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戲子與傻夫人(七)
賀雲卿再見到宋渺, 是在那事結束的半月後。
彼時, 他正拿腔作勢在臺上含情脈脈,以越腔唱着,聲色昳麗美豔, 一雙眼清潤似含有淚意, 美不勝收。也正因為那戲服掩蓋住清俊高大的身形,讓他看上去曼妙清美。
宋渺穿着新裁的衣裳,帶有蕾絲邊的漂亮裙擺, 讓她甜美得像個西洋洋娃娃。她身後随着幾個下人,這精致姑娘打扮讓大廳內衆人不由側目, 待一看來人, 竊竊私語便起, 無非不是什麽, “朝家二小姐又來看戲”, “那蒙二少與她和離”的八卦消息。
賀雲卿在臺上瞧到她, 動作不停, 腔調不改, 溫柔惬意地曼聲喊出一句迤逦纏綿的戲腔。這一聲吸引了在座的注意, 衆人齊聲叫好。
宋渺慢慢走進, 她揚唇,沖賀雲卿展顏甜笑,旋即轉身上了包間, 要從包間看他唱戲。
倒不像過去毫無忌憚, 坐在大廳裏瞧。她腳步輕快, 玉珏挂在腰帶上,叮叮當當,銀鈴清脆,賀雲卿垂眸聽見,他唇角微彎,心覺這朝家二姑娘做派着實喜人隆重。
哪兒喜人,他也确切說不上來,但毫無疑問,這一派“隆重”作風讓賀雲卿很是莞爾,他在臺上唱戲,更加投入這一浮水袖,情調柔曼的越腔中。
……
宋渺在包間裏喝茶吃東西,她嘴裏鼓鼓囊囊,看上去活像只小鼹鼠,梨園主子還特意給她送來新做的糕點,據說是學西洋那套的,叫什麽——蛋撻?
宋渺自然明白這蛋撻是什麽,但朝宛可不懂,她苦惱地看着面前黃燦燦,含着甜蜜蛋液的糕點,伸手戳了下,不意外摸了滿手蜜糖。
“噫!”
嫌惡地喊出聲,然後她下意識舔了下手指頭,就被這甜蜜蜜的味道迷住。宋渺舔幹淨手指頭,頗為心虛地環視了下跟來的朝家下人,頤氣指使道:“不許和我哥哥說,聽到沒?”
朝雲疼愛妹妹,但也不準她平日裏吃東西沒講究,尤其是個人衛生問題上,哥哥總是嚴厲極了。
宋渺稍微有些擔心他們告狀,威脅一番後,才放下心來,用手帕包着蛋撻吃。
她這頭吃着,那頭臺上戲兒即将落幕。她趕來的不算是時候,賀雲卿這一場将要結束,但好在她能将他喊上包間,也就不在意能不能多看幾刻。
等她吃飽喝足,在包間裏四仰八叉地靠在椅子上,懶洋洋地聽着外頭的叫好聲時,門被輕扣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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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賀雲卿的聲音,青瓷般剔透清雅,“朝二小姐?”
宋渺讓他進來。
賀雲卿才一走進,就瞧到這穿着洋娃娃般衣服的漂亮姑娘,鼓着腮幫子,樂呵呵地朝他說:“你來啦,要不要吃點好吃的?”話音剛落,她像是才注意到般,沮喪地拍拍自己的腦袋,愧疚道:“只剩下一個了,你不嫌棄的話就吃吧。”
賀雲卿坐在與她相離半米的椅子上,他拒絕了她用手帕托來的蛋撻,“謝過朝二小姐,我不餓,你吃吧。”
宋渺“哦”了一聲,緊接着就聽他說:“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賀雲卿彎唇看她,語氣清和,和朝雲對她說話時極為相像的語氣。
都是看着孩子般,柔和溫雅。
但宋渺知道他與朝雲格外不同的一點在于,他的體格可要比朝雲強多了。
——壞妹妹又在心裏默默貶低着哥哥。
宋渺說:“找你來玩,順便問問看,洪濤蘇有來欺負你嗎?”
賀雲卿說:“沒有。”
“朝大少将事都解決了,我在園裏也過得很安穩,倒是你,怎麽這半月都沒來?”
後面的問句,卻是因為宋渺過去平均兩天來一次梨園的習慣使然,賀雲卿在這園裏呆的時間不久,但也清楚朝家二小姐有多麽熱愛看戲,他不動聲色地看向她,笑問道。
這半月之所以沒來的緣故,是因為宋渺在朝家看洪家的笑話。她瞧着那洪濤志領着洪濤蘇前來謝罪,甚至連那留洋回國不久的洪家小姐洪巧玲都給帶來,就為了解朝雲心中怒火。她把下巴靠在桌上,賀雲卿見着,不由蹙眉,讓她擡起來。
她不動,眨巴眼,笑眯眯地看他,說:“我在家裏看洪濤蘇的笑話呢,洪濤志送了好些東西來,我哥哥沒收……”她興奮地想要和他分享在家中的趣事兒。
賀雲卿卻沒心思聽,他擰眉,實在看不慣她宛如小狗将腦袋支棱在桌上。于是伸手,修長手指輕輕掐住她的下巴尖,讓她擡起來。
“桌上髒,你別靠着。”
賀雲卿說道。
宋渺對上他的眼,看他溫吞清美的眼尾,深邃柔亮的瞳孔。她目光純粹熱烈,賀雲卿被她看得一愣。
“你看什麽?”他不自然地撇開眼神。
宋渺唇邊盈起深深的酒窩,她就着他的指尖,輕輕蹭了下,說:“看你好看啊。”
非常天真,非常無邪的口吻。
她的下巴尖軟乎乎,幼獸般,還小小聲,就着他的指尖不自覺發出呼嚕聲。
賀雲卿飛快收回手,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将她的動作認定是無意做出。這個想法讓他輕松下來。
賀雲卿轉移話題,“你想玩什麽?想聽我唱戲麽?”
宋渺遺憾地擡起頭,她自己用手托了下巴,揉了兩下,沒有他碰她時的舒服,這讓她有些氣惱。她還想他摸摸她的下巴尖,可又見他一本正經,清正嚴肅地與她說話,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嗯,不聽唱戲,”宋渺骨碌碌轉眼珠,她想了會,巧笑嫣兮道:“你陪我出門玩吧!”
“好不好?”
她作揖,将兩手蜷縮在身前,可憐巴巴地看他。賀雲卿看着她的漂亮臉蛋上滿是渴望,低垂眼睫,慢聲應道:“好。”
只這一個答案,宋渺眼中就綻放出明亮的煙火。她嘻嘻笑着,要身後幾位下人別再跟着她,“我和雲卿一塊出門玩,你們就可以回家啦!”
“和哥哥說,我今天會遲些回家哦。”
自動将“賀”字省略,宋渺一鼓作氣從椅子上蹦噠起來,看賀雲卿滿面無奈地與下人告歉,然後,興致高昂地随他走出梨園。
換下戲服的賀雲卿,無疑是個清俊迷人的男人,他眉眼端方溫厚,俊美間自帶一股冷泠氣質。
他穿着洗舊的白袍,比起大街上許多年輕男子為時髦而打扮得洋裏洋氣,明顯看上去要古舊沉穩許多。但這張臉,這雙仿佛沉浸了碧海藍天的招子,就足以吸睛。
宋渺拽住賀雲卿的衣擺,墊腳問他:“雲卿,你有多高啊?”
賀雲卿眉頭不經意挑了下,他說:“朝二小姐,喊我做‘雲卿’,恐怕會惹人誤會。”
是誠心誠意為她考慮的,他說着,便見她慢慢癟嘴,看上去要氣了,只好舉手止住,不再提。
“我大概有近六尺高。”他說。
宋渺瞧着他,也覺得他至少有一米八五的個子。因為她墊腳時候,實在是太累。
她噫地一聲,捏他衣擺的動作掙大,“好高!”
“比嘉殷還要高呢。”
這是賀雲卿第二次從她口中聽見“嘉殷”這個名字。
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年輕女人,微不可查地垂眸,他輕聲說:“嘉殷,是朝二小姐的?”
“我的……前夫。”
宋渺苦惱地皺眉,她拽他的袖子,不自覺碰到他的手。和之前相碰時一樣,柔軟的皮骨,只有受盡寵愛,從沒經歷過苦日子的人才有。
賀雲卿沒有刻意将手挪開,他聽她道:“是這麽說的吧?”
“我和他和離了,所以嘉殷就是我的前夫了。”
賀雲卿慢慢笑了下,他感受着身側年輕女子熱乎乎的溫度,天真炙熱,他回看她清澈無邪的眼,教她:“既然已經和離了,就不能再喊他作‘嘉殷’,這會引人誤會的。”
宋渺眨眼,“什麽誤會?”她是真的不明白,就像不明白為什麽喊他也不能只單喊個名字般,她的小腦袋瓜裏裝不下太多東西。
一個哥哥,一個自己,就将她的小腦袋瓜全部填滿。
宋渺索性直接問他,“你說嘛,什麽誤會?”
賀雲卿目光漸深,他仿佛藏了碧海雲天般清澈迷人的眸底微微含笑,“會讓人以為你尚未和他和離。”
“旁人也會以為,你與他還有感情。”
宋渺懷疑說:“會嗎?”
賀雲卿點頭,非常可靠沉穩說:“會的。”
她就立刻改口,邊碎碎念邊道:“他還要娶媳婦呢,我可不能耽誤他,以後再不喊他叫做‘嘉殷’了。”沒說自己到底與他還有沒有感情,她思想純粹,只在意着自己嘴裏說的。
“嗯,”重歸正傳,宋渺将之前的話再說了遍道:“那就是,你比蒙嘉殷還要高!”
這話是帶着點興高采烈的,她敬仰地看着他高高的個子,覺得又酷又厲害,“這麽高,我也想要。”
“這麽高,看到的世界會不會和我的不一樣啊?”
她究竟在想些什麽啊?
賀雲卿沒忍住,他點了下她的額頭,含笑道:“你想看看嗎?”
宋渺搗蒜般狂點頭:“想想想!”興奮極了,墊腳都不嫌累,徑自将身子靠在他身上,企圖支着他看看上頭的風景。
賀雲卿端方清正的眉眼間轉眸就暈染了笑意,他咳嗽一聲道:“那等你再高些,就能瞧見。”
宋渺這回就算再不聰明,也明白是被他騙了,她氣鼓鼓地瞪他:“騙子,我都這麽大了,才不會再長高。”
“哦,這麽大了?”賀雲卿将她猛拽他衣袖的手指捏開,煞有其事道:“那我怎麽覺得你才三歲大,還只會拽着大人的衣擺走路呢?”這話是調侃,可宋渺聽了就氣得打擺子,她氣勢洶洶踩了他的腳,又重新拽住他的衣擺,死活不放。
“別碰我!再碰我,我找我哥哥打你。”
宋渺把他想再輕捏開她手指的動作給瞪回去了。
賀雲卿無奈地笑,他對她無計可施,只好任由她去。讓她再一次揪上他的衣服。
兩人拖拖拉拉,走到一家新開的酒樓,這酒樓外頭用橫匾挂着個西洋字,濃墨重彩,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宋渺看着就走不動道,她拽緊他的袖子,仰頭巴巴道:“我們去這裏玩吧。”
賀雲卿說:“剛才不是說,去城西新開的古玩店逛一圈嗎?”
他嘴上說着,腳上卻已經邁進酒樓,偏頭問她想吃些什麽。
宋渺剛在梨園吃了不少東西,這一次不想吃,她只是對這裏的布置好奇極了。
眼睛咕溜溜地看着擺在桌上的會唱歌的盒子,還有金光閃閃的唱片機,她小聲地“哇嗚”了下。
這家酒樓的老板是個西洋人,金發碧眸,這個金發男人笑眯眯用着一口不太熟悉的話問他們要吃着什麽。
金發男人也是個會識眼色的主兒,賀雲卿衣着并不鮮麗,宋渺的着裝精致美麗,他這話也是朝着宋渺問的。
宋渺卻将目光投向賀雲卿,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圓溜溜烏黑黑的眼裏純澈的光芒:“雲卿,你想吃些什麽?”這一聲很響,帶點童稚的聲線,又清又甜。
賀雲卿還沒回應,就又見她訝異地驚呼一聲。
他心中一跳,看向她看的方向。
宋渺将頭轉向門口,她楞楞地看着走進酒樓的兩位男子,一位俊美出色,一位高大正氣,兩人之間的年齡相差不是很大。從眉目間,能依稀看出幾分相似來。
賀雲卿聽她笑着喊了聲——
“蒙大哥。”
“蒙嘉殷。”
“你們也來這裏吃飯啊?”
最後一個稱呼,是淡定自若說出口的。
不知是不是賀雲卿的錯覺,他分明瞧見那俊美出色的男人抖了下身子。
然後,他定定許久,才應道:“……宛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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