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短短一個月,他們為了好好準備角色,都變了很多。
明峥慢慢習慣了生活裏有鄭觀語的存在,學會了抽煙,學會了跟鄭觀語溫和地相處。
他發現鄭觀語是個很耐得住寂寞的人,也不那麽在意自己的生活環境不太好,适應良好地在那個屬于高小羽的房子裏住了下來。
除了晚飯時間,他們基本不會見面。鄭觀語白天去學校裏跟着音樂老師一起上課,傍晚學校下課以後他會去逛個菜市場,買完菜回家做飯,做好飯下樓敲敲明峥的門,讓他上來一起吃飯。
這地方沒什麽娛樂,鄭觀語在這裏也沒什麽朋友,找不了樂子,但看上去過得還可以。
明峥是很佩服他這一點的,靜得下來,不浮躁。
鄭觀語讓他助理送來了一個紅色的小收音機和有單田芳評書的儲存卡,他們會一邊吃晚飯,一邊聽單田芳講故事。
明峥能感覺到,鄭觀語越來越像戲裏的那個高小羽了。
最明顯的變化就是神态。鄭觀語從前臉上是不自覺帶着些笑意的,說話時柔柔地看着你,讓人很有好感。但現在的鄭觀語看人的時候會帶着一些審視和防備。另外,他人也瘦了一大圈、坐着的時候會微微駝背,走路的時候總是低着頭……
其實他本人的氣質跟高小羽不像,就因為氣質不像,所以李志元才要他前期好好準備。導演找他來演高小羽,多半是因為鄭觀語演技過關,長相又比較符合标準,他的臉可塑性很強,是可以在不同氣質的角色中穿梭的,明峥想着。
但他好像…… 演翩翩少年和君子更好看些?來拍這部戲,大概也是想突破自己。
導演讓他們培養感情,相互熟悉,明峥沒覺得他倆熟悉了多少,他熟悉的似乎不是鄭觀語,而是鄭觀語變成的那個高小羽。
李志元沒有讓明峥像鄭觀語一樣去進入角色。明峥不知道原因,但導演說自己就是陳舟,完全不需要其他做什麽功課,演的時候他自有安排。
李志元是很會調教演員的導演,明峥覺得自己應該聽話。
但明峥也不知道他和鄭觀語算不算熟悉了。
大概算了吧,反正現在他倆說話的時候沒以前那麽客氣了,都随便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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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都會來陪鄭觀語吃飯,明峥覺得,這應該算是他工作的一環。所以他是懷着上班打卡的心情來的,吃完幫鄭觀語收拾收拾就趕緊走人,不讓彼此有什麽機會發生更多故事。
鄭觀語每天吃飯都要聽評書。
今天聽的是《水浒傳》。他大概自己在家裏也會自己聽,每次明峥來,聽到的片段總是和上次來聽到的不太一樣。今天這一出是風雪山神廟,明峥吃着飯,心不在焉地聽戲裏那個迎風踏雪的林沖被逼上梁山,莫名想到了一出《林沖夜奔》…… 鄭觀語學過京劇,不知道他會不會唱?
鄭觀語吃得越來越少了,他每天只吃一碗水煮菜和白水煮蛋,別的菜都只是嘗幾口而已。但是他喜歡看自己吃飯,明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自己吃飯也能飽,無所謂,愛看就看。
“你下次還是少做點菜。” 明峥低着頭道,“每天就我一個人吃。”
鄭觀語說:“反正也吃不了幾天了,讓你吃好點。過兩天等劇組來了,你要每天吃盒飯。”
明峥筷子頓了頓,應了句:“嗯。”
他們每天的相處就這麽簡單,一起吃晚飯,聽評書,不鹹不淡的幾句閑談。距離很明白地擺在了飯桌上,橫在他們一觸即離的目光裏,不進不退。
明峥擡頭看他一眼:“你最近說話很少。”
鄭觀語說:“因為高小羽不會說很多話,他不是很喜歡說話的人。我心裏有很多話想講,但我不能講,我要習慣當高小羽。”
明峥若有所思道:“高小羽應該不會喜歡聽水浒。”
鄭觀語點頭:“對,我需要每天聽一聽這個,提醒我自己是誰。”
明峥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我其實沒想到你會愛聽這個。”
也不是愛聽,只是想找點事做。鄭觀語沒解釋自己的想法:“我也沒想到你會聽評書。遇到過很多人,你是唯一陪我聽過的。”
這話或許是有些暧昧了,他們靜了會兒。
鄭觀語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擡眼看了看明峥,突然就有些恍惚,不解,甚至沮喪。
耳朵裏還聽着評書,他嘴上居然不合時宜地問了句:“你到底是為什麽跟了燕茂?是自願的嗎?”
“……”
靜了靜,鄭觀語又道:“我聽到不少難聽的說法…… 說真的,你外形條件很好,靠自己踏踏實實走下去,其實也沒必要那樣的。”
明峥覺得這個話題實在無聊,指着鄭觀語的碗轉移話題:“鄭老師,多吃點,總感覺你現在說話有氣無力的。”
對視了兩秒,鄭觀語已經知道明峥不想跟自己聊這個,這話是讓他別沒吃飽就多吃點,別多管閑事。
也是,他們又沒什麽關系,管他這些做什麽。
“我确實有氣無力,大概總是吃不飽,講話也覺得很累。” 鄭觀語站起來打算逃離,“你先吃,我下去喂小黑。”
明峥點頭。鄭觀語把他留在家裏,一個人端着剩飯晃晃悠悠地去樓下喂狗去了。
這附近有不少流浪貓狗,但鄭觀語獨獨對一只黑色的哈巴狗情有獨鐘,還給取了個小黑的名字。那狗似乎也對鄭觀語很來電,每到晚上就跑到樓下那顆大青樹下等着。
明峥端着碗走到窗邊。收音機裏的聲音傳進耳朵裏,講的是一場大雪,還有那個刺配滄州的豹子頭林沖。可窗外的空氣是熾熱的,那種熱度仿佛可以觸摸,和單田芳講大雪的聲音一樣,有立體的形狀。
樓下,一個微微佝着背的人走進了明峥的眼中。他定定看着鄭觀語走路的動作,覺得自己想象中那個高小羽的樣子被他一步步走了出來。
那只黑狗果然等着鄭觀語,安安靜靜等着鄭觀語蹲下,把吃的放到跟前。
明峥靜靜看了他們一會兒,把碗裏的飯吃完,走回去收拾碗筷。
收拾到一半,明峥電話響了。是岩麗打來的,問他能不能回家一趟,說黑市有個小老板賭石和賣家鬧起來了,他小姨明文喻人還在海南談生意,想要他回去處理。
明峥用肩膀夾着手機,問:“我明天回去行麽?你安撫一下,讓兩邊都靜一靜。”
“嗯。” 岩麗應道,“你這幾天先回來看看吧,家裏還是要有個管事的,等你小姨從海南回來你就能安心拍戲了。”
“好。”
他挂掉電話,慢悠悠地開始洗碗。前天鄭觀語說他洗碗洗不幹淨,明峥這兩天就十分在意這個問題,跟這個家裏的鍋碗瓢盆都較上了勁,每洗一個就要拿起來仔細看一遍,他看幾百萬的翡翠原石都沒那麽認真過。
等洗完碗已經是一身汗了。
明峥擦了擦手,幫鄭觀語把收音機關掉,準備去找鄭觀語,抽一支煙讓他看看自己最近學習得像不像個老煙槍了。
鄭觀語人還是蹲在那顆樹下面,腳邊坐着那只小黑狗。他正撐着腦袋,看着自己手裏的一束花發呆。
這段時間明峥是發現了,鄭觀語尤其愛買花,人家買來吃,他是買來看,只要看到就買,管它是什麽花。
明峥從包裏翻出煙來點上,皺着眉吸了兩口,朝鄭觀語走過去。
他只走了兩步鄭觀語就擡起頭了,撐着下巴看他的動作。
明峥忍着煙的臭味一口口吸着,感覺自己又有點頭暈了。
他站着,鄭觀語蹲着,仰頭看他,看了會兒就笑了起來。
“笑什麽。” 他問鄭觀語,“還是抽得很假嗎?”
鄭觀語搖頭:“已經很像了。我笑是因為感覺我們倆都挺可憐的。一個成天挨餓,一個被迫學抽煙。”
明峥很有同感地點頭。他把煙掐了,感覺站着說話很累,索性也蹲下來。
“我明天不來跟你吃飯了。” 明峥摸了摸小黑狗的頭,“家裏有點事,要回去。”
說完明峥莫名感覺自己像是跟家裏人報備行程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但鄭觀語不太在意地點點頭:“知道了。”
“你多回去幾天吧。” 鄭觀語道,“後天劇組就來了,你等開機那天再過來,多陪陪家裏人。”
“嗯。”
他打量着鄭觀語的握着花的手。很神奇,這一幕和很多年前那部《朝夕》裏的某個鏡頭很像,那個片子裏的祝林也這樣握過一束白色的花朵。
感覺到他看向自己的視線,鄭觀語索性對他晃了晃手裏的花,笑着道:“送你?反正我不會做來吃。”
他笑起來還是鄭觀語,不是高小羽。他的眼睛和嘴好看,該怎麽形容,英俊不對,漂亮也不對,明峥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個拿着花晃的鄭觀語。只是突然覺得,這種人是應該拍電影的,如果是電影,剛剛那個笑容就會死在熒幕上,永遠不會老。
明峥接過來,問:“我剛剛在想…… 你在《朝夕》裏是不是拿的這種花。”
“不是,《朝夕》裏面那個是劇務随便在林子裏随便找的一把野花。”
鄭觀語指着明峥手裏的花道:“你拿着這個我剛剛問了,叫姜花。”
明峥點頭:“我知道這可以拿來蒸蛋吃,我家好像吃過。”
“嗯,我剛剛查了,還可以涼拌吃,或者做成藥。” 鄭觀語抱着手臂,“查的時候還很偶然地看到了它的花語。”
明峥心不在焉地問:“什麽花語?”
鄭觀語偏開臉,他似乎嘆了口氣,看着遠處的殘陽道:“把記憶永遠留在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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