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揭露

二十二

公子懷起了身,擦了一下嘴角黏糊糊的血跡,他擦的不夠仔細,指腹這麽輕輕一劃拉,嘴角的血跡便沿着指腹擦行的軌跡,往下滑出了一道微末的血痕。

身着的喜服比他的血痕還要紅,在月色下,和蘇見深這麽并肩立着,倒還真有幾分要拜堂的架勢來了。

蘇見深微微歪頭,瞥見了腳下月光拉長的影子,他和公子懷的影子,幾乎密無可分的貼在了一處。

他擡手,将手揚得高高的,一直揚到了比公子懷還要高半個頭的地方,然後沖着影子,揮了揮手。

地上的影子,便也十分配合的,在公子懷的頭頂,跟着也揮了揮手。

蘇見深見狀,彎唇,笑了笑。

他的稚子天性,總是時不時的出現一次,說不清到底是何時,只是心性作祟,連他自己也忍不住。

在這天下間,有那麽一種人,他們被逼的不得不佯裝冷靜,佯裝強大,但內心深處仍然會保持着一顆,柔軟而又堅硬的本心。

總有一天,會有人踏破高砌的城池,溫柔而又耐心的讓這層佯裝土崩瓦解。

這是蘇見深心中,最本質最真實的自己。

一個人大放異彩惹人奪目之時,絕不是他功成名就仰或是洞房花燭之時,而是放肆的活着,想笑便笑,想哭便哭,這天下,再沒有一樁事,能夠比這一樁更讓人羨豔的了。

窗外夜色茫茫,因為他的血咒發作,耽擱了這一會兒,如今公子懷也調好了身體。

蘇見深一面将地上的劍遞給公子懷,一面問道,“回到池子裏,難道那地方……”

公子懷接過了話頭,“是他的老巢。”

他接過劍,往外走,窗外月色沉沉,安靜的夜幕下,張宅裏的一切,如今再瞧,竟覺得處處都充滿了詭異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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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見深緩緩道,“我想,他肯定不會走,或許正在某處等着我們出現,方才尋你時,我一直在想一樁事,既然他早就知道我們是為了長生不滅像而來,為什麽不早在一開始便下手,而是等到現在?”

公子懷冷不丁的忽然道,“為了下蠱。”

蘇見深微疑道,“下蠱?”

一瞬間,他腦子裏想到了張黛,那天晚上,她泡在浴桶裏,那副空洞無神,面色蒼白的模樣。

蘇見深恍惚明白過來,“可是你那日說的困生長恨蠱,他是想對你我下蠱,然後讓我們做他的傀儡?”

公子懷略點了點頭,接着道,“困生長恨蠱與尋常蠱蟲不一樣,尋常的蠱蟲只要活着,便可下蠱,但困生長恨蠱需得長到幼蟲時才可下蠱,這也是為何,蛇妖從一開始不曾下蠱,而是方到今日才出手。”

蘇見深道,“難怪張老爺會那麽輕易的答應了婚事,連你要換親的事,他也沒多問,因為在他的眼裏,恐怕你和我早就是他的盤中餐了,是你還是我,對于他而言,并無分別。”

公子懷穿過院門,一面審視四周,一面接着道,“這也恐怕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害人了,我想,那個張家大公子和我們一樣,早已清楚了蛇妖的目的,他恐怕是擔心,總有一天自己也将會成為下一個張黛,所以他才故意送信來,想引你我一步步發現張老爺的真面目,那天初次見到張小姐的怪異之舉,恐怕也是出自他之手。”

所有的一切,蘇見深知道的,不知道的,也都通通從公子懷的口中了解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聽得認真,好一會兒才說,“所以,你早就知道這一切了,是不是?”

“倒也沒多早。”

公子懷并未看他,緩緩道,“你提親的前一日,我曾在張老爺的床裏,發現了一塊鱗片,一開始我并沒有想明白,這塊鱗片到底是作何用處,又為何會出現在張老爺的床裏,直到那天我在院中發現了那塊蛇皮,我忽然想到,那日他鬼鬼祟祟的去了河邊,加之這一切詭異之舉,我便猜測,這張老爺恐怕并非常人。”

蘇見深越聽心裏越不好受,“所以你早知此次成親恐怕張老爺會對我下毒手,所以你才提出要與我換親?”

他越說越覺得心裏有太多的話想說,他神色複雜,也不等公子懷開口,便又接着道,“你為何不早把這一切告訴我,你讓我去救張黛,自己一人獨自對付那蛇妖,今夜又是你的生辰之夜,你血咒複發,你這個人為什麽要這樣逞能,倘若今日你失手了?倘若那蛇妖妖力無邊?倘若這一切又并非如你所想?倘若,倘若你死了……”

蘇見深說不清楚,在這短短一會兒,靜聽公子懷解釋時,他的心中是懷着一種什麽樣的情緒,那實在太過複雜了。

他覺得胸口處似乎有一樣東西要迸發而出,他忍不住想,這個人到底是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要瞞着他一個人?

可不管公子懷怎麽想,他這樣做,終歸是希望蘇見深能平安,這一份心意,蘇見深自然體會到。

蘇見深方才那麽一大番話,其實并非是在怨他,更不是在指責,他是如此的想壓抑住內心的情緒,是如此的希望自己能夠輕描淡寫的,只是問他一句,“你為何不早把這一切告訴我?”

就這麽一句,便罷了。

可是很顯然,他并沒有做到,

蘇見深悲哀的發現,有些話是長了腳的,縱使心裏十分萬分的希望它能好好呆着,可一旦掉以輕心,它便毫不客氣的從喉嚨裏跑出來。

公子懷怔了一瞬,他聽見了蘇見深那一番話裏暗藏的關切與好意,也自然明白,蘇見深方才一番連環詢問是因為什麽。

他還該解釋什麽呢,告訴蘇見深,他并非是在逞能,他想的那些他也早已想過。

“總是要有人擋在前面的,不如是我。”

是了,他忘了,公子懷一向對他如此。

公子懷見到他還在沉思,輕輕揮過面前半人高的草,低聲道,“好了別再想了,有什麽話出去了再說,這蛇妖恐怕正藏在附近,小心些。”

公子懷一面說,一面小心的看着周身,他滿臉防備,手放在梨花劍柄上,就等着稍有些風吹草動,也好及時動手。

夜色中,四周靜谧,一股十分陰森詭異的妖風刮過,盛草搖曳,飒飒作響,耳邊流水潺潺。

這個妖到現在都沒出手,要麽是害怕他們,要麽就是在等,或許是想等個出其不意,畢竟讓蘇見深和公子懷相信,臨到了這時,他才跑了,委實不大可能。

畢竟蘇見深和公子懷,是上好的傀儡料子,蛇妖蟄伏了這麽久,如今眼看着他和蘇見深已然要成了盤中餐,又怎麽會輕易便放棄。

他們不走,恐怕蛇妖也不會走,更何況他們與他已然結下了梁子。

河面随着微風泛起了漣漪,波紋蕩漾,一圈又一圈的在河面遲遲不肯離去,平靜的河面之下,隐約有什麽東西在緩緩浮動。

腳下泥土濕滑,蘇見深走的快了些,差點摔了一跤,但他上回來過這,來時便已然有了防備,如今腳下又差點打滑,連忙握住公子懷的手。

公子懷低頭看了他一眼,提了句嘴,“小心點。”

話音剛落,忽然聽見強烈的水花四濺之聲,像是有什麽東西破水而出,而此時蘇見深和公子懷連忙做好防備,他們十分清楚,是誰來了。

公子懷正要拔劍,忽然瞥見蘇見深的身後,一個巨大的蛇尾甩了過來,公子懷趕忙拉住蘇見深一個閃身,躲過到了一邊。

但緊接着,蛇妖的尾巴又甩了過來,那尾巴有半個人身那麽粗,約莫有幾百來斤重,若是尋常人受了這一拍,恐怕渾身的骨頭都得碎上一番。

蘇見深見狀連忙默念起術訣來,他也不會別的,唯一的法器,便是手腕間,那枚殺人不眨眼的玲珑雨花針,它在夜色中發出紅色的微光,術訣操縱其行,銀針脫離手腕,一瞬間穿越百草中的間隙,一直找到尾巴還沒得及收回的蛇妖處。

又在眨眼睛刺入長蟒之中,只聽見那長蟒叫了一聲,玲珑雨花針穿過蛇妖腹中,試圖刺破蛇膽,但遠處,只聽見幾聲嘈雜之聲,蘇見深的玲珑雨花針便“咻”的一聲,又飛了蘇見深的手中。

公子懷問道,“怎麽樣?”

蘇見深看了眼手中的只有零星血跡的針頭,搖了搖頭。

玲珑雨花針與旁的什麽針自然不能相提并論,這針是賢一親自為蘇見深挑選的法器,頗有靈氣,它刺入了蛇妖的蛇身之後,還沒來的得動手,便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排出了體內。

那蛇妖到底是有些道行的,不如外面那零星小妖,那般的好欺負。

既然連蘇見深的玲珑雨花針都沒有辦法,公子懷索性拔劍,一個躍身,便往方才蛇妖消失的地方去了。

蘇見深忽然瞥見了水中異動,忍不住,心裏的話長了腳,從口中逃出,他大喊,“玉儒,小心!”

蘇見深是情急是關切,連心裏到底怎麽想的還來不及深思,這一聲“玉儒”便已脫口而出。

他原來,是一直知道公子懷的表字的,只是因着身份,不曾這樣叫過他。

表字是為親近,只有親朋好友可喚,那日初見時他就想,這名字用在公子懷身上真是貼切的很,玉一樣的人,雖清冷,卻不失幾分儒雅。

他舌尖一伸一縮,“玉儒”二字,便無聲的念了出來。

公子懷聞得這一聲呼喊,身形怔了一瞬,只這一瞬,便仍舊毫不猶豫的接着過去了。

只見半空中那巨型蟒蛇緩緩從水面浮出,盤曲着柔軟的蛇身,微白的蛇鱗在月色下閃爍着銀色的光,黃眼黑瞳,那瞳孔細得像把利針,圈在眼眶中,目光眈眈,兇光煞煞,乍然一瞧,竟有幾分駭人可怖。

它眼瞧着蘇見深和公子懷,吐着信子,然後猛然,向他二人俯沖過來,張開血盆大口,獠牙像把淬上毒藥的利劍,又細又長,人肉血骨只需輕輕刺入,便可在頃刻間碎身糜軀。

他神色兇狠,惡狠狠道,“今日便是你們的死期!”

公子懷見狀,默念術訣,他面色冷厲,睜開眼,長臂決絕揮了過去,只見七弦镯在那揮動的一瞬間,從腕間飛躍,銀環極速擺動,叮叮當當的在半空中相撞。

只見扣在镯子上的七枚銀環越變越大,銀光閃爍,竟在一瞬間,圈上了蛇身。

而這蛇妖也在這眨眼間,又幻化成了人形,他怎麽也沒想到,公子懷手腕上這小小的镯子,竟然有這樣的法力。

他小瞧了這幫人,乍然被這些銀環扣着,竟有些動彈不得了。

蛇妖一面扭動着身子,一面道,“你以為拿出一個法寶,便可困住我嗎?哈哈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蛇妖試圖施出妖法逃出,可不管怎麽施法,都無法逃出這套牢籠。

那銀環上似乎有一層術法,真正厲害的并非銀環,而是那封在銀環裏的術法。

公子懷看着他道,“不必多費心機了,這镯子并非凡物,以你的法術,再練上個三四十年恐怕還有的機會。”

蛇妖自然不會信他,便不管不顧的依舊施法,可是良久,他才發現,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屁孩說的好像是真的。

蛇妖廢了好一會兒勁,兇狠狠道,“你這到底是什麽寶物?”

公子懷緩慢道,“我為何要告訴你,說與你聽,你也未必會知道,不必浪費你我時間。”

說罷他又微微一笑,接着道,“不過,我可以放了你。”

“放了我?”蛇妖自然明白,這天下不會有白吃的飯,也不會有費勁心思抓了他又放了他的人,他面色狐疑,神色滿是猜忌,“你想要什麽?”

公子懷道,“帶我們去找長生不滅象。”

聞言那蛇妖哈哈一笑,道,“長生不滅象?恐怕你們這一輩子都別想找到。”

蘇見深情急問道:“你這話是何意?”

那蛇妖又哈哈一笑,說,“難道你以為長生不滅象會在這,蠢貨!”

蘇見深懶得聽他再廢話,拔劍放在他的脖頸處,道,“你若是知道便說知道,若是不知道便說不知道,我們留下你,可不是聽你廢話的。”

蛇妖不為所動,面露詭光道,“我勸你們,趁早放了我,或許我高興,會讓你們平安離開這。”

蘇見深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蛇妖哈哈一笑,“你以為這裏真是什麽擇葉村?你以為出了這宅子你還能找到回去的路?沒有了我,你們這一輩子便只能困死在這裏,哈哈哈哈哈哈。”

蘇見深心道,難怪他一直不曾求饒,原來是自知有把柄在手。

可又一想,這蛇妖古怪,難保不是在乍他,可雖這樣想,但心裏對他的話已然有了幾分猜忌。

他側頭看向公子懷,眼中的意思公子懷自然是瞧明白了。

蛇妖如今落到了他們手中,卻這樣不将生死看在眼裏,而這張宅一切處處詭異,恐怕他所言也非虛。

忽然,有人從樹上跳了下來,銀白的月光映照在寒劍之上,公子懷只覺得眼前有一道白光一閃,還來不及看此人是誰,只聽見蛇妖一聲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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