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憶琴
蘇子陌生來倔強,雖現在處在水深火熱的境地,反而讓他生出一份不認命的倔強來,想當初,裴清明怕他尋短見,他便日日拿死來治他,如今铎渃卻說除非他死了,否則他不會放過他,倒讓蘇子陌振作了起來,他連死都不怕了,難道還怕活着?
攬月軒牆角的一叢迎春開的格外燦爛,嬌黃的花朵依着幾塊怪石在暖風中,婀娜搖曳。一棵海棠花開如煙霞,零落了一地殘紅。
蘇子陌靠在攬月軒的門上,微仰着頭,望着天際疏離的游雲,默默發神。
铎渃看他看得格外緊,不允他邁出攬月軒半步,他能走動的地方,也就只有攬月軒這塊四四方方的狹小天地,因着牆院的圍攬,連着清透的天空也攜了絲拘謹。
蕭問鄰就如同一個過客,果真過去了就再也不曾回來,有時他自己也在懷疑,自己的生命裏,到底有沒有蕭問鄰的影子,還有裴清明。
蘇子陌一直在等蕭問鄰來救他,等了這些時日,等得他幾乎沒了信心,只期望着自己所期盼的不是一場夢才是。
蘇子陌默然一嘆,心裏很迷茫,他不知道該怎麽掙開铎渃的束縛,想他自小舞文弄墨,半點體力活也不曾碰過,當初孟璮要他跟他習武,他嫌累不肯學,今日落了如此不堪的境地,心裏懊悔的很,那時他若肯學個一招半式,也不至于讓人随意宰割,可惜直到孟璮離開,他都不曾點過頭,而蕭問鄰教他的這半勢,玩玩倒罷,若真同人動起手來,自己也只有捱宰的份。
倘若自己能習得一身好武藝,該有多好,那麽這小小的攬月軒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蘇子陌無奈的嘆了口氣,如今再想這些有什麽用,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罷了。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琴音,清清袅袅,似那莺鳥婉啼,铮铮若流水傾瀉。
蘇子陌眸光頓時有了幾分色彩,擡頭望着琴音缭繞而來的方向,默然凝望。
倘若他手中能有一只笛,他自能合上這曲清亮的琴曲,蘇子陌唇邊不覺中漾開一絲笑,手随着清靈的琴音打着拍子。
铎渃站在院門外,失了神。他看着蘇子陌唇邊那抹若有若無的溫笑頓時亂了心。
蘇子陌不曾笑過,铎渃從不曾見過他笑,如這般風輕雲淡,自然惑人。心裏有什麽不覺中被觸動,铎渃扶着院門,默然的望着蘇子陌,過了很久,轉身離去。
蘇子陌沉浸在缭繞的琴音裏,望着清透如碧玉的天空,卻豁然想起了裴清明。
蘇子陌忽然就笑不出來了,一張臉頓時變得慘白。
裴清明也曾對他好過,大抵是裴清明真的愛上了他,一個威武凜然的大将軍卻總要花些心思讨他的歡心。
蘇子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裴清明便花了時間,托了關系,到處為他尋些書畫給他,還特意的為他尋了一方古琴送他,供他娛樂。
蘇子陌尚記得當日,正是如今日這般好天,天空透徹如清潭白水,遼闊無邊。
他倚在門框上望着天空,數流雲飛鳥。忽聽得裴清明一聲高叫,“子陌”
蘇子陌轉頭看着院門,不過片刻,見裴清明懷裏攜了一方古琴大咧咧的沖了進來,賣寶似的的神秘兮兮得跑到他面前,“子陌,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蘇子陌冷冷的往他懷裏虛虛一瞟,極冷淡道,“一把破琴而已”
裴清明沒有生氣,反而嬉皮笑臉道,“子陌說謊了”笑着反駁,“明明是把好琴,還是我托文炫幫我尋來的”
裴清明道,“子陌不是通曉音律的?平日悶時,也好打發時間”
蘇子陌默然冷笑,仍看着別處不理他。
裴清明見蘇子陌這般無趣,有些失望,将琴往地上一放,“子陌既然不喜歡,留它有何用?”說着擡腳要去踩地上的琴。
蘇子陌下意識的一腳踹開裴清明的腳,微微挑眉,“好歹是把琴,雖是把破琴,也不該毀了當初造琴之人的一番心血”轉頭默然望着他處,“留下吧”
蘇子陌說了謊,其實他一眼便看出這把古琴實是一把好琴,在裴清明将琴撩在地上,無意碰着琴弦發出幾個音色時,他就心動了,他通曉音律,更愛古琴,如何能眼睜睜的看着一把好琴毀在自己眼前。
裴清明咧着嘴笑了笑,“子陌彈一曲如何?”但見蘇子陌抽身往房裏走,裴清明嘆息一聲,自言自語,“子陌不肯賞臉,我便獻醜了”說着蹲在琴旁,伸着十根粗手指胡亂的在琴面上亂撥一通,亂糟糟的一片琴音實在讓人無法忍受。
裴清明一副握劍的粗手如何對付得了這把古韻十足的好琴,蘇子陌忍無可忍的跑了出來,一腳踹在裴清明的腰上,“別彈了,難聽死了”
裴清明恍然擡頭,表情安然的看他的眼睛,“子陌要彈?”
蘇子陌冷哼一聲,扭頭就走。身後又響起一片糟糟咂咂的琴音,蘇子陌無奈嘆了口氣,只得又走了出來。
蘇子陌看着五大三粗的裴清明蹲在地上一臉嚴肅的撥着琴弦,大概是他自己也覺得這琴音難聽,眉頭一直皺得緊緊的,很忍耐的樣子。
裴清明忽然看見蘇子陌,停了指上的動作,擡頭極認真的看着他,“子陌可有心情彈了?”
“有了”蘇子陌咬牙道,踹了踹裴清明,吩咐了一聲,“去房裏搬張小桌來”
這院裏雖沒有花的修飾,但僅這一院蒼翠,也讓人心曠神怡,伴着和煦的清風,彈一曲撩人的琴,也別是一番風味。
裴清明手腳麻利的擺好一應物什,只立在一旁看蘇子陌調琴。
蘇子陌手撫着琴弦,有些愛不釋手,這樣一把好琴,如何就能到了他的手上,以前總是期盼能得一方上好的古琴陶冶情操,如今真的得了,卻沒了那份閑靜的雅致。
物是人非,他早已不是當日的蘇子陌了。
蘇子陌修長的手指覆在琴面上,微微一想,手指撩撥間,袅袅琴音直上雲天。
琴音淙淙,時若山間清溪宛轉,輕緩寧靜,時若飛鳥長鳴,清清亮亮繞上天際雲山,又時如棄婦低訴,悠遠綿長,起起伏伏的琴音如同一人悲悲切切的人生,又如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裴清明癡癡的看着蘇子陌臉上每一個表情,看着蘇子陌微皺的眉心仿佛氤氲起絲絲縷縷的愁緒,纏繞着染傷了蘇子陌的眸光。
一曲終,蘇子陌收琴嘆息,瞥眼見裴清明仍舊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将他望着,面色驟然一冷,“看夠了沒有?”
裴清明被蘇子陌這一聲拉回了思緒,看着蘇子陌微微一笑,厚顏道,“沒有”
蘇子陌冷笑一聲,“看吧,看吧,也不怕哪日看掉了眼珠子”
裴清明大概早已對蘇子陌的冷嘲熱諷習以為常,面色不改的走到蘇子陌面前,伸手抱住他,“掉了又如何,能為子陌掉了眼珠子是我裴清明的榮幸”
蘇子陌掙着裴清明的手臂,臉色愈加寒冷,“放手”
裴清明難得聽他一次話,果真松了手,只那麽瞬也不瞬的看着蘇子陌,半晌,嘆息道,“子陌,為何要像刺猬一樣這般刺人,這樣會很傷我的心”
蘇子陌不以為然的冷笑,“我倒希望我滿身是刺,最好是毒刺,刺死了你,我便自由了不是?”
“好狠的心”裴清明嘆氣道,“我這顆心裏嵌了個蘇子陌,而子陌心裏嵌的卻是聶婉熙,我不在乎子陌心裏有誰,只求子陌能正眼看我一眼,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黯然一嘆,“只可惜子陌你…好絕情”
當真是好絕情,直到裴清明死,蘇子陌都不曾正眼瞧過他一眼,一眼都不曾,蘇子陌為今能記得的,也只是裴清明當日同他說話時,那一眼的憂傷。
如今,裴清明早已是死無葬身之地,而今日,忽然聽得這段琴聲,蘇子陌卻記起了裴清明撩撥着他彈琴時的樣子,自己當真是…好賤。
蘇子陌憤然甩了自己一耳光,只覺滿嘴血腥,一縷紅絲挂在了嘴角。他卻不覺,緊閉着雙目,将手一寸寸收緊。
院外琴音驟然拔高,嘹亮得直透雲霄,又陡然間一落,若奔水歸于平靜,琴調轉換間如此落差,卻不曾斷了琴弦,果見技藝之高超。
“子陌”铎渃低沉的嗓音緩緩順進蘇子陌耳裏。
蘇子陌側頭一望,看見铎渃一身銀袍拂開攬月軒門旁丁香樹垂下的繁枝慢慢向他走來,懷間攜着一架古琴。雖隔了院中那一片樹痕花影,但蘇子陌仍一眼認出,铎渃懷間那把古琴,正是當日裴清明送他的那一把古琴,名叫漱秋。
怔怔的愣了半晌,蘇子陌緩緩擡起頭,手指輕巧的一指拭去唇邊血絲,只靜靜的看着铎渃。
“臉怎麽了?”铎渃一瞥蘇子陌的臉,伸手鉗着他的下巴,左右一看,手一松,“我以為子陌只是對他人夠狠,沒想到對自己也這麽狠”
“王爺來不是為了刻意奚落我的吧?”蘇子陌面無表情的掠了铎渃一眼,“不知道王爺今日又為在下備了什麽好玩的游戲?”擡頭盯着铎渃的眼睛,“以供王爺把玩”
“想玩游戲有的是機會,若子陌不介意,我們可以天天玩”铎渃直視蘇子陌挑釁的眸光,添了幾分狡黠,“只怕本王陪得起,子陌你玩不起”
蘇子陌不由自主的顫了顫,後背一陣冷汗,他大概又忘了铎渃的手段,對付他簡直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這一段煎熬下來,不僅令蘇子陌大開了眼界,也終于明白裴清明當日同他講的,順着點铎渃的意,自己也好過些,只是,他總是不由自主的便使出脾氣來,這也是無法,蘇子陌也曉得自己脾氣不大好,順從這些善解人意的詞壓根和他不沾邊,眼看着铎渃又要發火,蘇子陌只沉默下來。
铎渃看着懂得收斂鋒芒的蘇子陌,眸中掠過一絲嘲笑,擡手一撫他的臉頰,低低的笑起來,“學不會乖的人,是活不長久的,子陌,你要明白,你之所以現在還活着,是因為我允許你活着,否則,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铎渃捏着蘇子陌一只胳膊将他往房裏拽,“聽說子陌琴彈得不錯,彈一曲我聽聽”
蘇子陌垂着眼睛不應聲,只認命的接過铎渃擎在半空的琴,抱着漱秋緩慢的走到桌前,放下琴,漫不經心的調琴。
铎渃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手裏握着茶杯,嘬了一口,半阖着眼睛,淡然道,“我知道子陌喜歡琴,我也知道清明曾送過你一把琴”微微一頓,靜然續道,“子陌恐怕還不知道,這把漱秋,原是我的藏品”
蘇子陌心裏一驚,擡頭錯愕的看铎渃,卻見铎渃微微将他一望,眸裏帶着絲笑,緩緩道,“清明同文炫極好,文炫同算起來應是師兄弟,清明雖是個大将軍,但臉皮極薄,他知道我府上藏了把好琴,卻不好意思同我讨要,便托了文炫來問我,難得清明肯拉下臉皮來托着文炫與我讨東西,我便将古琴送了他”铎渃擡眼一示蘇子陌面前的漱秋,“便是這把漱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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