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微光（上）

“老秦……我想……我想回風臺區一下……”

秦雨聽到的時候，以為自己也已經醉了，雖然他在小天使蘇怡樂的監督下并沒能喝到哪怕一滴酒精。

比之去年更加混亂的新年聚會上，第一個醉倒的是老板。似乎借酒澆愁容易醉，秦雨知道海鷗快遞的財政情況勉強能做到收支平衡，因此每年到了這個沒有收入的時候，老板總是恨不得不吃不喝，甚至為了省一點錢差點連煙都戒了。

“嘉嘉姐……酒量很好啊！”

“哈哈，我好歹也是在淩泉區混過幾年，信川酒可是……很厲害的。”

“嗯……早有耳聞，高城區什麽都好，就是酒的威力太弱了……”

這兩人應該也快到極限了吧，秦雨看着互相倒着酒的李青嘉和葉蘭舟。

李青嘉喝了酒臉并不怎麽紅，但表情變得溫和了很多。似乎是因為臉上有些熱，她摘下了眼鏡，不再擺出那副仿佛全世界都欠她錢一般的冷臉。

不過這個女人酒品不好，主要表現為喝多了喜歡對別人動手動腳。秦雨想到了這點，把搖搖晃晃的的葉蘭舟從她面前拉走，又突然起了壞心眼，把奉命看守了自己一天的蘇怡樂推了過去，讓小男孩體驗一下大姐姐的酒後調戲。

癱在自己懷裏的葉蘭舟則滿臉通紅，搖頭晃腦地傻笑着，仿佛馬上就會睡倒。

然後他對着秦雨迷迷糊糊地說出了那句話。

說完就真的醉倒了。

後來他與蘇怡樂收拾完殘局，把靠在一起呼呼大睡的父女倆搬到客房，與小天使互道了晚安。回到客廳的時候，葉蘭舟正小口喝着蘇怡樂幫他準備的解酒熱茶，眼神已經恢複了清明。

“你剛才說想回風臺區。”秦雨小心翼翼地确認着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面前的人愣了一下，然後慢慢放下杯子：“嗯，前兩天姐姐給我打電話了。”

葉蘭舟口中的“姐姐”，是以前孤兒院的一個工作人員，秦雨知道他們一直在定期通信。

“我本來想到了假期就去的，但是老秦你摔傷了，所以我想……”

“不用在意我，就是一點小傷……”

他知道葉蘭舟有時候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麽坦率直白，如果不是因為酒後失言，他會把這個想法永遠藏在心裏。

“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李青嘉一臉嫌棄地看着坐在長椅上失魂落魄的秦雨，然後看到旁邊的護士翻過了號碼牌。

“老秦，前面還有兩個人。”

因為葉蘭舟不在，陪秦雨去醫院複診的工作就輪到了她頭上。

他昨天清晨獨自一人搭乘早班列車前往北部大陸，似乎是突然想到複診這件事，于是在火車站給海鷗快遞打了個電話，把她從睡夢中吵醒。

“你們這是吵架了？”她忍着殘留的睡意，沒好氣地問道。

秦雨沒有回答，他瞪着自己的黑眼圈看了好久，仿佛在思考面前這個人是誰。

李青嘉突然有點想把他另一條腿也打斷。

“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寫信叫你幫我查一件事嗎？”似乎是終于認出了面前的人，然後抛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

李青嘉愣了一下，仔細搜索了自己的記憶，然後找出了答案。

那些天她在研究所忙的不可開交，還要抽空幫秦雨調查什麽風臺區暮野孤兒院。

然後她發現了令人咋舌的真相。

“你把那個跟他說了？”

李青嘉此時有點後悔幫了秦雨那個忙。

“我覺得……有些真相還是不知道的好。”她低聲說着。

“你不用自責的。”

秦雨嘆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腳踝。

“因為我在告訴他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

葉蘭舟自有記憶以來，就生活在風臺區的暮野孤兒院裏。

孤兒院不大，印象中鼎盛時期最多的時候就只有十幾個孩子，加上院長和“姐姐”，也湊不出二十個人。

這麽一個小小的孤兒院，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支撐這個世界的有三個人。

院長把他從街上撿回來，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姐姐”是孤兒院除了院長之外唯一的工作人員，教會了他溫柔地對待別人。

另一個是周雲深，與自己有同樣命運的孤兒，真誠、直率而堅強，像一束微光陪伴他度過了無數孤單寂寞的日子。

世界的崩潰從那天開始。

“蘭舟，今天我和領養家庭見面了。”

“他們看上去會是很好的父母。”

“你知道高城區在哪裏嗎？是在很遠很遠的海邊……”

“蘭舟，你不為我高興嗎？”

他看到那雙眼睛裏星光閃爍。

我很高興，你能重新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能獲得父母的寵愛，不再受到冷眼和嘲諷。

——但是我們即将分離。

這句話他并沒有說出口。

然而崩潰并沒有停止。

當他目睹警察包圍了整座孤兒院的時候。

當他知道“姐姐”是警方的卧底的時候。

當他知道院長是風臺區最大的人口販賣組織者的時候。

葉蘭舟緊緊地抓着“姐姐”的手臂，一言不發地看完了那場審判。

“如果不是我收留他們，這群小鬼要麽流落街頭，要麽就死在父母的棍棒之下，我只不過是回收一點小小的利潤罷了。”那個永遠彬彬有禮的院長，即使面對法官的詢問，仍然面不改色。離開被告席的時候，他看向了旁聽席上的葉蘭舟，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仿佛在說：“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院長。

“唉……”

這是蘇怡樂今天第五次聽到秦雨嘆氣了，他有點後悔聽從李青嘉的話接下這個任務。

任務的主要內容是為腿腳不便的房主提供家政服務。

“樂樂，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陪他一起去啊？”房子的主人坐在搖椅上，拿着一本書望着窗外。

蘇怡樂把洗幹淨的抹布疊好，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我覺得你會給蘭舟哥添麻煩的。”

原來嘆氣真的是會傳染的，他這麽想着。

“而且蘭舟哥又不是離家出走。“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看到秦雨回過頭來，用略帶無奈的眼神看着自己。

“樂樂你不覺得自己的說話風格越來越像李青嘉了嗎？”

蘇怡樂覺得自己的吐槽功力與李小姐相比還是差了不少。

“對了，老秦你離家出走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啊？”

“李青嘉沒跟你說嗎？她變成落湯雞的那件事。”

“嗯，是說過，但嘉嘉姐說這只是導火索，真正的源頭究竟是什麽，她也沒告訴我。”

“是很俗套的劇情啊，家裏給我安排了一個結婚對象，然後我不願意就逃出來了……你別不信啊是真的，可以去向李青嘉或者老板求證。”

“……”

蘇怡樂覺得自己一定是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老秦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十分靠譜，但有時候會做出離譜的事情。“

秦雨眯起眼睛，語重心長地說：“樂樂，雖然呆在李小姐身邊太久總會受到耳濡目染，但這麽說別人也太不符合自己的人設了吧。”

蘇怡樂心想他果然聰明。“這句話是嘉嘉姐讓我帶給你的原話。”

“那麻煩你也幫我給她帶句話。”

“什麽？”

“滾。”

說完兩人笑成一團。

“笑什麽呢？”一個冷漠的聲音傳來，蘇怡樂回頭看到李青嘉抱着雙臂站在門口，一副看熱鬧的表情望着他們，“看你還沒回來，以為又走丢了呢！”

蘇怡樂這才發現，時光在閑聊和吐槽中悄悄流逝，已經到了黃昏時分。

“那我們回去了，老秦你自己一個人要小心啊！”他穿上外套與秦雨道別。

“等等，最後想問一個問題。”

“快點啊，延長服務時間要另外算錢的。”他的保護者站在寒風裏瑟瑟發抖，臉上寫滿了不耐煩。

秦雨沒有理她，繼續問道：

“如果有一天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差勁的人，甚至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蘇怡樂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了夾雜着希望和絕望的複雜情感。

“我該怎麽辦？”

“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他想了想繼續說，“跟自己和解吧。”

葉蘭舟打來了離開後的第一個電話，他已經平安抵達風臺區。內陸區遭受洪水影響比高城區更小，他從電話中還聽到了微弱的汽車鳴笛聲和人潮聲。

“平安到達，哇這裏變了好多，感覺我和樂樂一樣要迷路了。“話筒中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松愉快。

“嗯，注意安全。“

“放心吧，話說老秦你複診結果怎麽樣？“

“醫生說恢複的很好，也許不用等到假期結束就可以跟拐杖說再見了。“

“那太好了，不過你還是要小心一點，以前我們孤兒院的小玲……“

秦雨拿着話筒的手顫抖了一下，在他印象中，這是葉蘭舟第一次主動提起孤兒院的往事。

兩年前收到李青嘉的信時，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能消化白紙黑字的現實。

——要不要告訴他選擇權在你，不過我不建議這麽做。

李青嘉在信的結尾這樣寫道。

她永遠是那樣冷靜，做出最合理的判斷。

秦雨原本也打算把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裏。他試着想象如果自己是葉蘭舟，知道這個真相的時候，一定就像是從長達十幾年的夢中被人用一盆冷水澆醒一般。

他無比希望葉蘭舟能懷揣着希望活下去，哪怕這個希望的盡頭是絕望。

“你可以留在這裏繼續找啊……”

你可以留在我身邊繼續做夢。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葉蘭舟在深夜悄悄哭泣，才知道這個夢早已清醒。

“下次你要一起來看，感覺像做夢一樣……”電話裏的聲音将秦雨從回憶中拉回來。

葉蘭舟還在滔滔不絕地描述着眼前的景象。

“下次”嗎……

“蘭舟，我覺得你應該心疼一下長途電話費。”

他調侃着，試圖把自己的思緒整理清楚，然後話筒那邊突然傳來了一個陌生的女聲。

“沒關系，這個厚臉皮的小子用的是風臺區警察局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