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鏡子[VIP]

第59章 .鏡子 [VIP]

"沒什麽, 屋子裏悶得很。"

見他神色不對,福桃兒忖了時間,暗怪自己疏忽了。當即又同顧氏招呼一聲, 便作勢去攙扶。

卻被楚山浔甩胳膊掙開了。

“是要……”福桃兒為難着, 終歸還是掂了腳尖, 盡力貼到他耳側,“可要替你執壺?”

“不、不必了。”像是被蟄到一般, 楚山浔扭頭要便朝屋裏走去。

這樣子瞧得福桃兒心口微滞,快步跟了上去。廚房裏顧氏搖頭嘆了聲, 一邊看火,一邊把這幾頁研制的幾張方子逐一寫了出來。

到的西屋, 果見的那厚重的粗瓷夜壺倒在地上。這回不像上次那般幸運,有暗黃色的液體正翻在桌角下。

屋子裏發生過什麽,自然是一目了然不言而喻的。

楚山浔悶着頭坐在簡陋的木凳上,他原就不是那等事事都依賴小厮丫鬟的纨绔。且自纖雲嫁了後,熏香換衣他都習慣了自己來,更遑論是如廁沐浴這般私密的事。

這會兒子又是內急, 又是尴尬, 還怕要被這丫頭指責埋怨,又兼之方才聽了廚房裏的話, 五內撞擊如焚,更是深感‘廢人’這個詞的悲涼苦痛。

預料中的責罵沒有來。

福桃兒拎起那夜壺,先用屋角的髒布簡單擦淨了外沿。然後她故作自然地走到桌邊,遞過那壺, 歉聲道:“都怪我疏忽了, 你先用吧。”

他悶着頭, 将一身難受就着她的手解決了。勉強系了衣帶, 就見福桃兒已經端了盆清水進來。

屋子裏泛着股難聞的氣味,她一次次蹲下身,手腳迅速地吸幹了地上的液體,又來回擦了五六次,開了窗,一室幹淨,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別一直悶着了,去後院散散,那裏的葡萄藤開滿了花。等我淨了手,先端碗粥你填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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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着她仰頭溫吞的語氣,楚山浔神色沉悶地點點頭。目光游移在她的背影裏,心裏頭只覺被一股氣堵得發疼。

怎麽有人能這樣坦然地處理穢物,絲毫不計較他已經是個家世容貌盡毀的廢人。

何必要這樣照顧着,他已經沒有任何可貪圖的了,難道真的是為了報恩?

雖然不情願出去,可這屋子裏實在是悶的很。他雙臂傷了,腿卻沒斷,一直這樣躲在屋裏,也是難受的很。

醫館是個二進的院落,福桃兒說的後院,其實是夾在當中的一塊長條空地,地方不大,卻很是僻靜。有來往煎藥問方的人,輕易是到不得這處的。

孫老頭在這裏搭了個葡萄架,如今已經爬滿了翠綠的藤蔓,把這一方小間遮得嚴實。

有斑駁的日光透過間隙灑落在石凳圓桌上,葡萄花如漫天星般盛放,有團簇碧綠的,更多的是淡黃色的細針一樣的圓盤子。

葡萄花花期極短,雖說是花,卻無一絲殷紅豔色,只有淡雅的絨黃。置身其下,卻覺一股清淡至極的幽香,連綿不斷的沁人肺腑。

這處倒是幽靜也無閑人,楚山浔坐了沒多會兒,就等來了端着粥碗的人。

“差不多涼些了,筵沁樓的弄不來。我特意起了大早,買的野生山菌子,和瘦肉剁碎了……”怕他要挑,福桃兒特意端着碗舀了幾下,好讓香氣傳了過去,“你早膳也沒多吃,可是餓了?”

豈止是餓了,昨夜剛退燒不覺得,楚山浔今日便是被餓醒的。他點點頭,便伸手要去接勺。

卻被她避了過去:“顧大夫已經找着了幾個古方,說是能試着治你的腕子。來,我正閑着。”

說罷,舀了半匙粥遞到他嘴邊,眉心裏帶着些疲憊,卻還是在小心地哄着。

楚山浔張口,好看的唇珠正碰在粗瓷勺邊,顯得有些違和。

山菌肉糜粥入喉,只覺香滑生鮮。他的眉頭微動,看向身側人,半年來,食材雖然廉價,卻是他吃到的最妥帖精細的吃食的。

福桃兒卻只以為他挑嘴:“怕你傷不好,只點了些香油,鹽撒的少了些,可是味淡?”

回應她的只是一雙沉靜陰郁的眸子,視線中帶着探究和灼熱,像是在思量着什麽。他就這麽看着她,張了口,一勺接一勺,很快一碗粥便見了底。

吃完了粥,他視線中的探究更甚了。被這麽瞧着,福桃兒到底有些面熱,掠過那道糊了鮮紅藥膏的鞭痕,她彎了彎細眼,那針尖般簇密的葡萄花開的真好。

“還餓嗎?等歇歇再吃,還有些湯菜,不好一下子吃得太飽了。”

回應她的卻是句毫不相幹的話:“五年前在江陰,我只是順手為之。”

方才在廚間的話,他還是聽着了。

福桃兒笑了笑:“說起來,若不是主子,那我現下……”

“你是為了報恩。”楚山浔打斷了,仍是直直逼視過去,“也就是說,若是沒有當年那回事,對我這麽個名利容貌皆無的廢人,你連看一眼都嫌厭棄?”

被他語氣裏的壓抑驚動,她收回了視線:“不會,在楚府裏,比起旁的人,主子對我多有照顧。如今落難,任誰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呵,這丫頭竟這般天真?便是連雙瑞和纖雲,見了他也是避之不及,唯恐牽連,她竟把人心想的這麽簡單。

“倘若在府裏,我未曾善待幫扶……”楚山浔哼笑一聲,覺得自己問的也是可笑,“既然是為了報恩,那大可不必。你只需替我修書一封,給祖母在京中的親眷,他們自然會在衣食上接應我。”

他雖言之鑿鑿,可那神情裏的虛弱猶疑卻還是叫福桃兒看出了端倪。也不知究竟是在別扭什麽,許是傷了腕子容貌,總是有些脾氣怪異吧。

就要開口間,月洞門裏吵嚷着跑進來個七八歲的小童。後頭追他的大人也一并沖了進來,那小童滿手泥巴,瞧着甚是頑劣,邊跑邊朝後做着鬼臉。

眼見得就要被一塊石頭絆了去,楚山浔離的近,适時地伸了右臂擋了一下。

小童‘啊’得一聲驚呼,看清了他綿延半張臉的傷處,立時誇張地朝母親躲去:“阿娘阿娘!這人的臉好吓人呀,是不是你說的妖怪……”

“你們是去取藥吧?”福桃兒忙起身将人朝外帶,指了指另一側的小門道,“生藥鋪的門在那兒呢。”

那母親方才看診時,也聽得了他們的身份。此刻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句話也沒說,拎着孩子便朝另一側的小門去了。

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惡意,福桃兒只是笑笑,壓下了心頭的不适,忙轉身回去。

傷人惡語,就如三冬凜霜,尤其是孩童無意的真話。

葡萄架下,花香依舊淡雅,楚山浔果然呆坐在石凳上,雙拳緊緊握着,置于石桌,右拳只握了一半,左手也因骨斷未愈,在那兒劇烈地發顫。

“左臂才接了骨,這半月裏絕不能動的,仔細錯了骨頭。”福桃兒急得連忙去掰他左拳,垂頭看着他這模樣,她也實在是不好受的。

“去拿面鏡子來。”他壓着顫聲命令着。

難道受傷到現在,他都沒有見過自己的臉嗎?福桃兒皺眉剛想要勸阻,就被他狠狠推開了:“快去啊,連面鏡子都沒有嗎?”

果然,找遍整個醫館,便是連面鏡子都沒的。福桃兒本就不希望找到,正要回去,卻聽顧氏在後頭叫了句:“巧的很,有個女客正帶了面掌鏡,先拿去吧。”

說着遞過面紋飾精巧的巴掌銅鏡,打磨用料還極是平整,比一般的銅鏡要清晰的多。

“快拿去吧,人家配了藥還等着回呢。”顧氏催促。

掌鏡頗小,照不清人的全部面容,原就是女兒家用來看簪環妝钿的。從右額角往下,鏡子裏依次掠過鴉黑長眉、潋滟攝人的眸子、挺直的瓊鼻、失色的唇畔……

最後停在左頰,是一道駭人的鞭傷,其上糊滿了紅色的粘稠膏藥。楚山浔拿自己的手掌虛浮着蓋了上去,恰好從左側太陽穴的鬓發裏,延伸到下颌盡處,堪堪是一掌的長度。

他又移開手,将鏡子正對着那道傷。由于鏡子頗小,便遮去了這張臉上其餘出彩的五官。但這麽瞧着,直如冥府惡鬼,那外翻的傷處還有兩指餘寬,不曉得以後如何,現下看着,何止是吓人,簡直是令人作嘔。

“那孩子說,我是鬼怪。”陳述的語氣,死寂如深潭。

掌鏡微轉,從福桃兒的位置看去,正對着楚山浔的右眼。但見還是那雙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眸,甚至比少年時更多了兩分攝人的氣魄。

只是這雙眸子,如今赤紅着泛着水色,滿溢着悲絕。

覺察出他的情緒,福桃兒走過去,站在他身側,目光亦帶了三分悲色。她垂首想要去拿開掌鏡:“正是浮腫最厲害的時候,只要不沾水好生換藥,往後不會這樣的。”

手掌錯開,楚山浔突然暴起,右臂狠擲。

她想去接時,手心恰被銅鏡的棱角撞過,‘町’得幾聲脆響,掌鏡滾在葡萄架邊,崩裂成無數碎片,映着巳時的日陽絢爛,星星點點散落着。

這一擊滿含悲憤,力道頗大。福桃兒有手心被劃破了,卻也無暇去管了。

砸了鏡子,楚山浔仿若失了全身的力氣,雖是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兒,人卻沒了魂,在散落的陽光下,整個人竟違和地透着怯弱。

耳邊聽得有人在叫他,眼前卻只是浮凸外翻的駭人鞭傷。

回過神來,他驀地撲倒在石桌上,将頭臉埋進自己右臂裏,寬闊清瘦的脊背不住得震顫,繼而有些破碎斷續的哀啼傳了出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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