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我看得好清楚
【66】
此時此刻,季宴琛靈魂升天,思緒早已飄離體外。他原地石化,雙目無神,就連陸鳴把池秋抱走了,他都不知道。
還是張姨急急忙忙地過來,忍着酒臭味,領着季宴琛進門去了客房的浴室,順便給他準備了一件客用的浴袍和一次性內褲。
“季二少爺,您換下來的衣服就丢在髒衣簍裏,一會兒我拿去洗。方便的話,今晚就留宿在客房吧,陸總同我打過招呼了。”
季宴琛絕望地點了點頭,什麽話都不想說了。
他身上好臭,好酸,好反胃。
雖然他和池秋是“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但這些全抵不上他被吐了一身的崩潰。
季宴琛默默地進到浴室,脫下衣服,打開花灑。不知不覺地,他的眼淚填滿了眼眶,一拳打在浴室的牆壁上。
他這輩子都沒這麽無語過。
季宴琛大概永遠都不會再帶池秋去喝酒了,就因為讓池秋喝了幾口酒,他今天不僅挨了陸鳴的訓,還遭了池秋的吐……他真的真的太委屈了!
委屈到能立刻寫八百字的日記和季飛寧告狀,雖然季飛寧可能不會搭理他。
而在別墅主卧。
作為伴侶的陸鳴與季宴琛不同,他不顧酸澀的嘔吐物有多難聞,面色平淡地把池秋帶到了浴室中,三兩下地幫池秋脫掉了吐髒了的衣褲,只留下一條白色的四角褲在身上。
池秋稍微清醒了一點點,發愣地盯着前方。他出神的樣子,和平時裝瞎的模樣差不多,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陸鳴見他醒了,試圖和他溝通:“池秋。”
池秋眨了眨眼睛,應該是有點累了,乖乖地回應道:“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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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鳴說:“去漱口。”
浴室柔和的燈光把池秋的那雙眼睛映襯得十分漂亮,哪怕池秋的左眼沒有任何一絲神采。
池秋歪了下腦袋,居然聽懂了陸鳴的話,他乖乖地跟着陸鳴去了浴室,仔仔細細地漱了口,還刷了牙。他的腳底打滑,整個人的重量全部靠在陸鳴身上。他深呼一口氣,胡亂地洗了一把臉。
慢慢地,他擡起頭,呆愣愣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他看到自己有着一只黯淡無光的左眼,像極了一件只能觀賞的“藝術品”。
一瞬間,由于酒精作祟,池秋的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他垂下眼簾,一聲不吭。
陸鳴見他還迷糊着,便帶他回了床上:“等我一會兒。”
雖然池秋只是喝了一點酒,但醉酒後不宜馬上洗澡,所以陸鳴只去浴室接了一小盆溫水,用擰幹的濕毛巾給池秋稍稍擦了擦身。
為了避免池秋不舒服,他讓池秋靠在自己懷裏,撫着他的背脊。陸鳴側身,端起床頭櫃上放着的一杯溫水,應該是剛才張姨送進來的。
“你剛吐過,最好喝點溫水再睡。”
池秋點頭,喝了一大口後,突然問:“知言……是誰?”
陸鳴的手一頓,語氣偏沉:“你怎麽會知道他?”
“他是你的親戚嗎,還是朋友?”池秋的語氣低迷,糾結地發問。
“是我在國外念書時的同學。”陸鳴擰了擰眉,将水杯随意地擱在床頭櫃上,做了補充,如實說,“我和他關系不和。”
池秋腦袋暈乎乎的,顯然沒聽陸鳴在說什麽,他有氣無力地歪倒在陸鳴懷裏說:“可是……”
陸鳴以為是夏知言不知好歹地來找了池秋,心中隐隐不悅:“是不是他來找你了?他的事情我會處理,你沒必要理會他。”
池秋沒回答他,自顧自地說:“宴琛說……他的眼睛和我的很像。”
陸鳴沉默下來。
他看到池秋抿着唇,醉意濃烈,帶着幾分自嘲,啰唆地解釋:“宴琛一定是看錯了……健康的眼睛,哪會和我的一樣?我左邊的眼睛從小就看不見,媽和外婆傷心得不得了。媽還總說是她不好,沒能給我一只健康的眼睛。可、可這不是她的錯呀。是因為我,她才有那麽多煩心事……”
池秋揉着眼睛,內心的渴望是潮濕的春雨,連綿而下,打濕了陸鳴的掌心。
池秋揪着陸鳴的衣服,沮喪地說:“我雖然不認識‘知言’,可我有點羨慕他。陸鳴……我知道這樣不太好,但是他的身上,好像會發光一樣……”
特別漂亮、自信,這是被困在原地的池秋自認為沒有的東西。
今天見到後,他前所未有地在一個與自己相似,卻又極其不同的人身上,感到了肆意生長的自卑。
陸鳴知道池秋的眼睛能感受到光,但這光絕不可能是從夏知言身上來的。
當年,夏知言用陸悠的設計稿改變了自己那老鼠般的人生。而陸悠則是陸鳴內心最敏感脆弱的一處地方,夏知言将它踩在腳底,由此登高而上。
這種人身上,怎麽可能會有會光?若是有,恐怕也是偷來的,竊來的。
陸鳴全當池秋是酒後胡言,耐心指正:“他身上沒有光,你‘看’錯了。”
“我沒有看錯啊。”池秋不依不饒地與他對峙,發起了有氣無力的“酒瘋”,固執地同他較真,“你為什麽要說我看錯了……我看得好清楚,連他有多好看都看清楚了!而且、而且舅舅還會邀請他去畫展,我只能偷偷去,你也不願意帶我去……”
池秋低着聲音,并未察覺自己的酒後失言。
使得陸鳴有那麽一剎那,是愣怔的。
池秋卻閉上眼睛,喃喃輕語:“我不太一樣,我不太好。”
池秋的左眼,天生失明。
從小到大,不論是誰見到他,都要惋惜一句:“多聰明的孩子。”——可惜一只眼睛看不見。
他們不會把下一句說出口,因為那是他們對池秋僅剩的尊重。
每每這種時候,池秋會懂事地道一句謝謝。
可大多數時候,他是郁悶的。一只眼睛和兩只眼睛,區別有那麽大嗎?別人兩只眼睛能做好的事情,他一樣可以做好。
他的文化課成績很好,體育成績也不差。長久以來,他一貫是家長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池秋表面溫和,內心卻是個要強的人。
他想要大家認可他,他希望自己是閃閃發光的,他也确實做到了。
可後來,他的另一只眼睛因事故失明。所有的可憐聲、惋惜聲,頃刻間膨脹,如同煙花洗禮般炸裂在他的黑暗之中,人們憐憫統統變成了對他的“善意”。
“多聰明的孩子啊,可惜雙目失明了。”
“池家不是還有個女兒嗎?我看池總現在專心培養女兒了。”
“池總女兒也可憐,這哥哥大概要挂在她身上一輩子了吧?”
“可憐什麽,以後什麽都是她的了。”
最後,就連僅剩的尊重都不複存在。
于是,池秋總是在心中許願,希望自己的眼睛恢複正常。或許是他的祈求過于虔誠,上天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那層黑色的煙霧終于散去,是久違的光明。他看到了思念的家人,也遇到了喜歡的人,他應該邁出那一步的。
然而,家中的争吵和矛盾如巨山壓在他的肩頭,他無力擺脫。随後,面對着陸鳴突然的消失,池秋漸漸心如死灰。
看得見又怎麽樣,看不見又怎麽樣?
池蘭雁作為母親,她無法為了池秋舍棄池夏,所以他們必須如此糾纏在一起。既然如此,或許就同池夏所說一般,他要是永遠都看不見就好了。
這樣,争執才會減少,池蘭雁才能輕松一點,池夏也會開心一點。
秘密會守護一個家,池秋堅信這一點,所以他主動舍棄了許多東西。
彼時年少的池秋捂着失而複得的視力,終究是沒辦法坦然地說出口。他沉悶地把秘密咽入了心中,而他心裏壓着的,是比山路還曲折蜿蜒的委屈。
他可能永遠都沒辦法變得如夏知言那樣,神采奕奕,自信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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