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繞過白玉翡翠百鳥朝鳳的檀木屏風,朦胧的水墨青紗帳裏,傳來幾聲咳嗽,蘇寄雲撐着身子,艱難地坐起來,臉頰泛着不正常的紅暈,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松了一口氣,漸漸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

她表情一驚,掀開被子欲要下床,卻腿彎一軟,渾身無力地摔倒在床邊。

聽到室內傳來的動靜,阿碧快步走進來,看到她趴在地上,沖外面喊了聲:“姑娘醒了,快去禀告表公子。”

然後快步走近,将人扶起來,露出疼惜的表情,“姑娘怎麽起來了,大夫說你還需要靜養。”

蘇寄雲握着她的手,露出擔憂的神色,“阿碧,陸姑娘呢?”

阿碧把她扶上床,扯過被子蓋上,擰着眉道:“姑娘擔心她做什麽,這種窮苦人家的人,命硬着呢!”

蘇寄雲靠在軟枕上,咳嗽一聲,表情自責道:“你這張嘴莫要麽刻薄,這次是我不好,不小心拉着陸姑娘落水的。”

阿碧倒了杯溫水,伺候着她慢慢喝下去,蹙眉厭惡道:“姑娘理這種貧賤的女子做什麽,若不是她堅持,您也不會去河邊。”

蘇寄雲揉了揉額頭,開口想要說些什麽,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牧華卿繞過屏風走進來,大步流星地走到床邊,表情關切道:“表妹終于醒了,你這次可真是吓死我了。”

她用帕子掩唇咳嗽一聲,聲音沙啞虛弱,“是寄雲不好,累的表哥擔心了。”

牧華卿握住她的手,“你辭別姨父姨母,孤身一人來襄州,身為你表哥,我理當照顧好你。”

蘇寄雲抽回手,“表哥,陸姑娘有無大礙?”

牧華卿:“我救了你後,着急回府為你請大夫,沒注意,但後來有人将她救上來了。”

蘇寄雲猛地擡頭,不可置信道:“所以你們都沒救陸姑娘?”

牧華卿:“你的安危更重要。”

冬日衣服厚重,他只能救一個人,麽毋庸置疑,定然是性子柔弱、自己的親表妹寄雲。之後,他本想讓侍從去救女子,可上岸時寄雲昏迷不醒,他着急帶寄雲回府,便忘了河裏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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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想起,侍從說女子已被救起,他便沒有再關心。

淚水在眼睛裏打轉,蘇寄雲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凄惶道:“可全是因我拉了陸姑娘,她才落水的,都是我的錯,你們卻無人救她,我将來有何顏面再見陸姑娘?”

她一哭,牧華卿的心都軟了,忙安慰道:“位陸姑娘沒事,已經被人救上來,等會兒我便讓人備份禮,讓小厮送去賠罪,你別自責了。”

蘇寄雲淚眼朦胧,“可陸姑娘若是不肯原諒我,該怎麽辦?”

牧華卿拍了拍她削瘦的肩頭,“就讓人将禮備重一些,她若是還不肯原諒,你也不必纡尊降貴地去讨好她。”

蘇寄雲臉色蒼白,揪着被褥搖頭,“陸姑娘為人聰慧,我是真心想和她交好,豈可自持身份。她若不肯原諒我,等我好了,我便親自上門賠罪道歉,直到她原諒。”

牧華卿嘆口氣,幫她撩起耳畔碎發,無可奈何道:“你總是這般心地善良,也不知女子,究竟有沒有你說的麽好。”

蘇寄雲眼睫顫了顫,表情有片刻的茫然,在落水之前,她或許是善良的,可落水後,她不禁懷疑自己,她真的善良嗎?

街上第一次見陸姑娘,晚她做了一個噩夢,夢裏陸姑娘站在湖邊,表情猙獰的将自己推下水,湖水漫過她的口鼻,種窒息感真實地像是曾經發生過一樣,她的肚子很疼,心中驚慌萬分,像是即将失去什麽東西一樣。

她渾身大汗地坐起來,驚恐地大口呼吸,捂着仿佛還在疼的小腹,最後歸結于只是一場噩夢。

昨日落水時,她看到旁邊的陸姑娘,又想起了個噩夢,便不受控制地伸手拉住了她。

水裏的事情,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溺水的恐懼,以及河水的冰冷刺骨。

蘇寄雲用力地掐住自己的手,無聲地落下淚。她真是一個虛僞惡毒的人,竟只因一個噩夢,便拉了陸姑娘一起下水。

這場雪,落到傍晚便停了,天光暗了下來,一群麻雀從雜草叢中鑽出來,蹦蹦跳跳地立在落滿白雪的牆頭。寒風席卷着樹上的雪花,将天與地連接起來,院子裏很寂靜,連窗外梅花上雪落下來的沙沙聲都能聽見。

廊下的燈籠被點亮了,黯淡的光線落在雪地裏,映射着銀色的光芒。

姜聞音趿着鞋子下床,她剛才悶了一身汗,才醒來不敢大意,身上還裹着件外衫。

坐在窗下的軟榻上,她有些渾身無力,桌上有錦娘提前準備的蜜水,她一口飲盡,忍住臉頰上的癢意,沒有伸手去撓。

盤腿坐在軟塌上,看了眼旁邊安靜看書的美人姐姐,她吸了吸鼻子,想起昏睡之前想的事情,“姐姐下水救我,怎麽一點事都沒有?”

因為出水時被風吹到,她的臉頰和手背都有些凍傷,而美人姐姐卻一點事也沒有,真的不符合她美貌柔弱的人設。

姜沉羽放下書,斜睨了她一眼,“是你太弱了。”

被嫌棄太弱的姜聞音露出狐疑的目光,會不會是因為刻板印象,導致她以為美人姐姐柔弱不能自理生活,但實際上她比自己還強壯?

她想了想,撸起衣袖,伸出右手放到二人中間的小玑上,“姐姐,我們來玩扳手腕吧。”

姜沉羽垂眸看了一眼,她的胳膊纖細白皙,脆弱的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折斷,不感興趣道:“不扳,無聊。”

姜聞音拽住她的衣袖,撒嬌道:“就一下。”她想知道,是不是一直以來,她的認知都出現了錯誤。

姜沉羽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嘆了一口氣,懶洋洋地坐起來,然後漫不經心地伸出手。

姜聞音立即握住她的手,笑眯眯道:“我數一二三,姐姐就用力,看誰更厲害。”

姜沉羽散漫地點頭,目光落在只明顯比自己小了很多的手上,輕輕摩挲。

随後,他的手便被輕輕地拍了一下,對面傳來姜聞音不滿的聲音,“姐姐你認真點。”

姜沉羽撐着腦袋,漆黑的眸子看着她,“知道了,你可以開始數數了。”

姜聞音:“一、二、三,開始!”

話音剛落,她就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盯着姐妹倆緊緊握在一起的手,試圖單方面壓制姜沉羽。然而,兩只手依舊保持着中立,沒有一絲向自己這邊倒下的痕跡。

姜聞音愣住,擡眸看了姜沉羽一眼,她表情平靜,似乎還未用力。

察覺到她的目光,姜沉羽挑了挑眉,“為何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姜聞音不信邪,繼續使勁。

倆人握在的手還是沒動,保持着原來的模樣,沒有向任何一方偏倒。

姜聞音:“……”

這下還不明白,她就真的是傻子了。她說美人姐姐怎麽能抱的動自己,把自己從水裏撈起來,感情其實美人姐姐才是深藏不露的!

她有些生氣,伸出另外一只手,雙手合抱住姜沉羽的手,然後用力地往下扳,明晃晃地耍賴。

姜沉羽垂眸看着她,輕笑一聲,像是招架不住,手慢慢地向姜聞音的方向倒去,最後無力地倒在小玑上。

她擡眸道:“你贏了。”

姜聞音卻不領情,扯開他的衣袖,看到上面的肌肉時,氣咻咻道:“你一直在騙我!”

她胳膊上都沒有肌肉,美人姐姐居然有肌肉!

姜沉羽輕撩眼皮,“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你騙我……”姜聞音突然頓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好像她從來沒說過自己柔弱,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潛意識的以為。

因為書裏說,白月光姐姐柔弱,自幼體弱多病,後來還在逃亡的路上得病死了,加上美人美人姐姐的外表迷惑,她竟然真的以為,美人姐姐柔弱的生活不能自理!

想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姜聞音捂住胸口,感覺有些喘不上氣,她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

明明麽明顯,美人姐姐抱過自己兩次,爬山時輕輕松松,比自己這個戰五渣好多了,她為什麽就是沒有反應過來!!!

姜沉羽慢悠悠道:“怎麽不繼續說下去了?”

姜瑩對他的誤解,他當然知道,起初是懶得做飯找食物,後來則是覺得有趣,就一直沒有解釋,讓她繼續誤解。

姜聞音回憶道:“你明明力氣很大,在山上的時候,為什麽一直讓我找食物做飯!”

姜沉羽詫異道:“難道不是你喜歡?”

姜聞音憋了半天 ,“……喜歡你妹!”

姜沉羽:“我妹妹就是你自己。”

姜聞音:“……”靠,氣死了!

看到她陰晴不定的表情,姜沉羽笑了一聲,摸摸她的腦袋,像是摸小狗一樣,說了一句笨。然後垂眸看到她泛紅的臉頰,拿起旁邊的凍瘡膏,打開後輕柔地塗到她臉頰上。

“還未問你,你是如何落水的?”

姜聞音老實回答道:“蘇姑娘被人擠下水,順帶着把和旁邊的我也帶下水了。”

姜沉羽蹙眉,“你怎會與蘇讓的女兒在一起?”

姜聞音攤攤手,語氣無奈道:“正巧遇見,她纏着我不走,要讓我和她去茶樓喝茶,我不想去,但礙于情面和不想引人注目,便同意去河邊看花燈、猜燈謎,誰知道人群突然轟動,就把她擠進河裏了。”

姜沉羽表情沉了沉,卻不是對姜聞音,他摩挲着她的臉蛋,語氣漠然:“不想去就不去,她的面子不值錢,至于旁的你更不用擔心。”

姜聞音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你不要老說大話,蘇姑娘的舅舅是牧侍郎,他深得皇帝信任,咱們得罪她沒什麽好果子。”

尤其是姐妹倆還是在逃犯人,若是被發現,可不是被壓去流放之地冀州麽簡單。

姜沉羽停頓片刻道:“林玄悠給我們造的戶籍文書沒麽容易被發現,你不必害怕,而且就算被發現了,我們也能全身而退。”

姓牧的不足為懼,即便他發現了自己和姜瑩的身份,也沒什麽大不了,他在自己這裏,原本就是個必死之人,只是這話不好對姜瑩說。

姜聞音皺眉道:“知道了,這次是我大意。”

誰能想到,女主的殺傷力這麽大,自己兩次遇到她,都沒遇上什麽好事,以後還是避而遠之,省的她又被連累倒黴。

有女主光環在,女主倒黴肯定能逢兇化吉,可自己不一樣,只是個連女二都算不上的炮灰。

想到今日牧華卿頭也不回,連指派個侍從來救自己也不肯,她就覺得自己蠢。

塗完藥,姜沉羽起身洗了手,出去了趟。

凍瘡膏塗在臉上冰冰涼,姜聞音鼓着臉頰吹了口氣,輕薄的劉海飛起來,她給自己剝了個橘子,又吃了幾塊點心。

天黑的很快,外面寒風呼嘯,跟鬼哭狼嚎一般,野貓野狗在巷子裏狂吠,燭光黯淡,火苗跳動了幾下,窗戶上的剪影便跟着晃動起來。

燭芯炸開,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姜聞音托着下巴,翻開桌上的書。美人姐姐看的書很雜,有時是樂譜,有時是游記,有時又是菜譜,面前這本,則是一本有關農事的書。

她不感興趣,翻了兩下便扔到一旁,搬出自己的棋盤,穿上鞋子下地,在書架上翻出一本棋譜,按照棋譜上面的擺好,然後對着棋譜解殘局。

解了一盤殘局,寒月便提着食盒進來了,晚飯是芙蓉鮮蝦球、翡翠白玉羹,炙羊羔,梅花杏仁餡餅,但這些……都不是她的。

姜聞音眼睜睜地看着,寒月把這些菜在自己面前晃悠一遍,然後擺到屋子中央的飯桌上,最後從旁邊的食盒裏拿出一碗白粥、一碟醬黃瓜、一份雞絲卷擺到自己面前。

“寒月姐姐,你不要殘忍地告訴我,這才是我的晚飯。”她擡眸可憐巴巴道。

寒月提着食盒正往外走,聞言含笑回頭,“這是姜姑娘的意思,說讓您漲漲記性。”

“……”

姜聞音肩膀一跨,無力地趴在桌子上,看着面前的清淡的晚飯,一點食欲也沒有。再加上飯桌上的肉香四溢,她嘴裏不停的泛着口水,肚子咕咕地叫着,心裏頓時充滿了怨念。

她就說,美人姐姐今天為何這麽好說話,原來是在這裏等自己。

美人姐姐絕對是故意的!!!

正滿腹怨念,姜沉羽帶着一身寒氣從外面走進來,看到她蔫噠噠的,掃了一眼兩桌對比強烈的飯菜,頓時明了,慢悠悠地走過來,“眼巴巴地看着也無用,你得了風寒,不宜吃油膩葷腥之物。”

姜聞音翻了個白眼,“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掩蓋不住,姐姐你故意饞我的險惡用心。”

平時晚飯,可沒見她吃的這麽豐盛,不是故意饞自己的,她的名字倒過來寫。

姜沉羽笑了一聲,去淨室洗完手回來,坐在桌豐盛的飯菜前,拿着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對姜聞音哀怨的目光視若無睹。

肚子又叫了一聲,姜聞音認命地起身去洗淨手,吃了個雞絲卷,低頭就着醬黃瓜認真地吃完碗裏的白粥,不肯擡頭看姜沉羽。

因為發燒的緣故,她嘴裏發苦,吃什麽都嫌寡淡,吃了大半碗就擱下筷子不肯再吃。錦娘适時地把她的藥送進來,還端着一小碟蜜餞。

姜聞音看着好笑,錦娘這是哄孩子呢,明明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姜聞音探了探碗邊,感覺溫度剛剛好,便捏着鼻子,端起碗一口飲盡,然後灌了幾口溫水,往嘴裏塞了個蜜餞,把碟子裏剩下的蜜餞都給了錦娘,“你自己拿去吃,我不愛吃這個。”

錦娘偷瞄了姜沉羽一眼,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美滋滋地道謝:“謝謝小姜姑娘。”

姜聞音擺擺手,“有什麽好謝的,你也趕快去吃飯,待會兒來咱們來下棋。”

錦娘将她面前的碗碟收拾了,用力點頭道:“小姜姑娘等我,我馬上就來。”

姜沉羽從飯桌前挪到窗下的軟塌上,與姜聞音面對面坐着,他靠在軟枕上,神情慵懶道:“你這個臭棋簍子,也就只能和個小丫頭玩玩。”

吃飽喝足,姜聞音表情放松,瞅了他一眼,“反正我不和姐姐下棋。”

美人姐姐腦袋瓜子太聰明,五子棋的規則一聽就懂,誰和他下棋就是找虐。客棧次,她連輸了一晚,就再也不願意跟他下棋了。

其實用聰明形容美人姐姐還不夠貼切,應該用天才來形容。她也是偶然間發現,美人姐姐對于自己看過的書,居然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地默寫下來。算術方面的題目,也是看上一眼,便能直接說出答案,妥妥一學神。

姜沉羽輕笑一聲,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起身屈指在她腦門上彈了彈,“自己學藝不精,別把錯都推在我身上。”

姜聞音捂着腦袋,自嘲道:“本來就笨,姐姐你再彈就更笨啦!”

姜沉羽一愣,搖頭大笑起來,步履悠閑地往外走,“別怕,我讓寒月買了一兜核桃,給你慢慢補。”

姜聞音:“……”我開玩笑而已,你居然當真了???

自她的屋子出來,姜沉羽擡頭看向眼頭頂慘淡的彎月,面上的笑意收斂起來,擡步回了房間。

徐琰等在屋裏,恭敬地行禮道:“公子有何吩咐?”

姜沉羽信步走到書桌前,“前段時日我讓你給清風寨送信,有回複嗎?”

徐琰低着頭回答:“屬下兄長已經來了襄州城,如今正在屬下父親的酒坊,等候公子召見。”

姜沉羽鋪開一張白紙,提筆問道:“來了多少人?”

徐琰盯着自己的腳尖,“共二十人,都是青羽衛的高手。”

姜沉羽垂眸寫信,“夠了。”

徐琰遲疑片刻,“公子是要幫林公子?”

姜沉羽筆下動作停住,擡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你話太多了。”

徐琰立刻閉嘴,“屬下多嘴,請公子恕罪。”

他險些忘了,公子只有在面對小姜姑娘時,才會不厭其煩地聽她講話,其餘人話稍微一多,就會被公子厭煩,連陸先生也不能例外。

火苗跳動,屋子裏陷入寂靜,只能聽到姜沉羽筆下發出的沙沙聲。

隔壁傳來姜聞音歡快的笑聲,徐琰看到,他家公子緊蹙的眉梢微微舒展開,頓時松了口氣。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燭芯猛地炸開,姜沉羽終于将手中的筆放下,把寫好的信塞進信封裏,掃了一眼徐琰,遞給他:“把信送去給林玄悠,告訴他一切按照原計劃行事,但到時候我會親自去。”

徐琰恭敬地雙手接過信,知道他家公子這是動怒了,否則以之前的計劃,他是不必親自動手的。

姜沉羽負手,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順便讓徐缺來一趟,我要見他。”

徐琰應下,将信揣到自己懷裏,拱手行了一禮,慢慢地退出去,将門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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