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旱鴨子與救生圈（下）

那是在讀中等部四年級的時候，兩人就讀的學校獲得了一個交流名額，可以派優秀的中等部畢業生前往鄰區那所南部大陸首屈一指的學校繼續完成高等部的學業。學校決定舉行一次選拔測試，而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名額非他們兩人之中一人莫屬。

李青嘉在某一天放學路上遇到了秦雨的母親。

“嘉嘉，阿姨有一個請求，能不能把這個名額讓給小雨？”她微笑着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李青嘉發現自己的預感成真了，這個人接近自己，對自己好，全是為了替自己的兒子開辟一條坦途。

一個用幾句關懷幾餐飯就能籠絡的玩伴，一旦成為了自己兒子的障礙，那是一定要排除的。

“對不起。”

李青嘉不是一個愛好功名利祿的人，但那時卻鬼使神差般地拒絕了她的請求。

她看到這位母親的微笑慢慢從臉上消失，溫柔的語氣轉變為威脅的口吻，最後成為尖酸刻薄的辱罵。

她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女人身後。

秦雨面無表情地站了很久，她的母親才發現他的存在之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小雨？你什麽時候來的，哎呀，我剛剛是跟嘉嘉開玩笑的，我……”

“媽媽，我都聽見了，你不應該這樣利用我的朋友……”男孩的眼睛裏充滿了無奈與悲傷，緊緊地咬着嘴唇，又擠出了幾個字， “李青嘉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看到秦雨的母親沖上前去，李青嘉有些發愣，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秦雨半個身子已經向後傾倒，身後就是水波粼粼的運河。

她下意識地去拉他，然而14歲開始猛然長個的男孩的重量已是她無法承受的，于是兩人都墜入了河裏，落水的聲音河水花引來岸邊圍觀群衆的一陣驚呼。

李青嘉最後的回憶，是岸上那個女人混合着驚訝與憤怒的扭曲的表情。

“那後來呢？”蘇怡樂聽到這裏，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我又不會游泳，當然是冒着泡泡沉下去了……樂樂，那邊右拐。”

他連忙改變劃槳的角度，又一次完美地拯救了航線，然後帶着心中的不解繼續問道：“我是問，她都把你們推下河了，後來呢，老板知道嗎？”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的母親，我能對她怎麽樣呢？”他看到李青嘉低下頭，嘆了一口氣。

“我因為肺裏嗆了水，在醫院住了一個月，也就錯過了那個選拔測試。不過我出院後才知道，老秦放棄了測試。”

“這小子不錯，寧死不屈。”老板叼着煙頭說道。後來李青嘉才知道，秦雨的母親不僅不認錯，還謊稱是自己為了推薦名額，故意把秦雨推下水的。在醫院裏陪着女兒的老板聽到了這一傳言，難得一見地暴跳如雷。

“我自己的女兒我會不知道，她怕水怕到都不敢靠近河岸一米以內，會做出這種事？”

不過李青嘉覺得老爹焦躁不安的原因，有三分之一是因為醫院禁煙。

她也不清楚後來老板和秦雨采取了哪些手段，總之，等她平安出院時，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

除了一件事。

李青嘉出院那天，秦雨也過來接他，他的臉上還殘留着烏青，據說是因為放棄了推薦名額而被父親打的。

“看起來比你吃多了糖鬧牙疼那次腫得還要厲害。”似乎是為了平息心中又被挑起的恨意，李青嘉如慣性一般地開始對好友地的臉開起了嘲諷模式。

而秦雨看到又如平常一般能對着自己惡語相向的好友，不禁紅了眼眶。

看他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李青嘉以為是自己說的太過火了，有些手足無措。

然後她慢慢走過去，把開始抽泣的男孩——她最珍視的朋友擁入懷中。

李青嘉敘述時的表情一如既往地雲淡風輕，卻聽得蘇怡樂膽戰心驚。

他曾經設想過的人類最深的惡意，也不及她所遇到的一半。

“嘉嘉姐……”他停下了劃槳地動作，低下頭，想說些什麽來驅散自己心中的陰霾，然而話到嘴邊卻無法發出聲音。

小船就這樣放緩了行駛速度，最後靜靜地停在岸邊。

李青嘉放下手中的送貨清單，看着黯然低頭的蘇怡樂，嘆了一口氣問道：“昨天我休假，你幫着老秦送貨，是不是遇到他家裏人了？”

“嗯……”

“老秦說你問他為什麽要離開家人，他說自己不願意說他們的壞話，于是請我當這個壞人，反正我說話一向難聽。”

“呵呵，他倒好，兩面充好人。”

她雖然語帶嘲諷，但蘇怡樂卻聽出了背後的情緒，李青嘉是在為秦雨感到不甘。

他們從5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對彼此的喜怒全部都了如指掌。

自己所認識的秦雨，跟李青嘉所認識的秦雨，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蘇怡樂想起了昨天的情形，送貨工作進行到一半時，岸邊有人叫住了他們。他循着聲音望去，岸邊站着兩個陌生人，距離有些遠無法看清，但他确定自己從未見過。

“那是我的母親和哥哥。”秦雨低頭對他小聲說着，然後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他慢慢将船靠岸，蘇怡樂看到了兩人的真面目。其中一個是微笑着向他們招手的中年女人，另外一個高個子青年，與秦雨長得很像，低着頭，看上去有些唯唯諾諾的。

船一停穩，駕駛者就開口了：“我是不會回去的，媽媽請別再勸了。”

這麽直白的回絕？蘇怡樂受到了驚吓，對方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秦雨把話全堵回去了。

這完全是李青嘉的畫風啊！

“抓緊了！”秦雨大聲說着，揮動船槳用力撐着河岸，小船突然加速轉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岸邊。

蘇怡樂好不容易穩住了身體，努力回頭望去，看到河岸邊女人臉上虛假的微笑已經完全消失，冷着臉對有些軟弱地青年說着什麽，然後兩人揚長而去。

“老秦，他們……”蘇怡樂望着努力劃槳的秦雨的背影，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本來就不善言辭，面對這樣的場面更加不知道應該怎樣整理語言。

“他們會使用什麽手段我不知道，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怕與他們周旋，但是船上還有樂樂你在。“

聽秦雨的說法，剛才應該是一次及其危險的相遇，這讓蘇怡樂更摸不着頭腦了。

“我跟家裏已經鬧翻了，這個你是知道的吧！”他繼續說。

“嗯。”

“原因你去問李青嘉吧！”他回過頭，蘇怡樂看到了一個輕松愉快的笑容。

10

是的，今天蘇怡樂本來想問這個問題的，但李青嘉卻在他開口之前搶了個先手。

“呵，老秦離家出走才不只是因為這個呢，這個只能算是導火索吧……好了，繼續送貨吧！”

蘇怡樂聽話地揮起了船槳，船一開始航行就會有風，十二月的空氣潮濕而冰冷，他看到自己的領航員裹緊了圍巾，對着自己的雙手不斷地哈氣取暖。

他劃着船，腦海中依然疑問重重，他想問李青嘉是否還對秦雨的家人懷恨在心，他也想問她是否後悔自己的存在使得秦雨與自己的親人分道揚镳，他還想問秦雨離家的其他原因是什麽……

他想問的有很多，但是看着身前像貓一樣縮成一團的李青嘉，最後吐出口的卻是：“嘉嘉姐，你真的怕水怕到不敢靠近河岸一米以內嗎？”

他立刻收到了一個白眼和兇狠的攻擊，“怎麽可能，你以為我是飛到這艘船上的嗎？”

然後她小聲說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我現在……只是不會游泳，是個旱鴨子啦……”

她的耳朵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吹到了冷風。

又發現了嘉嘉姐有趣的一面，蘇怡樂這麽想着，并沒有發現自己的笑容已經悄悄爬上嘴角。

後來這艘送貨船上多了一個救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