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容荷晚

下馬的時候,她推拒說自己來,卻險些跌下身去,虧得楚山浔接住了。

少年本想嗤笑她兩句,卻見月色下,她白嫩的圓臉漫上一層可疑的緋紅,忽然便福至心靈得想着什麽。也許是夜色朦胧,模糊了她粗陋的五官。楚山浔心頭微動,突然便想逗弄着丫頭一番,看看是個什麽模樣。

“你領着通房的月例,怎麽還拿腔作調的,往後整個人都是本公子的。”

楚山浔剛扶了她站穩,整個人靠的極近,幾乎是貼在耳邊說的,濕熱的氣息只吹在她項子裏。

福桃兒果然被這話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擡了頭去看他。月色下的淡眉細眼寡淡蒼白,沒有任何小女兒的嬌俏顏色。她明顯地看着少年深褐色的瞳仁中,從有趣變成了冷淡和嫌惡。

她看得懂這種眼神,從小到大這般失望、不喜、嫌惡的眼神,她在許多男人眼中都見過,早已經是習以為常了。

“主子提醒的是。”曉得少年只是玩笑,反倒不再窘迫緊張,福桃兒退開半步,躬身順着他的口氣,頗為嚴肅地垂首道:“奴婢萬不敢忘了身份。”

這話特地在‘身份’二字上咬重了字音,便是在提醒楚山浔,眼前這麽個貌醜無鹽的胖姑娘,便是老太太唯一指定與他的通房。聽說娶妻之前,老太太都不打算讓孫兒再添妾侍了。

她刻意這麽說,果然便成功噎住了楚山浔。

意思便是,你都不怕,我還怕些什麽。福桃兒可不信,五年功夫,這小公子若非撞了腦子,是決計不會對她生情的。

福桃兒在心底苦笑,有時候,貌醜也是個自保的利器呢。

瞧他臉色不好,她也不敢多說了。回身走向深褐色的梨花木院門,福桃兒的心又糾了起來,緩了口氣,她還是擡起了手,‘篤篤篤’頗有些焦急地扣響了院門。

“誰啊?這麽晚了。”門裏傳來個婆子小心的問詢。

“容姐姐在嗎,我是那日同來的,來瞧她。嫂子開開門。”

聽得來人身份,已然被囑咐過的婆子立馬回道:“姑娘早便不在此了,您還是請回吧。”

早就不在這兒了?福桃兒下意識得抿嘴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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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姐姐?桃桃來了,你快開門,容姐姐!”她不理那婆子,又對着梨花院門敲得更響了起來。

楚山浔就立在一旁看着,似是想明白了什麽,抱臂忽的一笑。

“大晚上了,姑娘亂嚷什麽?”婆子有些火了,壓低了聲音将門打開了條縫,并未看見後頭的少年,她斥責道:“快回吧,夜路不好走的。”

見她作勢要關門,福桃兒急了,上前就抵住,朝着裏頭喊了起來:“容姐姐!荷晚姐姐!……”

這是棟三進院落,聲音傳到裏頭便十分微弱。

內院窗前的美貌少女正撐着下巴,對着桌案前的七弦琴獨自出神,忽的就聽到似是有人在喊自己。

是桃桃的聲音?

“該洗漱安置了,容姑娘……”

容荷晚起身拂開了丫鬟,開了門就朝外走去。

到了外院,果然見婆子立在門口,正在鎖門。而外頭的福桃兒還不死心地拍着門。

“這是做什麽?”她質問那守門的婆子道,“還不快将門打開。”

“這……”那婆子心裏念着大公子的令,為難着到底是開了門。

院門打開,兩姐妹多日未見,自然是有許多話要敘。婆子朝後一看,便見小公子楚山浔也跟着一并進了院裏。

“五、額,公子裏屋坐坐,奴婢給您沏茶。”

婆子本想敷衍過去,卻聽那小公子燦然一笑,上前打量:“我是楚山明的五弟。”

“姐姐,我們裏間說話。”福桃兒對着少年憂慮得一施禮,懇求道,“爺您略等等,奴婢即刻出來的。”

進了內院,容荷晚忙拉着她坐在塌邊,欣喜地晃晃她的肩,笑道:“桃桃,瞧你現在這打扮,又清瘦不少,還挺好看的!”

“小晚姐姐……”時間不多,福桃兒不知該怎麽開口,她看了看容荷晚清亮明麗的眸子,疑惑道,“我在他府上初時不大适應,瘦些是難免的。姐姐怎麽瞧着也瘦了不少?”

原來自八月頭進了這小院,楚山明商號家業繁忙,也不知有多少事要料理。這半月裏也就來了二三次,倒是請了不少女師父來教些琴棋書畫。

一說到這上頭,容荷晚不免有些黯然,她只當自己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的,心思敏感寂寥些也是有的。只是這日日盼着人來,總也是茶飯無定,便瘦了許多。

“嗐,還不是明郎,弄這些勞什子非要我先學着。”她随手一撥七弦,發出古樸綿長的沉沉音色。

“那也不該耽誤了姐姐吃飯啊。”福桃兒垂首看了看那七弦,她跟着老爹習過一段,也有些看得懂門道,只覺這琴餘音頗長,材質似是上好的黃花松。

她淡眉蹙起,又接口道,“姐姐小時餓傷過腸胃,怎的能再因了外物傷身。”

“哎,不說這些。”容荷晚顯然不願多提,又一臉笑意地湊到她耳邊,揶揄道,“外頭那個是明郎的表弟吧?說是你主子,竟會大晚上親自送你來此?老實交代,那人到底是誰?”

還沒待福桃兒想好怎麽說呢,容荷晚心思一轉,水汪汪的杏眸卻忽然浮上憂色。

兩個人一同長大,向來無話不說,她又素來是個藏不住的直性子,當下就脫口道:“這小公子的相貌氣度真是非同一般,我瞧着比明郎還要盛上幾分,将來長大了,卻不知是個怎麽俊逸出挑的男子。桃桃,你……你可莫被人騙了。”

人不可貌相,這世間可大有那等外表堂堂,內心卻肮髒污穢,只把女孩兒家終生當玩物的主兒。逢場作戲,來之不拒。

見福桃兒只是一個勁皺眉抿唇,像是瞞着什麽在心裏,容荷晚便更是急了:“桃桃,他可是欺負你了?哎呀,要不然你索性辭了工,到我這兒來,姐姐往後定然幫你找個合适的如意郎君。”

“就會瞎猜,主子不是壞人。再說我這個樣子,也是安全的很,別亂想。”福桃兒想起什麽,從衣袖裏拿出鵲影還她的紅紙包,欲言又止地說着,“這裏頭的,姐姐先收着。”

知道明公子其實是楚府的大公子,又見過大奶奶常氏後,福桃兒便有心想勸容荷晚離了他,只是斟酌着言語,不知怎麽開口,才能不傷了她。

容荷晚掂了掂紅紙包裏的事物,就已經猜着了是何物,待她掀開瞧見裏面的六十七兩銀子,頓時睜大杏眸,愕然地看了過去:“你才作工多久,哪裏來這的這麽多?!”

見容姐姐這般擔心自己,福桃兒心底裏愈發酸澀起來。腦子一轉便扯了個謊來:“我又不糊塗,這個跟主子真沒甚關系,是前兒偶然救了主子家的一只趴兒狗,老太太賞的。”

其實這六十七兩,三十兩是她五年的身契銀,雲夫人給了見面禮三十兩,常大奶奶又給的十兩。當中她只在救雪歌的時候,怕要傷重不愈,一次性給了三兩銀子。

她素來老實聽話,容荷晚沒有生疑,挽上她的胳膊,神情顯得有些落寞。

“明郎好像比我原想的要富裕些。這錢你自個兒存了,只是,桃桃,你在他家作工,往後多久才能來看我一次啊?”

從前她們總也三五日裏要見上一面說話玩鬧,如今驟然分隔了大半個月,容荷晚又整日困守着,自然是無趣想念的緊。

思量再三,福桃兒雙手交疊着捏緊紅紙包搓了搓,她突然問了句:“姐姐可知道明公子身份?”

聽了這話,容荷晚臉上神色沉了沉:“其實我也不傻,也猜出來了,他應當…不是個小門戶的行商。”

“連身份都不清楚嗎?”福桃兒籌措語句,“姐姐這般相信他?”

“在我見過的男子裏頭,再沒有一個像他這樣溫雅體貼,又心地良善的了。”容荷晚想起那個光風霁月的男人,臉上不自覺又露出了思春的淺笑,“我也猜着了些,縱然他家裏人有微詞,我也總是想盡力試試。”

她柔美的頸項低垂,薄睑鴉羽投射出一段寧谧溫柔,半癡半愁地伸手撫上七弦古樸的琴面。那個男人前兩日夜半而至,與她許下山盟海誓,向滿天神佛起誓,要同她白頭偕老。

“姐姐……”容荷晚素來是個明麗跳脫的性子,這般模樣直把福桃兒看呆了過去,下面的話無論如何不知該怎麽說出口去。

容荷晚終于是覺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她失笑道:“你今兒是怎麽了,有些奇怪嘛,是有什麽話要同我說?”

“其,其實……”福桃兒狠嘆了口氣,眉頭皺緊,看進她眼裏,“小晚姐姐,你可知道其實明公子姓楚。”

外頭忽然傳來婆子慌亂地阻攔聲和楚山浔的怒喝聲。

“再敢攔着本公子,回去将你們盡交給莊嫂子發落!”

少年不耐地推開仆婢,一腳将院門踢開。

他站在那兒,也不啰嗦,直接就是朗聲道:

“他姓楚字竹藴名諱山明,今年21,乃是我家姨娘生的庶長子。我爹官至提刑按察佥事,在平城府主掌一地刑獄,位次知府。庶長子不比嫡子,我大哥年十五便已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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