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02

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很困，卻怎麽也睡不着。葉輕舟拿過手機來，看着通話記錄裏的“弟弟”兩字，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便如泉眼般咕嘟咕嘟冒出了淡淡的酸澀。

固執地把他的號碼存成“弟弟”，想要用這兩個字來抹去那份不該存在的感情，可笑的是它們卻反而一次次提醒着他：楊帆和他根本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還不死心嗎葉輕舟？不是發誓再也不會讓他傷害自己第三次了嗎？在他說出那句話後的八年間不是已經學會了把多餘的感情寄托到別人身上了嗎？

不過是調回N市來工作——他并不是為了自己才回來的。

他和他女朋友怎麽樣了？應該還很恩愛吧，沒聽說過他們分手的消息。她會和他一起來N市嗎？異地戀會很辛苦吧。——所有這些，和他葉輕舟又有什麽關系？

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吓了他一哆嗦，一看來電顯示才想起來忘了給歐陽汐汐報平安。深吸一口氣，接起來時已換上了笑顏：“我剛回來正要給你打電話呢，路上有點堵車。”謊話說多了，罪惡感也幾乎消失殆盡。有什麽關系呢？他不過是說了對方愛聽的話。

“啊，你平安回去就好。”

“哈哈~~不要太過關心我啊，會讓我胡思亂想的。”脫口而出這樣的玩笑話後，立刻便後悔到想扇自己一巴掌。明明是想和他保持距離的，明明不想把他扯進來。

“你……會胡思亂想什麽？”

“……”他本不該對如此纖細的他說出這樣暧昧不明的話。“會想給這麽會關心人的你找個好媳婦啊~~”

歐陽汐汐霎時沉默了，內疚讓葉輕舟慌亂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想要開口說句安慰的或者道歉的話，歐陽汐汐卻先他一步說了“再見”。

電話被挂斷，葉輕舟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他是犯的什麽病？！明明知道他對自己的心意，明明逃離了他的身邊，卻管不住自己的嘴！

電話再次響了起來，葉輕舟看着來電顯示躊躇了一下，在鈴聲快要響完的時候按了接聽鍵：“媽？”

“輕舟，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現在在回去的路上，回去後會先去店裏看一下，不用等我吃飯了。”回來後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他并不想讓她誤會自己不想親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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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回來吃晚飯，怎麽不早一點回來呢？對了，楊帆明天下午三點的飛機，我跟他說了讓你去接他。”

“……嗯。”

“那你慢點開車，上高速就不要接電話。”

“我知道，那我挂了。”

“嗯，注意安全。”

“好……”挂電話，輕吐一口氣，厭惡謊話連篇的自己，卻無能為力。

明天下午三點，去接他。呵，還真是好兄弟啊。17歲的時候他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兩年後楊帆的父親成為了自己的繼父，從此父親、母親、兒子，天倫之樂……可惜偏偏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同性戀，給本該幸福的家庭抹上了污點。

楊帆，既然給媽打了電話，為什麽又要特意給我打？向別人一一報告自己的行蹤，本不是你的風格。

何其皓敲了兩下門，隔空喊話：“別睡了，起來接客！”

接客……他早就預見到了感嘆號的未來：因大量傳播不健康思想被有關部門掃黃時抓獲并因其頭腦至黃無比而被在腦門上貼了封條。

不理他，繼續睡，讓他操勞至死這個世界就和平了。

“咚咚”又是兩聲敲門聲，傳來的卻不是何其皓的聲音：“葉輕舟，起來吃晚飯去。”

淩波來叫他，他就不好意思再賴在床上了。起身出去，店裏雖有客人，哪有多到需要他“接客”的地步？睨一眼在看食品保質期的何其皓，葉輕舟故意擡高聲音問淩波：“聽說謝明要回來了？”

“嗯，下個月回來。”

“帶着他的小親親嗎？”

“鄭高陽也一起。”

得到了滿意的回答，葉輕舟唇角帶笑地看着放下越南芒果幹的何其皓，陰陽怪氣地朝他喊：“哎呀，我的親親小皓皓啊，別用無用的平靜來掩飾你那死去活來的心了~~”

何其皓平靜而嫌惡地揮了揮手：“淩波，原來你還能跟一只屎黃屎黃的蒼蠅講話？”

“你！……”

淩波眼疾手快拉住就要跑上去和他幹架的葉輕舟，推着他往外走：“吃飯去吃飯去，跟感嘆號鬥嘴不是自讨沒趣嗎？”

在鬥嘴方面他确實輸何其皓一成，但是被他刺了一下後他怎麽着也要刺回來。

何其皓笑嘻嘻地跟了上來，葉輕舟看着他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子，第無數次為已經認識他達十四年之久的淩波默哀。

何其皓、謝明和淩波初一時是同班同學，初二分班後感情依舊不錯，後來又上了同一所高中，友誼就這樣延續了下來。再後來何其皓上了南方的P大，謝明和淩波選擇了北上，大四的時候因為種種原因何其皓和謝明漸漸疏遠了後，淩波便扮演起了中間人的角色。

淩波有沒有和謝明說起何其皓的事情不得而知，反正有意無意地他會向何其皓說起謝明的事情。何其皓不拒絕也不追問，态度暧昧地聽着淩波透露的關于謝明的消息，雲淡風輕地笑一下，繼續大快朵頤。味同嚼蠟什麽的，反正在他的臉上是看不出來。

說到底，葉輕舟和何其皓都是一樣虛僞的家夥，半斤八兩，誰都不嫌棄誰。

葉輕舟和淩波、謝明認識也有八年了，一直都不怎麽熟，不過兩年前淩波回來N市後，和他漸漸熟絡起來便也算是交了心。

大熱天地涮着火鍋，葉輕舟看着何其皓滿頭大汗還吃得不亦樂乎，不由得羨慕起他來。他想起何其皓只對他說過一次卻讓他深信不疑的話：“小船兒，我不是同性戀。我喜歡謝明，只是因為他喜歡我最久。如果喜歡我這麽久的是一個女生，那麽我也會喜歡上她。”

如同今天何其皓嘲笑他最新的戀愛宣言一樣，當時他也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然而鬧歸鬧，他是真的确信，有感情潔癖又有點遲鈍的何其皓二十七年的人生裏只喜歡過一個人，并且為了他一直單身。

他真的不是同性戀，他只是一開始就被那人的深情拖入了漩渦，等發現時已無法逃脫。

不是同性戀麽？何其皓敢這樣說，他葉輕舟卻沒有這樣說的勇氣，不，是底氣。最開始喜歡上的就是個男人，也只能認為他天生就是個喜歡同性的異類。只可惜，他沒有謝明那麽開明的父母，也沒有一個像謝明一樣深情的男友。

不是同性戀——那個人，楊帆，倒是能輕松地說出來……

“感嘆號，你是不是胖了？”

“欸？沒有吧？”

“感覺臉圓了。”

“不是吧……”

耳畔傳來何其皓和淩波無關痛癢的對話，葉輕舟笑了起來：“還是淩波慧眼獨具啊，我早就想說了，感嘆號你別叫感嘆號了，以後就叫南瓜餅吧。”

“那你也別叫小船兒了，以後就叫月月舒吧！”

“……”他是什麽樣的大腦回路？

不過，看着其樂融融吃飯的兩人，葉輕舟誠心誠意地想：你倆在一起不也挺好？

可惜的是，據他所知淩波并不是同性戀，而何其皓移情別戀的幾率跟他發胖的幾率一樣微小。

在何其皓眼裏，葉輕舟并不是一個很會掩飾自己內心的人，就像昨晚吃飽了飯後他還遲遲不回家，就像現在他比平常更加聒噪了二十個百分點，所以不堪其擾的何其皓直接将他打包塞到了車裏。

獨自在車裏生了一會不知從哪來的悶氣，葉輕舟妥協般将何其皓塞給他的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裏。盡量放慢車速，有點賭氣地想：讓他等，等不及就讓他坐地鐵過來。地鐵多快啊，說不定還能趁着人多揩一下身旁美女的油，多好。

可惜，盡管放慢了車速，還是提前半小時到達了機場。他發誓，他絕不是因為太過期待而來早了，他只是在扮演一個照顧弟弟的好哥哥罷了。

懊惱着自己來早了，葉輕舟放平車座開始閉目養神。讓他去大廳接他？想得美！他才不管他行李多少呢。

三點一刻，母親劉璇打來電話問他接到楊帆了沒有，葉輕舟說沒，他應該正在過安檢，一會接到他後會給她回電話。

挂電話後下意識地往車窗外看了看，突然一個念頭冒進了腦海：萬一墜機了的話……

墜機了的話，乘客生還的可能性是小之又小，萬一楊帆就這樣死了，那麽他和他最後說的話就是昨天的通話。無關痛癢的通話內容，沒有一點點關于愛情的痕跡。如果就這樣天人永隔，他會怎麽樣呢？

會哭吧……畢竟，他是他……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葉輕舟接起來，淡淡地說：“出來了？我在停車場2號入口附近。”

“進來接我，東西太多我拿不了。”楊帆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就好像他們真的親密無間。

葉輕舟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開口的語氣中帶了一絲冷漠：“登機時能拿得了，下飛機就拿不了了？”那個人，舒晴晴，一定是送你到機場大廳的吧？一定，也在衆目睽睽的大廳裏和你難分難舍。

“……”

“十分鐘內不過來，你就自己坐地鐵去吧。”

把他說到啞口無言，然後挂他的電話，葉輕舟卻沒有一點勝利的感覺。若是楊帆明白他的心情，若楊帆是因為愧疚而沉默，或許他的心情會好一些。可諷刺的是，楊帆的沉默只證明了一點：他的猜測全然正确。

全然正确的猜測，讓人嫉妒到酸澀的事實。

楊帆終究是大包小包地找了過來，遠遠看着人高馬大的他艱難前行的樣子，葉輕舟大發慈悲地給他打開了後備箱。

楊帆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被找茬的憤怒，他平靜地一件件把行李放好，然後自顧自坐到了駕駛座上。

他要開車，葉輕舟自是不會傻到和他搶。坐到副駕駛上，看着他調整座位，葉輕舟開口打破沉默：“媽剛才打電話問你了，你給她回過去。”

楊帆拿出手機撥號，然後乖巧孩子般報告：“媽……嗯，已經接上我了……當然在家吃飯……嗯，回去再跟您細說……再見。”

挂掉電話，啓動車子，看看大喇喇坐在那裏的葉輕舟，開口提醒：“系上安全帶。”

葉輕舟似笑非笑地和他對視：“你當我是女人嗎？身為異性戀的你，對男人，一個同性戀，這麽溫柔地提醒，只會讓人感到惡心。”他一定，也無數次對舒晴晴說過這樣的話，即使知道她不系安全帶只是在故意撒嬌。甚至，他會親手給她系好安全帶吧？溫柔地，朝她俯下身去，咔嚓系好，順便附上一句輕柔的耳語，惹得她呵呵輕顫。

無言地收回目光，楊帆放下手剎，車子滑了出去。

一拳打到棉花上，葉輕舟知道其實錯在自己。對着無辜的他，射出了尖銳的刻毒的刺。

要鬧別扭，也要有個限度，所以在一陣沉默後他先開口示了好：“這次回來，是短期的還是長期的？”

“長期的。”

“有多長？”

“不出意外的話，不會再去別的地方了。——我是特意申請回來的。”

葉輕舟的心跳漏了一拍，即使知道他一定不會是為了自己才特意申請回來的，可是，這樣的話語，又怎麽能讓他不去期待？誰讓他……

“弟妹呢？你們分割兩地的話會很辛苦吧？”是的，他叫舒晴晴弟妹，因為楊帆只是他的弟弟；也因為這聲“弟妹”裏，含着他對她刻意為之的冰冷的親近。

“她手裏的工作還沒處理完，等那個項目告一段落了，或許會考慮搬來這邊。”

“……”聽到了嗎，葉輕舟？自作多情的難堪，你還要再體驗一次嗎？你心中的那一點點期許，根本無容身之處。

這麽多年，怎麽就學不會死心？

扭過頭去面向窗外，疲憊地靠到靠墊上，葉輕舟閉上了眼睛。

“昨晚你做什麽去了？”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黑眼圈。“沒睡好，是因為生意上的應酬嗎？”

想要告訴他真正的原因，可是，卻不想讓他恥笑。“呵，你何必明知故問呢？肯定是去泡吧了，這還用得着猜嗎？”

“！”握着方向盤的手下意識地抓緊了：“到什麽時候你才能收起你的玩心，談一場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

“結婚？別搞笑了。”葉輕舟姿勢未動，嗤笑出聲：“這麽多年你還是不能接受我是個同性戀的事實嗎？”

“葉輕舟，我早就說過，你不是同性戀！你只是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不想結婚，不是因為你無法愛上女生，只是因為你不敢承擔愛的責任！”

“呵~~”輕笑一聲，葉輕舟簡直是無奈到無語問青天了。“你倒是敢于承擔愛的責任了。”他還要聽楊帆的說教到什麽時候？“奪去了別人的初吻，然後夾着尾巴逃脫，楊帆，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那是因為少不更事。”

“對，少不更事，可我卻因此可喜可賀地發現了自己真正的性向。”

“……”

“楊帆，你是一根導火索，讓我認識了真正的自己，說真的，我還真得好好謝謝你。可是現在，你這根導火索已經燃燒殆盡了，燒得變成一團死灰，被風吹散了。所以，你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了。請你不要再自以為是地來教訓我。”

抓着方向盤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葉輕舟看着窗外，用無比平靜的語調說：“承擔愛的責任，我也敢。”不知為何，此時腦海中竟然浮現了歐陽汐汐的臉。他總是，用那麽純淨、羞澀而又依戀的目光看着他。如果，此生的愛意一定要寄托到某個人身上，那麽他寧願，選擇一個愛他的人……

“你是……什麽意思？”

隐隐含着怒意的質問……葉輕舟的心情突然輕快了起來。這就是，報複的快感嗎？嘴角含笑，聲音刻意放得甜蜜而輕柔：“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他比我小四歲，叫歐陽汐汐，很好聽的名字吧？可以的話，我想對他負責到底。”

“他也是同性戀嗎？”再好的素養，也帶了切齒的情緒。

“不錯。改天給你介紹一下，希望你作為‘家人’能給我們一點支持。有了你的支持，我想媽和叔叔早晚也能認同我們。至于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共享天倫什麽的，就交給你了。我相信……”

砰得一聲，楊帆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盤，葉輕舟被他吓了一跳，随即耳邊傳來了剎車片急速摩擦的聲音，身體不受控制地斜沖出去，一陣喧天的喇叭聲中回過神來的時候車子已經停到了路邊。

驚魂未定的葉輕舟撞進了楊帆猩紅的眼中，他看着楊帆飽含憤怒的雙眼，突然如鲠在喉。

楊帆什麽都沒說，他只是用駭人的目光瞪着他，氣到連嘴唇都顫抖了起來。

葉輕舟移開視線，“楊帆，”八年來，頭一次如此低聲下氣地跟他說話：“你饒過我吧，別再管我了。”握緊拳頭，幾乎哽咽：“你是我的弟弟不是嗎？至少，理解一下我吧。”

車內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靜寂。

令人窒息的沉默延續着，直到被敲窗聲打破。繁華路段，總不能一直阻礙交通。

楊帆一語不發地啓動了車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