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戲子與傻夫人(九)

宋渺跟着賀雲卿走, 她今日找了閑,特意揪着他要陪她出門玩。

梨園裏, 從不缺一個旦角, 但賀雲卿貌美音柔, 最是讨看衆喜歡。梨園主子也沒法抵擋宋渺眼巴巴托着下巴尖盯着賀雲卿,死活不走的樣,只能揮手讓他趁早帶她玩個痛快再回來。

宋渺便開開心心地跟在賀雲卿身後,輕快地問他:“雲卿,你怎麽就來做個戲子呢?”

她問得沒過腦子,也不懂這樣直白會讓聽者心有芥蒂,好在賀雲卿并沒在意,他說:“從小就學這個, 不過過去學得多是武旦的招式,後來迫于生計, 就進梨園裏,唱了花旦。”

他說着, 宋渺冷不丁說:“你今年多大了?有我大嗎?”

賀雲卿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道, 他半伸手将她攔在身後,淡聲道:“我今年二十有四。”

比朝宛要大三歲的年齡。

宋渺抿唇笑,她聽着176在耳邊竊竊私語:“還很年輕呢。”

是的,比起蒙嘉殷, 還要小上幾歲的年紀。

但他無疑已經是個不需父兄扶持的成年男子。

宋渺垂眸, 還沒從思緒中回神, 便聽賀雲卿突然回身笑了下, 溫聲說:“今天要不要去我家看看?”

“去你家?”她飛快收斂了面上的若有所思,睜大眼,抿出深深的酒窩,興奮極了,“好呀!”

年輕的姑娘打扮,她生得嬌媚,天真無邪,恰是最讨人喜歡的模樣,賀雲卿低眸垂睫,心中慢慢升騰起溫柔來。

他伸出袖子給她:“抓緊,人多別走丢。”

秀白修長的指,溫潤如玉的一截腕,宋渺看着,伸手萬分自然地與他十指相扣。

賀雲卿倏忽看向她,美色與訝異融在眉宇間,他說:“……別牽手。”望向附近,他添了句,“姑娘家家的,不能這樣做。”嚴謹認真,絲毫沒想過她曾是嫁過人的少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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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渺不松手,她用小拇指輕輕撓了兩下他的掌心,很認真:“不松,我怕我走丢了。”

他說:“牽袖子就不會走丢。”

她搖頭,固執得很,“不要,不牽手就是會走丢。”

“走丢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那可怎麽辦啊?”宋渺仰臉,對上賀雲卿融入碧海雲天的眼,她深深地笑,又狡黠又頑皮。

“……”賀雲卿沉默地看她,好久,才用另一只手敲了下她的額頭,看她裝作吃痛樣捂腦袋。

“走吧。有我在,你不會丢的。”

他領着她,大步往家中走。

賀雲卿的家,在城東青石巷。

這裏有着很多古樸的青石宅子,比起城西因外國傳來的文化影響,而建起的許多西洋大宅,這裏顯然充盈着街頭小巷的溫暖。

賀雲卿推開大門,宋渺牽着他的手,在他身旁張望,就見到幹幹淨淨的小院子,生長茂盛的花卉綠植,還有一個在院子裏安安靜靜畫畫的小男孩。

她不由握緊他的手,“那是誰啊?”

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那小男孩。小男孩生得也着實漂亮,一雙眼兒又美又俊,他

面前是西洋傳來的畫布畫架,坐在椅子上,身旁還有亂七八糟顏色的油畫罐子。

賀雲卿領她進門,“我弟弟。”

宋渺一時間沒意識到,她愕然地看他,重複說了一遍,“你弟弟?”

她努力翻找記憶,還是沒能想起來什麽時候賀雲卿有個弟弟。認識這些月裏,他好像……沒有提過有弟弟這回事。

那大概十歲出頭的小男孩聽到聲響,擡眸看他們,像是沒反應過來兄長今天怎麽這麽早回家樣,呆看幾刻,才喊道。

“哥哥,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小男生的聲音很稚氣,他瞧見緊牽着兄長手的年輕女子,又有點迷茫。松了手上畫畫的動作,小跑着過來,在他們倆面前打量會,猶豫不決問:“哥哥,你給我帶嫂子回來了嗎?”

賀雲卿說:“……沒有,只是朋友。”他說得時候,不易察覺地看一眼宋渺,見她還沉浸在震驚中,輕斂眉,淡聲道。

“上回你到堂後,你吃的糖就是我本打算給雲樾的。”

這個提醒,讓宋渺猛地就想起,她瞥了眼賀雲樾,有點心虛:“哦哦,我想起來了。”

那次,她要他卸妝給她看,還吃了他藏起來的糖,一點也不害臊。

這回想起來,從來不會因此難堪的朝家二小姐看上去有些忐忑不安,她摸索一會,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一把錫紙包的糖,讨好地遞給賀雲樾:“弟弟你好,我送你糖吃。”

賀雲樾被她塞了一手糖果,楞楞地看賀雲卿,看兄長忍笑示意他收下,才乖乖地揣進兜裏。

“要進去看看房間裏長什麽樣嗎?”

他問她,卻見她的注意力全在賀雲樾的畫布上。

宋渺走到畫布面前,看着這暈染着明豔色彩的畫布,上面用着不像是這個年齡孩子該有的畫技畫出的景物。

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誰也不能說,這十歲孩子畫得不好。

宋渺伸手在畫布空白處上摩挲片刻,她聽到賀雲樾說:“這是我和之前來傳教的西洋人學來的。”

賀雲卿添了句:“雲樾身體不好,只能在家裏學些東西。”

宋渺回身,她眼裏滿是驚訝與歡喜,她說:“畫得很好看!”

把賀雲樾誇得臉紅撲撲的。

誇完以後,宋渺又有些苦惱地皺眉,她拽拽賀雲卿的袖子,看他低眸問她怎麽了,她小聲說:“你弟弟是不是很喜歡畫畫呀?”

賀雲卿從小學唱戲,他對這些不是太懂,但也明白幼弟确實對這些感興趣,他看了眼賀雲樾,點頭:“應該是吧,他很乖,能在家裏安穩畫畫一天,等我回家。”

很乖的賀雲樾眨巴着俊眼,看着自家兄長與那長得很好看的大姐姐私語,他興沖沖地往屋子裏跑,出來的時候,還又揣了點零食,想分給新來的客人。

宋渺心中有了定論,她順勢又将手掌蜷縮在賀雲卿的手裏,軟乎乎地蹭了兩下,然後興高采烈道:“那我找個老師教他畫畫吧。”

賀雲卿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挑眉,“怎麽突然說這個?”

一面将幼弟拿來的,還沒拆開的糖剝了粒,塞給她。

宋渺含着糖,腮幫子鼓鼓囊囊,她沒說是因為自己覺得,倘若賀雲樾有條件學下去,可能在這方面上有所建樹。她只裝出一副朝家二小姐一根筋的樣子,興趣盎然,笑嘻嘻說:“因為我喜歡他!”

賀雲卿眯了眯眼:“喜歡誰?”

她很大氣地拍拍他的手臂說:“喜歡雲卿的弟弟!”

這句話似有歧義,但她可沒有腦袋瓜想這麽多,下一句便是:“雲樾長得也好看,像你一樣,所以,要好好學畫畫。”

這話語間的聯系實在讓人費解,賀雲卿卻聽懂了,他無語地看着她,明白她“顏值即正義”的原則。

“你覺得呢?”最後,還特別貼心地想問他的意見。

賀雲卿能說什麽?

他心中柔軟,瞧着她面上的興致勃勃,又看到幼弟面上的期盼,點頭,他向她說了聲謝謝。

“謝謝朝二小姐了。”他作揖道。

擡首,便看宋渺氣鼓鼓地看着他,不開心道:“我都喊你做‘雲卿’了,你怎麽還喊我叫做‘朝二小姐’?”

賀雲卿心中道,太壞了,還會倒打一耙了。

是我讓你叫我雲卿的嗎?

然而,他看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只能好好好說了幾聲,試探性喚道:“……小宛?”

這一聲,清潤如玉,俊氣外洩,滿是溫柔。

宋渺愣了愣,她面上浮起紅暈,不自然地揉揉耳朵,低頭說:“你又在惹我癢癢。”

賀雲卿茫然地“啊”了聲。

下一刻,便聽她急哄哄道:“我還以為你要像哥哥他們喊我‘宛宛’呢。”

“我本來不喜歡別人喊我叫做‘小宛’的,因為這樣顯得我總長不大的樣子。”

宋渺輕輕擡眸,她耳朵還有點紅,眼睫毛濃密纖長,她小聲說:“但是,我很喜歡你叫我小宛。”

賀雲樾一臉茫然地看着兩個大人,他瞅瞅紅着臉的大姐姐,又瞅瞅已經難忍紅暈,強行咳嗽幾聲,掩飾自己慌張的兄長。他游離身外将手上的錫紙糖剝開,含在嘴裏。

糖身是紅色的,一股子蜜桃味。

真的很甜。

他吃着糖,又悄悄看着兩個大人。

只是真奇怪,哥哥和姐姐的臉怎麽也都紅了呢?

賀雲樾自小身子就弱,他們哥倆年齡差14歲,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倆。

賀雲卿五六歲的時候就被父親交給一個年老的戲子做徒弟,他這些年來跟着師傅的班子四處漂泊,直到師傅去世,他無處可去時,才想着回到家鄉晏城。而就是在晏城生活了一段時間後,賀雲卿才得知自己的父親後來又娶了個女人,還給他生了個弟弟。

賀雲卿的母親因難産而死,所以他對母親的概念并不強,他與父親之間感情不深,自然也不是很在意父親再娶的事。他二十出頭回到晏城,在這靠着前些年漂泊攢下的銀錢在城東青石巷買了棟小宅。還沒等他徹底安置下來,就又聽聞父親重病去世,只留下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在世。

他雖與父親感情不深,甚至有所怨怼他多年來的不管不顧,但孩子是無辜的,他也已經成年,便在将父親後事安辦後,接過賀雲樾。

後事妥善安辦,需要的錢財正好将他買下宅子的錢全都用盡,而賀雲樾身子骨弱,常年需要服藥。賀雲卿無法,只能重操舊業。

他在師傅的班子裏,從不以容顏為傲,飾演花旦,只一心潛學感興趣的武藝。四處漂泊的戲班子與常駐的梨園喜歡的旦角可不相像,老百姓們多愛看勢如破竹的精彩打鬥,但富家人們愛看的無非不是情情愛愛這類。

賀雲卿為了掙錢,自然抛去過去武旦的身份,做了花旦唱的戲兒。

這花旦也确實來錢,才做了沒到半年,賀雲卿就攢下不少錢……甚至,還遇見了個家財萬貫身價百倍的傻姑娘。

賀雲卿讓宋渺坐在椅子上,他蹲下來給她摸摸鞋裏有什麽東西。

這個傻乎乎的姑娘,從剛才就哎呦哎呦着腳丫子疼,眼淚都汪汪地冒出來。看得人心疼得要命,賀雲卿不願讓她随意脫鞋,讓賀雲樾去院子繼續畫畫,他關門蹲下給她捏捏是不是石子卡在鞋裏。

宋渺低頭看着他烏黑的發頂,眼裏還含着淚,她抖着聲,嗚嗚地撒嬌:“雲卿,我的腳好疼啊。”

“是不是有大蟲子咬我了?”她擦淚,害怕得直抖。

賀雲卿沉聲說:“你別抖,再抖等會更疼了。”

他聲線冷靜,修長手指捏住她的鞋面,輕按兩下,就聽她委屈哭得更大聲了,“疼哎!”

賀雲卿面上浮現無奈,他擡頭,詢問她可不可以讓他給她脫下鞋子,看看究竟怎麽回事。

宋渺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她擦着眼淚,嗯嗯點頭,“快看快看,腳疼腳疼!”

賀雲卿得到她肯定的回答,看似鎮定,手上動作卻放緩,他為她脫下鞋子。

露出肉乎乎白嫩嫩的腳丫子。

沒有傷口,鞋子裏也沒有石子。

賀雲卿沉默良久,“……哪兒疼?”

宋渺腳丫子都快怼到他的鼻尖,他眉毛動都不動,鎮定自若,他左手抓住她的腳,握在手裏,看她眼裏汪汪的淚,溫柔問:“哪兒疼?”

宋渺小聲說:“哪裏都疼。”

一看就不會撒謊,他剛才怎麽就被騙了呢?

賀雲卿盯她的眼,看她受驚地又是一哆嗦,他忍耐地握住她的腳,低首給她穿上鞋。

這回,再說話,聲音無奈:“哪疼你倒是說清楚?”

宋渺伸手按住他要起來的身子。

她抿出深深的酒窩,喊他的名字,“雲卿。”

“作甚?”

“你看了我的腳,就要跟了我。”

她學着從梨園裏聽來的話,“我養你好不好啊?”

賀雲卿眼眸漸深,他彎唇笑了下,清美俊俏的面容上,有些洩出的溫柔。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輕輕用右手捏了下她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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