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明峥問:“請問你打算跟燕茂聊什麽,聊我倆拍床戲?”
“很多啊。”鄭觀語扯着嘴角,“我有很多事情想跟燕導請教,比如包你花了多少錢,要什麽條件。”
“不用問他,我來告訴你。”明峥認真答他,“他幫我付在美國的學費,生活費。拍片、勘景的時候帶着我,教我拍戲,就這些而已。”
睡過嗎?想問這個,但鄭觀語忍住了。
“哦。”他面無表情道,“沒教你談戀愛嗎?”
明峥瞥他一眼:“你猜。”
猜,猜,猜。跟他對話,似乎永遠都要猜。
人好像都是接觸越多,越覺得難以捉摸。
“你以前說自己不喜歡男人。”鄭觀語轉移話題道,“為什麽還跟他那麽久?”
“因為……”明峥思考了一下,“因為他是燕茂啊。怎麽,不喜歡就不能跟着了?”
嗯,對。那畢竟是手裏有那麽多獎,有那麽多資源的名導燕茂。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
鄭觀語壓着聲音問他:“當時告訴我你不喜歡男人,所以,你現在喜歡男人了?”
明峥笑了笑,也湊過去小聲答他,話裏的意思很暧昧:“也許吧,具體也要看是哪個男人。”
目光相交,他們都在審視對方。
“哦,這個意思嗎。”鄭觀語努力擠出随意的口吻,“……那我到時候讓燕茂開個價,把你買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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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啊。”明峥順着他的話講,“不過我這人不太會伺候金主,脾氣還有點怪。你到時候別覺得失望,把我退回去。”
聽不出真心還是假意。
鄭觀語盯着他,慢慢收緊拳:“我會當真,你別開玩笑。”
明峥笑了笑,天真地問他:“我像在開玩笑嗎?”
鄭觀語不答了。
明峥想了想,笑着開始詐他:“我離開燕茂是有風險的,要我放棄他跟你好……你也得讓我見你的心意。”
彼此話裏的意思都推推拉拉的,像是什麽都說了,又像是什麽都沒說。
車裏沒開燈。在視線裏對方的臉都暗暗的,只有眼神亮着。
鄭觀語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伸手做了幾個動作——他做得很慢,很認真,并且一直認真地看着明峥的眼睛。
光影在他手指間翻動着,他在回答自己。
幾年前鄭觀語演過一個啞巴,應該是那時候學會的手語。
鄭觀語放下手,輕聲道:“這就是我的心意。”
“我看不懂手語。”明峥道。
看不懂才好。
“是嗎,我還以為你什麽語言都懂呢。”
明峥皺了下眉:“到底什麽意思?”
“你不用知道,我到時候跟燕茂談就好。”鄭觀語平淡道,“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沉默了會兒,明峥突然覺得有些焦躁。
“你不介意嗎?”他問,“我和燕茂。”
“當然介意,但我不能阻止你跟別人有過去,我尊重你。”
“哦。”明峥扯了扯嘴角。
“我更介意的是我在喜歡一個有歸屬的人,這似乎不道德。所以燕茂來之前我不會越界,燕茂來以後,我幫你買一個自由身,到時候你可以選擇任何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別人。”
很真誠,明峥想着。
似乎是來真的?
有點不對勁。
“你再考慮考慮吧,考慮清楚。”明峥好心勸他,“別沖動。”
鄭觀語偏頭看他,語氣十分冷硬:“我像是沖動的人?你聽好了,我說過的話一句都不會反悔,你好好等着吧。”
“……”明峥嘆了口氣,“行,我等着。”
反正到時候也是你尴尬,他想着。
車裏帕格尼尼結束了,跳到下一首。粵語歌,《打回原形》……不要着燈,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如果我露出了真身,可會被抱緊。明峥走着神聽了兩句,心說鄭觀語聽的歌怎麽這麽雜,小提琴,鄧麗君,陳奕迅……亂。
很快就到酒店了。鄭觀語擡眼一看,發現停車場裏劇組的車都在,他們是最後回來的。
今天阿麥車開得特別慢,可能是想讓他和明峥多待一會兒。
下車,阿麥抱着包看了他倆一眼,小聲對鄭觀語道:“哥,我先上去了。”說完就小跑着走了。
他們被留在最後。
沉默着走了兩步,鄭觀語突然抱怨道:“太熱了,為什麽還不下雨。”
其實不僅僅是鄭觀語在等,劇組也在等雨來,有好幾場戲他們需要跟老天合作,需要雨天的實景。煩人的是這地方天氣太怪,明明每天都又悶又熱,但雨就是左等右等不來。
明峥答他:“或許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已經下過雨了。”
“比如?”
“比如某個你在睡覺的晚上下了一場,天亮後水汽就蒸幹,讓你毫無察覺,這是會有的。”明峥笑了笑,“再等等吧,畹町的雨季快來了。”
“你很确定?”
“最近覺得聞到雨的味道了。”明峥道,“你不信?可以跟我打賭,不出三天會下雨。”
“賭什麽?”
“賭……”明峥想了想,“一個冰淇淋?”
“那不行,玩個大的吧。”鄭觀語笑意漸濃,“就賭三天內有沒有雨。誰輸了,任對方差遣一件事。”
“行啊。”明峥點頭,“我可以大言不慚地告訴你,跟賭有關的事,我幾乎沒輸過。”
“放狠話會顯得你很小。”
大概是因為都有些疲憊,他們每句話語速都很慢,即使對話無聊還有些幼稚,可在安靜的深夜裏,這氣氛溫柔又舒适。
停車場是露天的,周圍種了一大片香樟。樹下總是會掉一些黑色的小果子。
鄭觀語突然想起來,高小羽的學校裏也有很多香樟,這種樹有一種很奇特的香氣。
晃了個神,鄭觀語突然興起,問:“明小峥,我們要不要對下戲?”
累得要死還對什麽戲,趕緊回去睡覺多好。明峥奇怪地道:“對什麽戲?”
“我猜……燕茂可能沒有教過你談戀愛。你總說你不理解高小羽和陳舟的愛情,也不理解一見鐘情,你對感情的理解好像跟我不太一樣。我覺得你總是很防備、很懷疑別人的真誠,所以……我很希望可以在戲裏讓你看到一次真心,讓你相信愛情和高小羽。”
……什麽啊,他在說什麽啊,怎麽突然矯情起來了?
明峥那一刻有點緊張。他隐隐覺得鄭觀語的表情不太對,很怕下一秒這人會說出類似“我愛你”這種俗到掉渣的話。
但鄭觀語沒有。
他笑着朝自己伸出手,問:“陳舟,我們能牽一下手嗎?”
這是戲裏高小羽會說的一句臺詞,明峥立刻就反應過來了。
他蒙了片刻。因為鄭觀語幾乎是立刻進入了表演狀态,神态、語氣和表情……都已經變成了高小羽。
“一會兒就好。”鄭觀語還在說臺詞,“現在也沒什麽人,有人的時候我會放開你,我只是……想和喜歡的人在外面牽一次手。”
明峥知道,鄭觀語想牽的不是陳舟,是自己。
牽不牽?明峥在腦子裏很快地把這個問題過了一遍。可沒等他想好,鄭觀語已經靠近拉住了他的手。
“就一下……今天別拒絕我了。”鄭觀語還在演,表情非常小心,甚至帶着些讨好,“就今天。”
明峥看了看他的眼睛,最後選擇接住這場戲,說:“好。”
其實那段路很短,沒幾分鐘。但拉着明峥走過那段有香樟氣味的小路時,鄭觀語覺得自己的內心戲可以寫出一本書來,大概還能拍出一部電影。
交握的手有點出汗了,不知道是誰的汗。這樣牽着手越久,鄭觀語心裏越亂,他有一種背德感,覺得自己像是在跟明峥偷情。
就一會兒吧。鄭觀語有些心酸地想着,在心裏跟燕茂道歉,說對不起,我只是在跟他對戲。
戲裏的高小羽在和陳舟牽手的時候會閉上眼,用閃回的手法,讓影片進入一段他的幻想。
昨天李志元給他們講過這一段戲,但沒給他們講怎麽演繹,講的是在這段裏會用的配樂,李志元講戲的方式總是奇奇怪怪的。
“高小羽在幻想着私奔,在他的幻想裏,他已經和自己喜歡的人在逃亡了。”李志元當時說,“我會用火車開動時的聲音切入——嘎達嘎達,機械化沉悶的聲音,向着遠方而去。中間我們會加入象腳鼓的聲音,民族樂器,原始有力的聲音,咚、咚、咚、緩慢又有力,像心跳的聲音。節奏錯開、停頓的間隙是留白,也是感情自然的綿延。我的想象裏,這一段的音樂會很有味道,是催眠又令人沉迷的感覺。”
——催眠又令人沉迷的感覺。
鄭觀語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聽到了火車開動和象腳鼓的聲音,他睜大眼,想象着——高小羽的臉失焦了,場景虛化,火車穿過他的眼睛,慢慢地開向想象中那個繁花似錦的美麗世界。
那場戲裏,他們會走過很多盞路燈。那條路是高小羽每天都要走的,在一個轉角後,他們會遇上一盞似乎是因為電壓不穩不停閃爍的路燈,鏡頭會在燈上停留很久。
明——暗——明——暗。
接着鏡頭焦點會拉回他們緊緊相握的手上。
這場表演不是只在面部,他們身體的每一寸此刻都在表演,在呼吸着。
就算不拍神态,只是拍那雙相握的手,氣氛也還是在那兒,他們都在困在這場戲裏。
人物開始對話——
高小羽:“我們過段時間會有文藝彙演,我最近每天陪學生排練,聽他們反反複複合唱……腦子都嗡嗡嗡的。”
陳舟:“練的什麽歌?”
高小羽:“今天那個班練了《明天會更好》。”
陳舟:“嗯,很好的歌。”
高小羽:“你相信嗎?”
陳舟擡頭看他:“相信什麽?”
高小羽不答了。
陳舟看了他兩秒,突然明白了他問的是什麽。
鏡頭再次給到他們相握着的手,給了特寫。
“我相信。”陳舟答他,“都會變好的,你也要相信。”
“如果我不相信呢?”
“不相信也沒關系。”陳舟說,“這世界本來就挺糟糕的。”
“是挺糟糕的。”高小羽說,“學校裏也很糟糕。你知道嗎,學生們其實不喜歡音樂課,他們上課的時候玩手機,看小說,講小話,他們不在意音樂課。別的老師也不在意,反正音樂課總是會被要走,拿去上數學,語文,英語,化學。有一天,我在廁所裏看見幾個男孩子欺負人,跟他要錢。我走上去管他們,他們不怕,還推了我,哈哈哈笑着跑了出去。第二天校長找了我,說昨天欺負人那些小孩其中一個是他家親戚,叫我關照。我覺得這個學校其實不需要音樂老師,真的,學校好像只在文藝彙演的時候需要我。”
陳舟皺了皺眉:“下次別的老師再跟你要課,你可以試着拒絕,教……教學生一些你想教的。”
高小羽搖了搖頭:“沒什麽必要,反正很多學生也不那麽喜歡音樂課。”
“不,我以前就很喜歡。”陳舟接話道,“因為可以睡覺,可以休息……所以這門課還是很有意義的。”
高小羽突然笑了笑。
“陳舟。”他說,“我以前總覺得很沒意思,上課沒意思,下課沒意思,回家沒意思,活着沒意思。你來了,我好像才知道……原來人活着能這麽開心。”
“有這麽開心嗎?”陳舟問,“只是牽手。”
高小羽緊緊握着他,用力得有些顫抖。
“我好像從沒這麽開心過。”高小羽說,“就像……我現在不在意明天會不會好了,不重要。人一輩子可能只有某些時刻是重要的,就像我知道你可能随時會走,我知道你或許今天喜歡我,明天就會不喜歡我……我不在乎。只要你現在牽着我,這就夠了,我只要這一刻。”
說那段臺詞的時候,鄭觀語并不知道自己哭了,他太動情了,身體自然而然有了悲傷的反應。那些話像是真情流露,又似乎只是高小羽的心事……演員和角色完全重合了,他們這一刻的感受是一樣的。
明峥盯着那滴眼淚往下滑。
他有些疑惑地在心裏想着,劇本裏高小羽這時候哭了嗎?
似乎沒有啊。
如果鄭觀語要這樣演……他該不該伸手擦那滴眼淚?
這場戲怎麽接?
“叮——”電梯到達的聲音驚醒了鄭觀語和明峥。
他們怔怔地看了看對方,幾乎是同一時間放開了對方的手。
想象中,學校裏的香樟味、閃爍的路燈、所有的對話、穿過高小羽眼睛的火車……一瞬間全消失了。
鄭觀語抹了下臉頰,把那滴淚拂去。
他們從想象中的那場戲裏回到現實,分開相握的手,默契地為這場戲喊了cut。
鄭觀語看着明峥:“我們……到了。”
明峥點頭:“嗯,到了。”
他們就這麽站在電梯口看了彼此一會兒。
明峥等了會兒,感覺鄭觀語是在跟自己拖延時間不想走,只能笑着催他:“你今晚是不打算睡了,就站這兒看我一晚上嗎?”
鄭觀語笑:“可以嗎?”
明峥:“不可以,該回去睡覺了。”
“知道了,我開玩笑的。”鄭觀語退後一步,笑着跟他道別,“明天見。”
明峥點頭,轉身前又想起了什麽,重新去對上鄭觀語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
象腳鼓也叫光亞,光吞,是傣族的一種打擊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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