格。
拿起手機打開了微信,新的好友那裏有一個申請,她看都沒看,直接點擊通過。
放下手機走進了浴室。
江寧洗完澡換好衣服到餐廳。
江梅把蒸好的雞蛋和烤的金燦燦的面包放到了客廳,熱氣騰騰,江寧拉開椅子坐下,拿出兩盒牛奶插上吸管。
“你加了嗎?”
“加了。”江寧吸着牛奶回身拿手機,打開微信看到新的朋友那裏又出現了一個紅一,添加好友。
江寧點開看到新添加人,申請人:中心醫院心外科劉新飛,申請內容:我是江阿姨介紹的劉醫生。
微信名叫劉新飛,頭像是中心醫院。
那剛才通過的是誰?
“加了。”江寧把手機遞給江梅看,“好了吧?”
“好好跟人家聊。”江梅拿起一片煎的金黃的面包喂給江寧,“合适的話,中秋節約出來見個面。”
“知道了。”江寧咬走面包,手上翻着手機。
上一個新加好友叫雙木,江寧心裏咯噔了一下。
雙木默認是林。
頭像是一只白色大貓,江寧對貓有些抵觸,她壓着狂跳的心髒遲疑了一下才點開頭像。
貓擡着下巴,鴛鴦眼冷漠傲嬌,滿臉寫着‘愚蠢的人類不配看朕’。
下面一行字:雙目失明。
所以雙木到底是林還是諧音?這是誰?
江寧咽下面包,面包有些幹,劃過嗓子有些疼,她鬼使神差的打下字,“你是?”
點擊發送。
那邊在輸入中,大概一分鐘,江寧的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又亮。
雙木:“賣房嗎?”
江寧:“?”
江寧:“不賣,我沒有挂過任何賣房信息,你在什麽地方加到我的微信?”
雙木:“加錯了。”
江寧又打了個問號,這回是紅色感嘆號。
系統提醒:對方還沒有添加你為好友,請發送好友驗證……
對方把她删了,真加錯了。
“你要找個性格好一點的人,溫柔對你好。不要光看長相,一定要挑人品、工作還有家庭條件。”江梅又給她夾了一片面包,說道,“多吃點,你在跟那個醫生聊天嗎?”
“沒有。”江寧放下手機,埋着頭吃早餐。已經飛上天的心緩緩落了下來,沉入了海底。
她在清醒後的一瞬間尴尬的腳趾抓地。
她也不知道剛才腦子在想什麽,看到雙木滿腦子都是林晏殊。
好在沒人能窺探到她的大腦,不然她現在就收拾行李離開地球。
江寧出門時,江梅又叮囑了一遍一定要跟那個醫生聊天。
天徹底放晴了,空氣中彌漫着清冷的秋後桂花香。江寧開車出地下車庫,第一縷陽光從城市的邊緣升起,穿過高樓灑向大地,金色光芒張揚而恣意的炙烤大地,世界被映成了金色。
今天她坐診,八點半要進診室。
進診室之前一個小時去看前一天手術病患的恢複情況,确保萬無一失。
她七點出門,七點半還堵在醫院南門口。
江寧握着方向盤看着手表上的時間,她在醫院門口被堵了整整二十分鐘。
醫院南門口這條路雖然常年堵車,但今天堵的格外過分,門口密密麻麻的車輛,連員工通道都被堵死了。
江寧拿出手機查看群消息,醫院內部群都在讨論南門口堵車。
“昨天骨外科收的那個病患在熱搜上,來采訪的媒體太多,把門口都堵了。”
“這案子拖了太久,也太轟動,誰都想知道真相。”
“南門交警來了嗎?再不來,今天都要遲到。堵住了!堵死了!”
“同堵在南門口,把車放在這裏扣幾分?我還有個病人在催。”
江寧握着方向盤降下車窗,觀察四周,懷疑救護車能不能通過這麽擁擠的路況。
前方黑色奔馳緩緩往前挪動,中間空出個縫隙,後車剛要開過來。江寧一把方向把車塞了進去,瞬間喇叭聲響成一片。
她的車是電動mini,車型小,方便穿插停車。
交警快步跑過來,怒氣沖沖的示意江寧把車窗降下來。
“行駛證、駕照。”江寧沒帶口罩,交警看到她的臉,“江醫生?濱城醫院的醫生。”
“是的,你好。”江寧把證件遞過去,“着急上班,抱歉。”
“那沒事了,這群人愛湊熱鬧,是不是媒體人都扛着相機來,有一點新聞就鬧個不停,把醫院堵成這樣。”交警吐槽了兩句,看完證件就放行了,走到後面擋住車輛示意江寧的車開過去,揚聲道,“醫護人員的車靠右行駛,先行通過。”
“謝謝。”江寧朝交警致意,要升上車窗。
“江寧?”前方一聲喊。
江寧的手停住,擡頭看去。
前方黑色奔馳越野駕駛座男人探頭出來,摘掉了臉上的墨鏡,“真的是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江寧沒認出來面前的人是誰,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胖的很具體。但聲音有些熟,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回來有一段時間。”江寧應付了一句,發動引擎往員工通道開。
“我是周齊。”男人笑着說道,“不記得了嗎?”
江寧一腳剎車,倏然看去。
無法把記憶中的清秀少年和面前這個胖子聯系到一起。
“高中時,你、我、林晏殊,我們三個經常一起玩,還記得嗎?”
後面的喇叭響着,江寧抿了下嘴唇,應了一聲,“我先進去了,在裏面等你?見面聊?”
難怪會覺得他的聲音熟悉,昨天在林晏殊病房說話的就是他。當時她帶了外賣給徐淼,恰好聽到林晏殊那句“江寧是誰”。
“好。”周齊揮揮手,“門診部門口吧。”
“再見。”江寧打了把方向,把車緩緩開進員工通道,又回頭看了眼。
周齊的車開向了醫院大停車場入口。
江寧林晏殊周齊,他們三個的高中都在濱城三中。高一時同班,林晏殊和周齊是學渣沒考上高中花錢進了濱城三中,江寧是從北京回來參加不了濱城中考,江梅花了全部積蓄把她送進了濱城三中。
他們三個在高一的時候,雖然同班,但幾乎沒有交集。林晏殊和周齊是本地人,走讀生,學校的風雲人物。
江寧剛從外地回來,寄宿在學校。每天低着頭進教室低着頭出去,他們處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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