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高小羽在鏡子前洗漱。洗完臉,他把眼鏡戴上,對着鏡子笑了笑。

第一次笑得有些僵硬。他皺了皺眉,在腦海中回想着方雨對別人笑時嘴角上勾的弧度,又笑了一次、兩次……

等笑累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紙翻開,對着上面的字念道:

“尊敬的校領導,老師,同學們,為了進一步活躍校園文化……”

文藝彙演的時候,他和方雨要一起做主持人。對于對別的老師而言,這或許是一個很輕松的任務,但高小羽卻需要每天對着鏡子練習微笑,練習對表情的控制,再對着稿子反複反複地念…… 方雨說他太表情僵硬了,聲音也有點小。

多練習就好了。無論什麽事情,多練就好了,高小羽知道。

練了會兒,他又出了一些汗,只好脫了眼鏡,又埋頭洗了一把臉。

場景切換,埋着的腦袋擡頭時,鏡子裏的臉已經變成了陳舟的,他也在洗漱。

洗着洗着,陳舟突然聽見自家窗戶那兒有什麽響動。他把毛巾挂好,走到陽臺邊,擡頭往上看。

高小羽正拿着根晾衣杆,見他來了,問:“你今天有事嗎?”

能有什麽事,我在這裏就是為了監視你,陳舟想着。

“沒事,今天不去茶廠,我沒班。” 陳舟答,“怎麽了?”

“…… 我就問問。”

陳舟笑了笑:“還有事就說。”

高小羽猶豫了下才道:“昨天的那袋枇杷…… 甜嗎?” 是他昨天下班回來後挂在陳舟家門把手那袋。

陳舟挑了挑眉,問:“什麽枇杷,你什麽時候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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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小羽啊了一聲:“…… 昨天啊,難道是被別人拿走了?我挂在你家門上了啊,是大概傍晚的時候……”

陳舟這才笑着答:“騙你的。我昨晚就吃過了,很甜。”

高小羽的表情有個微妙的變換,先是懵了下,接着是失落,最後才笑了出來,不太自然的笑。

“別騙我啊。” 他笑着說,“我很容易相信別人的。”

陳舟笑了笑:“我說什麽你都信啊?”

高小羽送去一個天真的眼神:“是啊,你說的我基本都信。”

陳舟不說話了。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各懷心思,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對方。

這個鏡頭李志元很喜歡。舊舊的老房子,一樓和二樓的人在陽臺對話,他喜歡這種空間布局。陽光的飽和度高,演員的臉上情緒豐滿…… 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

陽臺上高小羽晾着的白襯衫微微晃着。窗外陽光毒辣,鏡頭邊緣的另一扇窗戶上貼着兩條交叉的紅色甲馬紙,裏面若隐若現的暗紅色窗簾也在輕輕晃動着。

高小羽還拿着那根竹制晾衣杆,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陳舟家陽臺上慢慢敲着,一下,兩下,三下…… 聽得人煩。

于是陳舟伸手握住了那根在自家陽臺上敲來敲去的晾衣杆。

他用了點力氣,笑着跟高小羽拉扯了幾下…… 很耐人尋味的一個争搶動作。

力氣沒陳舟大,最後高小羽無奈地放了手。

他對陳舟道:“下周二你有空嗎?要不要來學校看文藝彙演,我到時候會彈鋼琴。”

他小聲補了一句:“我練了一首《鐘》,那個很難彈的,我練了很久,想讓你…… 聽聽。”

沉默的間隙裏,只有帶着熱度的風在說話。

陳舟笑着答他:“好,我去看。”

臺詞說完了,但導演一直沒喊卡。

他們沒随意亂動,仍是靜靜地看着對方,俯視和仰視的角度…… 眼裏含着情意和眷戀。熱烈,但也克制,暗潮湧動的感覺。

戲越來越對味兒了,片場裏的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們配合越來越默契,越來越像一對真正的情侶。無論是看對方的目光、和對方說話的語氣…… 都很是以假亂真。

李志元有些失神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才喊了 cut,說可以收工了。

這個鏡頭拍了一上午,大家都很累。今天氣溫尤其高,從早上開始就熱得人汗流浃背……

鄭觀語今天拍完罕見地沒去找明峥瞎扯淡,他急匆匆就上了車。

拍的時候他就明顯感覺自己的手臂有點不對勁,手指僵,有點動不了。

但他也沒跟誰說,只是上了房車以後趕緊讓阿麥給自己看看。

阿麥幫他揉了幾下手臂,擔心地問:“手指還能動嗎?”

鄭觀語試着活動了下指頭,能動,就是僵,看上去不太靈活。

他嘆了口氣:“要這手有什麽用,真煩。”

阿麥思考了會兒:“最近也沒提什麽重的吧?怎麽會……”

鄭觀語想了想,奇怪地道:“沒拿過什麽重的東西,手上用力也就…… 彈鋼琴?每次也沒彈多久,肯定不是用力過猛。”

阿麥擔心地看着他:“那應該不是外力導致的,就是又複發了…… 鋼琴也少去碰吧,拍的時候再去練,最近悠着點。”

鄭觀語嘆了口氣:“嗯,知道了。”

他這手隔三差五就疼一疼,差不多已經習慣了,反正疼起來讓阿麥揉一揉第二天能好很多。

拍攝的進度是很緊張的,這一場拍完,緊接着就是那場至關重要的親熱戲。

李志元從前沒拍過尺度那麽大的親熱戲,他十分焦慮,收工回酒店以後還是不放心,把大家叫到房間裏商讨明天的拍攝細節。

小會議室裏熱熱鬧鬧的。

不知道為什麽,讨論的時候兩個演員看上去挺自在的,反而是導演和工作人員有點扭捏,放不開的感覺。

李志元是最緊張的那個。他平時只喝茶,回酒店以後居然搞了瓶紅酒來喝,還相約大家也喝上一點,說什麽一起放松放松…… 搞得人怪想笑的。

明峥和鄭觀語都沒喝,兩人的座位故意隔得十萬八千裏遠,各自在角落裏發呆。

鄭觀語覺得自己是給夠了李志元面子的,這已經很避嫌了吧!

聊了會兒,阿麥拿着電話走過來把鄭觀語叫到邊上,說經紀人楊姝想确認一下親熱戲到底是什麽尺度。其實之前已經确認過了,可她還是有點顧慮,擔心尺度太大,反反複複地要确認。

鄭觀語叫阿麥把劇組拟的親密戲動作協議發給楊姝,說:“再拍給她看一次,就說和我之前跟她聊的一樣,不算太過。”

阿麥點頭,等拿着手機回複完了後,他看了周圍的人一眼,有些小心地湊到鄭觀語邊上道:“…… 哥,我剛剛在茶水間聽到些閑話。”

阿麥其實很少跟自己說三道四,鄭觀語有點好奇,問他:“說我的?”

阿麥搖頭:“…… 講明峥哥的,說他被什麽導演包養,還說看到過有一次什麽車來接他去哪裏什麽的。”

“哦。” 鄭觀語若有所思地點頭,“還有呢?”

“沒了。” 阿麥嘆了口氣,“就聽到說車是什麽梅賽德斯頂配…… 哎呀,這些人嘴真碎!”

鄭觀語睜大眼:“這就沒了?沒聽到有人說我跟明峥的閑話嗎?有的話講來聽聽。”

阿麥:“……… 沒聽到。”

鄭觀語十分失望地嘆了口氣。

随即他有些迷惑,有車來接明峥,難道燕茂什麽時候來過畹町嗎?

奇怪。

他還在發呆疑惑着,阿麥看鄭觀語下意識揉着手,問:“手還是很疼嗎?”

“還行,就是有點酸疼。” 鄭觀語說,“沒事兒,回去你再給我揉揉,也不影響什麽。”

說完話走過去,導演還不消停,又叫他和明峥坐過去再聊聊戲。

兩個演員兩個導演一個美術指導圍了個圈坐着,聊兩個男人上床怎麽拍好看,細節怎麽加,鏡頭語言怎麽給。

導演臉上最不自然,他心裏擔憂着這場戲,不停小口喝酒給自己壓驚,舒緩心情。

鄭觀語看李志元拿保溫杯嘬紅酒就想笑,太好笑了,他沒忍住揉着手打趣了句:“導演,講個親熱戲而已,還喝酒助興,難不成明天拍的時候也要喝?”

副導先接了話:“李導五十的人了,你們也要理解一下。這種戲拍起來很費力氣,我們壓力也很大。”

李志元又嘬了口紅酒,嘆氣:“我現在恨不得把這場戲給删了!”

副導連忙擺手:“那可不行,這場戲太重要了,全片最好看的鏡頭都在裏面。”

李志元點頭:“我知道。雖然是情欲戲,但這場戲欲不能是重點,重點要在情上,節奏一定要好。這種戲要是給得太直白我就不喜歡了,俗。最好是…… 性感就好,不能太過,把握一個度。”

明峥現在聽李志元講戲總是會聽得有點瞌睡,李導講話語速太慢了。他手上需要玩着點什麽,分着神才能往下聽…… 此刻明峥就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玩一個藍色的礦泉水瓶蓋。

鄭觀語也在開小差,他餘光看着明峥用指節玩那個瓶蓋,那蓋子在他指節上翻過來翻過去的…… 鄭觀語看得眼花缭亂,感覺跟看什麽雜技似的。

羨慕,手真靈活,鄭觀語揉着手想着。畢竟自己一只手都算半廢了,太重的不能提,稍微用力拉一下都不行。

面前的副導接着剛剛李志元的話說:“但這場戲拍的時候,演員臉上是要有欲望的。”

李志元擺擺手:“你換個詞,不要欲望。”

副導演想了想,笑着道:“愛情?”

李志元點頭,說:“對,要愛情,不要色情。”

鄭觀語看着那個藍色的瓶蓋在明峥指節上滾來滾去,心不在焉地接了話:“不要色情的床戲怎麽拍?男人睡男人,不激烈也不好看,拉扯還是要有的。”

這話一出,明峥玩瓶蓋的動作頓了頓。

李志元看看他,又看看明峥,糾結了會兒才道:“…… 我希望拍得溫情一點,有點距離。”

“距離?” 鄭觀語失笑,“衣服都脫了還距離,李導,你說得我都不會拍了,要求也太高了。”

李志元本來就因為他們這檔子事心裏煩得要死,聞言罵道:“…… 反正你懂我的意思!拍的時候要溫情!有點距離!不要色情…… 最好要純情!懂嗎?”

…… 床戲,純情?嗯。

“懂。” 鄭觀語揉着自己的手點頭,“溫情,距離,要愛情,要純情,不要色情…… 懂了,懂了。”

李志元最近本來就看他不爽,此刻更是聽鄭觀語說什麽都不爽,瞪着他來了句:“你懂什麽了?來,給我講講。”

鄭觀語多少也因為李志元的态度有點情緒。平時他鮮少跟人擡杠,可今天身心都不太愉悅,莫名就很想跟人對着幹。

他道:“就是…… 沒有色情,溫情又純情的愛情,搞不清楚什麽情的四不像?雜糅一下,對吧李導?”

“……”

李志元瞪了他一眼。

邊上的明峥感覺氣氛不對,趕緊在桌子下悄悄拿膝蓋碰了鄭觀語一下,提醒他不要說了,趕緊閉嘴。

就碰了那麽一下,鄭觀語居然還真聽話了,攤了攤手,笑着跟李志元道:“我開個玩笑。”

他沒再跟李志元過不去,後來就一直坐在邊上老老實實地聽,基本都沒怎麽開口。

聊了會兒,阿麥走過來給鄭觀語遞了件灰色的西裝外套讓他披着,室內空調開得很低,怕他冷。

鄭觀語接了,但想了想,沒穿,把衣服放到同樣穿得很少的明峥腿上,說:“你穿。”

衆人:“………”

明峥簡直被他這舉動給驚呆了,第一反應居然是去看還在說話的李志元。

…… 這個鄭觀語不僅是膽大包天,還越來越肆無忌憚。

李志元本來在說話都停住了。

但他忍了忍,當着大家的面還是給鄭觀語留了面子,沒說什麽。

…… 別的工作人員就算看到也權當自己是瞎子和聾子,誰也沒吱聲。

畢竟這個劇組裏也只有李志元夠格跟鄭觀語說道什麽。

那件衣服就丢在明峥腿上,他沒動,身上一點都不冷,反而莫名地熱了起來,臉也是。

李志元在把自己喝上頭之前讓大家原地解散,好好回去休息。

為了照顧他們的情緒,他沒再把鄭觀語留下訓話。主要也是沒機會了,聊完鄭觀語走得最快,說趕着回去上廁所,一下子就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 這就讓還拿着鄭觀語外套的明峥十分糾結。

他已經站在鄭觀語的房間門口半天了,內心很不想再找鄭觀語一次,但是……

別人的東西要還。

最後還是敲了門。

鄭觀語很快就開了門。看見是他,笑了笑,沒說什麽,把自己的外套接過來。

沉默了會兒。

明峥盯了他兩秒才道:“… 下次不要在大家面前那樣。”

鄭觀語哦一聲,問他:“我哪樣了?”

明峥剛要答什麽,餘光看見走廊那邊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往這邊靠……

這十分不妙,即使你內心坦蕩,但好像被看到了似乎也有點……

鄭觀語顯然也看到了有人,他更果斷些,把門完全打開:“先進來?”

明峥猶豫着,沒動。

“怎麽,怕啊。” 鄭觀語笑了笑,“我難道會吃了你?”

怕什麽。明峥沒什麽情緒地想着,進就進。

他走進去,站在玄關,沒太深入。酒店的房間不大,再往裏面就是床,不能再往裏面走了。

但是玄關就那麽點地方,兩個男人擠在那兒,顯得有點奇怪…… 氣氛也略顯暧昧。

明峥正打算跟他說:你下次不要在別人面前這樣,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

但鄭觀語突然給他來了句:“對了,你以前看過片麽?男人和男人那種。”

明峥瞥他一眼:“看過怎樣,沒看過又怎樣?”

“沒看過我借你幾部觀摩觀摩。” 鄭觀語笑着道,“最好趕緊惡補一下知識,明天用得上。”

明峥搖頭拒絕:“我認真地告訴你,我不需要這種知識。”

“好吧。” 鄭觀語嘆氣,“我主要是怕你業務不熟練一直 ng,為你擔心。”

明峥差點都冷笑出聲了:“…… 管好你自己。”

就這還君子?登徒子差不多,斯文敗類。

鄭觀語看了看他,笑着問他:“怎麽說兩句就不高興了?”

明峥搖頭:“沒有。”

“我感覺你不高興的時候……” 鄭觀語湊近了一些看他,“說話語氣特別像小孩兒,像是等着我哄呢。”

明峥懶得跟他扯,視線向下,指了下鄭觀語的手,問:“你是不是手疼?剛剛一直在揉。”

鄭觀語一愣,随即才笑開了:“哦,明小峥,你剛剛偷看我了!”

也挺奇怪的,除了阿麥也沒誰關心,就他問了。

明峥又追問:“很疼嗎?”

鄭觀語笑收了收,下意識的,他想把那只手藏起來。

“不疼。” 他答,“不影響。只要導演不讓我去搬石頭,拍個戲是沒什麽問題的,阿麥幫我揉一揉第二天就會好很多。”

明峥看了他一會兒,接着才猶豫着從兜裏掏出個東西遞了過去。

“拿去用。”

鄭觀語奇怪地接過來:“什麽?”

“很不錯的藥酒,試試吧。” 明峥道,“叫你助理每次倒一點點就可以,別倒太多。”

…… 鄭觀語接過來的時候有點受寵若驚。由于有點震驚,他一開始都沒太反應過來……

明峥趁他愣神的時候就急匆匆開門走了,動作很快,跟有鬼在後邊追他似的。

鄭觀語拿着那瓶藥酒看了半天才恍恍惚惚地關上門,走到窗邊看了看——

窗外是個豔陽天,萬裏無雲。

很好,今天也沒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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