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密探
十一
冷露迷蒙在翠茵繁茂的山林間,日頭升起的那三分白,全落在了一個人的肩上。
蘇見深醒來時,公子懷正閉眼靠着石墩子,幾乎在他挪動身子的那一瞬間,他便開了口:“醒了?”
蘇見深揉着脖子,有些歉意的笑了笑:“昨夜不知怎得就睡着了,我本想和你一道守着天明的。”
“無妨。”公子懷正欲起身,沒成想肩頭麻的厲害,他頓了一下,面色平靜的起身道:“左右昨夜無事,好了先別說這些了,我們先離開這裏。”
天已漸明,周遭樹蔭茂盛,前路仍舊看不真切,霧氣缭繞在林間,幾乎将前路隔斷掩埋。
随着日頭漸漸升起,霧氣也随之緩緩消散,蘇見深和公子懷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望見前路。
此時已經下了山,遠遠望見前方彌漫着濃濃黑煙。
蘇見深眺望前方:“好像出了什麽事……”
這裏似乎剛經歷了一場大火,歷經火舌的掃蕩,四面頹垣,成了一座瓦礫場。
火後的黑煙盤旋于大地之上,尋着軌跡冉冉升起,讓蒙白的天色鐵青着一張臉,茍延殘喘的火苗,宛如夜幕裏盛開的一朵朵紅菊,在沉黑的大地之上,瞬間盛放又瞬間凋零。
“是火災。”公子懷道。
蘇見深踩滅腳下的火苗,道:“近些日子多為雨天,怎會起這麽大的火看樣子,是燒了整個村子。”
他話音一頓,看向公子懷:“會不會和客棧那些人有關”
滿目殘瓦頹垣,一片瘡痍,只有遠處還有一座燒了半面牆的大宅子。
看得出來,是家有錢人的宅子,修的十分豪氣闊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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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你瞧……”蘇見深指向遠處:“那裏似乎有人跡。”
公子懷低下身子,撚起灰燼吹散:“這火起得這麽大,周遭青磚瓦礫早已化為灰燼,卻緣何單單留下那一家”
他舉步往前走,皂白的一雙靴子,踩滅腳下一團團氣息奄奄的火苗,按捺不住的餘燼試圖爬上他的腳邊,卻已經是大勢已去,徒在靴邊留下攀岩過的痕跡。
蘇見深趕忙跟上,“二公子去哪?”
公子懷看了眼那座宅子,那一雙冷情的長眉一挑,“自然是想看看,這宅子有什麽本事。”
蘇見深倒也不笨,瞬間明白公子懷的意思:“二公子是懷疑,這宅子有蹊跷”
公子懷提步道:“去看看。”
經歷過這樣一場大劫而僥幸存生,任誰也無法平靜,那大宅院的大門大敞着,一個細瘦,面色蠟黃的男人,正蹲在宅院不遠處。
走近了一看,那男人手裏拿着點幹草,正就着地上尚未熄滅的火苗點火。
那男人擡臉看見公子懷:“你們是……”
公子懷道:“我兄弟二人是來此地尋親的,卻見此地,似乎正逢上難事……”
那男人嘆了口氣,手裏的幹草索性丢在了地上,蠟黃的臉色上顯露出一絲對命運的無力感,“天命啊,都是天命。”
透過那男人的口中公子懷才知道,這男人叫張老爺,靠賣玉為生,這地方叫擇葉村,祖上十幾輩的人都生活在這村中,村裏的人一直安穩的居住在此地,活得十分安逸自在,誰料想,突然遭此大劫。
臨到了最後,張老爺悲痛道:“倘若不是我日日念佛,得佛祖保佑,今日我張家必要毀在我的手裏啊!”
蘇見深安慰道,“人災可躲,天災難防,好在你一家已經幸免于難。”
火星燒着了地上的幹草,一股灰煙緩緩在張老爺的腳下升起。
張老爺提起此事便十分傷心,看着地上的幹草也已燒着,已是無用,便站起身來,與蘇見深和公子懷苦笑道,“這大火,早把周邊燒的個幹幹淨淨,恐怕你那親戚也……哎……”
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蘇見深瞥了眼公子懷,口氣頗有幾分傷情道,“老天爺不給命活,是我和二哥福薄。”
他是順着公子懷的借口接話,卻忽然瞥見了張老爺腰間挂着的一塊血玉,神色一頓,微微一笑道:“張老爺這玉真是好看。”
張老爺怔了一下,撫上腰間的血玉回道,“這是古玉,是我早些得的,這可是好東西,有錢都難買着。”
蘇見深微微一笑,倒沒多話,看向敞開的院門道,“不知道老爺家中可還有空房,我和二哥舟車勞頓,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叨擾?”
張老爺也是個大方的,他那蠟黃的一張臉在青煙的映襯着瞧着有些發青,他道:“世道艱難,出門在外,還不是你幫着我我幫着你。”
他一腳邁進門檻裏,“進來吧。”
這宅子倒也大,前院似乎有些荒廢,地下青苔雜草無人料理,張老爺也沒向他們解釋,帶着他們穿過了前屋,一直到了後院,才有些人跡的模樣。
公子懷一路并未多言,他大約是知道蘇見深的心思,并未多問。
張老爺指了指後院的南北兩座屋子,“正巧你們兄弟二人一人一間房,這屋子許久不曾有人住過了,但願兩位能住的慣。”
公子懷忽然道,“不必這麽麻煩,我兄弟二人同住在南屋就行了,多住一間也浪費。”
張老爺倒也沒勉強,點了點頭,“既然兩位……”
“爹,家裏來客了嗎?”
張老爺的身後來了一個年輕男人,一身長衫,面目倒也清秀,只可惜是個跛子,手裏正握着拐杖,倚在院門邊。
張老爺見到那男人,神色淡淡的,看到蘇見深和公子懷望着他,才解釋道:“這是犬子,張安。”
接着又沖張安解釋道:“這兩位是來此借宿的……”
這才想起,似乎并沒有問清公子懷和蘇見深的名字,好在蘇見深先開了口,沖張安一笑道,“我姓蘇,這是我二哥。”
大約是因為腳跛的緣故,張安臉色不大好,走這麽一會兒路,于他而言有些吃力,他沖着蘇見深頗有些禮數的點了點頭,“我身子不大好,便不陪客了,兩位公子在此不必拘束,陋室殘垣,莫要嫌棄才是。”
這張安上過私塾,談吐間有些文人的儒氣,說罷便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了。
公子懷望着張安的身影一言不發,神情若有所思。
蘇見深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二公子在看什麽人都走遠了。”
公子懷轉身道:“進去再說。”
南邊屋子雖不大,但是兩個住,倒也夠了。
“二公子可發現了什麽可疑之處”蘇見深關上門問道。
“尚且不能斷言。”公子懷坐在塌上,閉着眼,似是在凝眉思索。
蘇見深坐在一旁:“一個跛子和一個半百老人,如何能在這茫茫火海中活下來我覺得,并非是這火來得蹊跷,而是這兩人蹊跷,那張老爺說,是佛祖保佑,二公子……”
他頭一擡,卻見公子懷閉着眼,呼吸平穩。
蘇見深輕喊道,“二公子”
公子懷卻不答話,仍舊閉眼。
難道睡着了?
蘇見深又低聲喊道:“二公子”
公子懷依舊不答。
蘇見深心想,想來是昨夜他替自己守着的緣故,一夜未眠,又趕了半天的路,興許是累了。
蘇見深不再多話,只坐在一旁靜靜的等着,目光卻克制不住的自他身上游走,忽而瞥見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指骨之間似乎是暗暗的藏了一種力,像他的人一樣,将鋒芒圈藏。
他這麽一出神,連方才想的那些事都全然沒了頭緒,目光只盯着他的手看,忽然又瞥見了他手腕上的七弦镯,這才忽然發現,這一路過來,似乎并沒有聽見它的動靜。
那日在公子府初次見公子懷的時候,他記得,那镯子是有聲的。
他試着輕輕撥動,果然,沒有聲音。
“怎麽了?”公子懷忽然睜眼。
“你沒睡着?”蘇見深微訝:“那方才我叫你,你怎麽不應我”
“想事情罷了。”
“你的镯子怎麽不響了?”蘇見深問道。
公子懷瞥了他一眼,“怎麽問起這個?”
蘇見深微微歪下了頭,打量七弦镯,“我就是好奇,你這镯子是怎麽弄的?”
公子懷倒也沒瞞他,微微擡起了手,撥動了一下镯子上的七枚銀環,冷白的手觸碰在銀環上,映得他的指尖暗暗發白,扣在镯子上的銀環在半空中晃了晃。
緊接着蘇見深看見他的手腕只輕輕的動了動,剛才還沒聲的七弦镯,又叮叮當當的響起了聲來。
蘇見深笑了一聲,新奇道,“你這東西,還怪稀奇的,要是不想聽聲呢?該怎麽弄?”
公子懷這下沒如他的意,他起身,挽了挽袖口,微彎唇道:“問這麽多做什麽”
蘇見深哈哈一笑,“我就是好奇。”
“好奇”公子懷笑道,“莫不是對我的镯子有興趣吧?”
不待蘇見深開口,他笑得意味深長:“給你看看,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給我看什麽呢?”
蘇見深連忙解釋說,“我只是好奇,真的,你別誤會。”
好半天,屋子裏靜靜的。
“所以……”
公子懷聽見蘇見深的聲音,除了好奇之外,還有那麽一丁點,不易察覺的讨好,“所以你這個镯子不想聽聲,該怎麽弄啊?”
公子懷露出一抹笑,他背對着蘇見深,那笑意,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公子懷轉過了臉,長眉一挑,“想知道?”
蘇見深點了點頭。
其實他真沒見過什麽新奇東西,方才也全是他吹牛,他八歲修煉,修煉了十年,快十八了才開始跟着幾個師兄出坐忘宗長見識。
頂上的幾個師兄都知道他身世可憐,所以壓根也不讓他幹什麽兇險的事。
這兩年裏他是抓過幾個妖,但,真的就幾個妖,宗門裏好些師兄弟都羨慕他,都說他是真應了這乳名,來了福。
公子懷看他這雙好奇的眼睛,他放下了劍,坐了下來,看了眼蘇見深,藏了幾分笑意的聲音道,“過來。”
蘇見深幾步也坐在了他的身側。
“看好了……”
公子懷擡起了手,又反向撥動了七弦镯。
晌午的日頭極好,不驕不躁,早春的光影掠過屋外的桃花樹,順着那幹枯的枝丫宛轉傾瀉,落進了屋子裏。
七弦镯在光的影子裏,發白發亮,白亮的镯子裏正映着蘇見深那一張好奇的臉。
還有公子懷那一雙含了笑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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