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觀文院裏聽春秋
辰時三刻,觀文院一到三層的藏書閱覽區還沒什麽人。但四層的書房,卻坐滿了響玉閣的見習弟子,準時地開了課。
玄子楓趴在桌子上,還有些困倦。
盡管開課已經整整三周了,但玄子楓還是沒能适應早起。第一節課永遠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哈……”
用最厚重的《通識雜談》擋住嘴巴,玄子楓張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作為供采人,玄子楓一下課就要利用傍晚的時間到處工作賺錢,忙完的時候都快到醜時了,第二天還要這麽早起來上課。
他是真不知道,舒彩和橘清平這兩個卯時就起來采藥、制藥的人,是怎麽神清氣爽、精神百倍地來觀文院上課的。
不過,玄子楓還是挺期待今天的課程的。
因為今天是金曜日,有老芋頭的通識雜談課。
這也是全體見習弟子最喜歡的一門課。
老芋頭在經營上是奸商了一些,但實際上他為人很是風趣幽默、見識也十分廣博。他的通識雜談課,涵蓋了靈能起源、歷史人文、地理大觀、皇族八卦、奇聞逸事……天下之大,好像沒有他老芋頭不知道、談不了的東西。
通識雜談雖然是一百多人同時上的大課,但完全不必擔心課堂的秩序。階梯式教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中央講臺上。那個氣度不凡、儀表一絲不茍的、圓滾滾的身影,吸引着每一個人的注意。
但若是以為,老芋頭只是會侃大山,未免就有些輕看他了。
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幹貨,哪怕是抖包袱、講笑話,也都藏着一些慧心。
看看那些一邊聽着、一邊手上忙着瘋狂記筆記的人,就知道了。
他的課形散而神聚,看似想一出是一出,實則每一個環節都是精心設計的。由什麽話題引到什麽活動,全都在老芋頭的掌控之中,永遠是掐準了下課鈴打響的那一刻,完美收束所有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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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經過了這些課程,玄子楓對老芋頭這個人有了很大的改觀。
他也多少明白了點,聆風堂為何如此執着于把暗探塞進響玉閣了。
老芋頭還只是一個跟響玉閣有關系的飯館老板,就已經具有如此之高的水準。玄子楓很難想象出,那個聞名天下的凇雲先生,到底會是個什麽樣的老師。
玄子楓作為暗探記憶力絕佳,又是個喜歡八卦的,哪怕是不記筆記也能記得很牢。
實在不行,還有舒彩和橘清平呢。他們兩個的筆記記得都很全面,思路也清晰。
只是今天,舒彩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課上了好一會兒,她的筆記只有寥寥數行。她還怔怔地盯着老芋頭,嘴裏小聲念叨着什麽,整個人神神叨叨的。
此時,老芋頭正講到了靈術相關的內容。
“靈術最重要的一個标志,就是需要靈力才能完成。換句話說,只有脫離靈力就無法使用的,才算作是靈術。就跟桌子鋸了桌子腿,就不能叫桌子一樣。”
穆逸凡欠兒登地插了一句,“不叫桌子叫什麽啊?”
“叫仙人板板。”
老芋頭還非常俏皮地改了口音。
按住了穆逸凡,老芋頭繼續道:“某些功法,可以通過靈力加持變得威力強大,但依然并不屬于靈術的範疇。就像你用靈力增幅自身後可以跑得更快,但你要跟人家說‘跑步’是個‘靈術’那就是轉圈兒丢人了。”
老芋頭從中心講臺上走下來,在階梯教室裏溜達。
“比如我們熟知的‘冰鑒術’,說白了就是‘以貌取人’大法。不需要靈力,所以也不算靈術。”
外形好似彌勒佛的老芋頭,舉止間儒雅混了一點道骨仙風,還摻雜了一點笑世彌勒的佛氣。
現在玄子楓看慣了他的“混搭風”,覺得還挺順眼。
“但也不是說,非靈術的各類技能,就是馭靈師不需要的了。”
說着,老芋頭走到了一個帶着臉譜面具的見習弟子旁邊。
這個人玄子楓有印象,進城第一天在五味樓,鐵菜雞他們還等着他張口吃飯,能把面具摘了呢。
“還拿冰鑒術舉例子。比如現在,我雖然看不見這位同學的臉,但憑着他握起來的雙手和微微聳起的肩,我就知道,此地不歡迎我久留。”
老芋頭換了一條過道,繼續在教室裏溜達。但是他的聲音,卻是從教室的四面八方傳過來的,猶如一汪清泉,把整個教室的人都泡在了裏面。
“同時,靈術也會受馭靈師自身的靈能影響。有的靈能和靈術相沖,會降低靈術的效果,有些時候二者也互不影響。當然,最好的情況,就是靈能靈術相輔相成了。”
老芋頭溜達到了舒彩的身邊。
一向積極地坐在第一排最中央的舒彩,今天非常反常,跟着玄子楓一起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舒彩。”
舒彩被叫到名字吓了一個激靈,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
“可以請你舉一個例子,讓大家更直觀地理解靈能和靈術的增益效果嗎?”
舒彩有些不在狀态,但還是暈暈乎乎地答道:“比如……精神類的靈能和‘化形術’?能影響精神的靈能,應該……可以讓化形術的效果有更高的可信度?”
“不錯,這是個很合适的例子。”
按平時來說,老芋頭問完就應該找下一個人了。但今天,老芋頭竟然站着沒動,顯然還有東西等着舒彩。
“既然提到了化形術,那我們就順道講一講,靈能‘易形’和靈術‘化形’的區別吧。”
老芋頭擡手一拍,正好拍到了玄子楓腦袋上。
“噗叽”!
面如冠玉、眼若流星的小仙男,變成了一只麻黑麻黑的小雞仔,兩條孱弱的小雞爪,站在老芋頭寬厚的手掌上。
黑成一坨碳的雞仔,在老芋頭手裏瑟瑟發抖。他真怕下一秒老芋頭一時興起,拔了他的毛,裸雞扔進五味樓的廚房。
“化形術可以改變事物的外在形态,只要修煉好了,無論是活物還是死物都能被化形術改變。”
手中變成雞仔的“雞仔”已經是活物的範例。老芋頭一掌拂過桌子,把桌子變成了一棵小樹苗。
“活物變死物、死物變活物,也是可以的。”
死物的桌子,變成了生機勃勃的小樹苗。而老芋頭掌中顫顫巍巍的小雞仔,又被老芋頭摸摸頭、呼嚕呼嚕毛,變成了一只雞仔木雕。
——老芋頭你等着,我一定要在教材上問候一下你祖宗十八代。
玄子楓還能思考,但是他已經塊木頭了,全身上下沒有能動的地方。
老芋頭随手把木雕雞仔,遞給了坐在附近的穆逸凡。
“你敲敲看,是不是木頭。”
穆逸凡唯恐天下不亂,拿過木雕雞仔就要看雞屁股。還好老芋頭及時奪回木雕,讓穆逸凡能留下一條小命,不會被變回來的玄子楓毆打致殘。
老芋頭把木雕雞仔變回了毛茸茸的小黑啾,放在舒彩手上,問:“那靈能‘易形’在這個方面上有什麽不同呢?”
舒彩捧着暖呼呼的小黑雞,樂了。
她一邊擡手順着毛挼,一邊道:“首先‘易形’是靈能,而不是靈術。靈術是被所有人可以學習的,但靈能是持有者的天賦能力。其次,易形只能改變死物的形态,也無法将死物以活物的形式呈現。”
“很好,表述得十分精準。這便是這二者之間的第一個區別。除此之外呢……”
老芋頭要回了雞仔,把雞仔放在了椅子上。
“化形術,需要持續不斷的靈力來維持。也就是說,只要我把留在施術對象身上的靈力撤回,被化形術改變的東西,就會恢複原樣。”
老芋頭打了一個響指、撤回靈力後,黑雞苗和小樹苗都變回了原本的形态,人是人、桌子是桌子。
舒彩接着老芋頭的下半句話,“但是‘易形’改變的東西不需要靈力維持,在施術時,就已經徹底改換了物體的形态。桌子被‘易形’變成了椅子,就永遠都是椅子了。如果還想要桌子,需要再次發動靈能,把椅子變成桌子。”
“非常好,就是這樣。”
玄子楓愣在那裏還沒緩過來,老芋頭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讓玄子楓回神聽課。
“了解完化形術和易形靈能的區別後,我們來聊一聊精神類靈能對化形術的影響……”
揮一揮蟹青色道袍的琵琶袖,老芋頭終于慢悠悠地講着,溜達回講臺,不再揉捏可憐的見習弟子們了。
舒彩坐在椅子上,從腳到頭哆嗦了一下。
“菜姐,你怎麽了?”玄子楓看着明顯不正常的舒彩,問道。
緩緩回頭,舒彩趴在玄子楓耳邊小聲道:“剛剛,老芋頭明明還在講課。可是我的腦子裏,突然間冒出了他的聲音,叫我今天中午下課的時候跟他去一趟五味樓。”
玄子楓一驚,“真的假的?”
舒彩又從頭哆嗦到腳尖,急忙道:“假的假的,騙你的。”
說罷慌慌張張地把椅子拉遠了一些,拿起蘸水筆,裝作在記筆記的樣子。
——真的真的,沒騙我。
玄子楓一看舒彩這樣兒,就知道肯定是确有其事,還被老芋頭要求封口了。
——這個老芋頭,不簡單。
說不定,他不只是一個酒館老板,而很有可能是凇雲先生手下的一名得力下屬。
就雞仔和蔬菜咬耳朵的這段時間,老芋頭已經講完化形術了,并從精神類靈能,聊到了歷史上有名的精神類靈能馭靈師。
聊了幾個人之後,坐在另一邊的一個男生舉手,“哎,老芋頭,我聽說咱們響玉閣的那位凇雲先生,不也是精神類靈能,叫什麽什麽……靈幻還是幻靈來着?”
這個男生身子長得修長結實、五官精致,不過十四歲的樣子,可一開口就是一股糙老爺們兒味兒。無論是歪在椅子上的樣子,還是說話的語氣、句式,都像極了茶館前下象棋、遛鳥、侃大山的老大爺。
“你們想聽凇雲先生的事情?”
教室裏頓時一陣躁動。
那個糙漢子道:“來這兒的,有幾個不是慕凇雲先生大名的?”
老芋頭狡黠一笑,“宮飛絮,你倒說清楚,這個‘慕名’是作為老師的鼎鼎大名,還是斷袖分桃的鼎鼎大名?”
玄子楓挑了挑眉。
——喲!老芋頭您還挺懂的啊!
教室裏一百多號人,幾乎大多數都在跟着這句話起哄。
糙漢子宮飛絮撓了撓自己的頭,柔軟的棕色馬尾都被他撓亂了。
“都有、都有,不過咱能先講講斷袖分桃的部分嗎?比較勁爆。”
教室裏一陣竊笑聲響起。
玄子楓不禁開始打量起這個直言不諱的糙漢子。
——這位仁兄,你也很混搭啊。
有着一個輕飄飄的名,長了一張貴公子的臉,卻是一身的市井氣。不過人倒也直爽,并不至于油膩得讓人讨厭。
老芋頭擡手一拍講臺,把講臺變成了一張椅子坐下,顯然是要開始長篇大論的前奏。
“你們以後,若是能獲得入閣選拔的資格,進而通過入閣選拔,成為響玉閣的入閣弟子,在響玉閣的前三年都是要在神木塾待的。也就是說,至少要在凇雲先生手下混三年,提前了解一下倒也無妨。”
見習弟子們一聽老芋頭願意談,頓時來了興致。
老芋頭緩緩道:“凇雲确實是精神類的靈能,靈能名為‘靈幻’用法十分多變……”
宮飛絮懶懶地舉起手,“老芋頭,不是說好先講斷袖分桃的事兒嗎?”
“你急什麽,這不是正要說呢。”老芋頭擡手招了招,教室內茶桌上的茶杯,就飛到了老芋頭的手上。
不像是他們這些大多數在二段三段之間徘徊的小馭靈師,都掩蓋不住靈力的顏色,釋放靈力的時候身邊都是五彩斑斓的霧氣。人家老芋頭已經能将靈力化為無形使用了。
老芋頭呷了一口茶,“先讓我聽聽你們的說法。你們覺得凇雲先生是什麽樣的人?”
衆人互相對了對眼神,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宮飛絮道:“我也聽說了好多有的沒的,別的不信,跟宏劍宗少主那事兒是真的吧?我就好奇個上下。”
衆人笑成一團。
玄子楓并沒有過多的表情,舒彩卻因為這句有些粗俗的發言皺起了眉頭。
因為議論的是老師,所以也就沒人有膽子站起來說,都是隐藏在人群中。
有人說,他實力超群,曾經是宏劍宗年輕一代的首席弟子。
有人說,他破壞宗門規矩,雌伏于男人身下,雖然實力有目共睹、不可否認,但終究不算作是正人君子。
有人說,他城府深厚、工于心計,靈幻之力可以魅惑人心。連宏劍宗的少主都曾經被他引|誘過。
也有人說,這要分開評價。作為老師,凇雲确實有點東西;但他依然是個被驅逐出宗門,一身風流韻事的“罪人”,只有響玉閣重才不重德,才會用他。
這時,那個一直帶着臉譜面具的學生,突然起身。
“凇雲先生的私人生活如何,與我們這些弟子沒有什麽關系。”戴臉譜面具弟子堂堂正正道:“只要他名副其實,有那個能力讓我們成為更加強大的馭靈師,就行。”
教室裏八卦的聲音頓時消了下來,面具男生默默坐下。
舒彩低着頭坐在那裏,似乎是想要開口,卻又猶豫着。
但最後,舒彩還是起身,“我也認為,凇雲先生的個人生活是他的隐私,我們不應該在背後随意議論。這段時間我粗略地讀過他大部分的著作。我認為,響玉閣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沒。”
舒彩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另外,關于宏劍宗的事情,我只評價一句。我覺得凇雲先生不是‘罪人’。他只是勇敢地去愛了一個人而已,怎麽能說是有罪的呢?”
玄子楓被舒彩這句肉麻話,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厲害厲害,真不愧是将笄之年的懷春少女。
但是,玄子楓卻在內心裏感謝了一下舒彩。
因為他差點忘了,他是要準備爬上凇雲的床的。這堆肉麻話正好提醒了玄子楓,他應該做的事情。
見習弟子的一舉一動都在響玉閣監視下。他們的行動,必然會入凇雲先生的耳朵。
所以,玄子楓必須做點什麽。
舒彩剛剛坐下,玄子楓便起身,選了一句這個年齡的孩子,才能厚着臉皮說得出來的話,開口。
“有罪的是這個世界,不是凇雲先生。”
這是一個信號,給所有的見習弟子,也給凇雲表明态度。
任務對象的攻略之戰,從來不是等到二人熟識之後才開戰的。見面之前,攻占人心的沖鋒號,就已經吹響了。
說完,演技精湛小卧底,像所有中二時期的少年一樣,高傲地昂着頭坐下,擺出“衆人皆醉我獨醒”的面孔,默默地看向了老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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