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失明的那瞬間,明峥是有些頭暈目眩的。
李志元說要他凝視,專注,深情地凝視面前的雪,他當時心無旁骛地在完成 “凝視” 這個動作,沒考慮別的。
看着看着, 面前那片白變得尤其刺目,很短的瞬間過去,轟一聲,世界黑了。
眼睛很疼。
他盡量平靜地傳達給攝影師自己看不見的消息,嘆了口氣,開始等。
接着就聽見很多急急的腳步聲朝他靠近, 啊被很多聲音簇擁着,詢問着……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先把他送回聯合營地做急救,跟組的極地随行醫生立刻判斷是雪盲。
明峥那會兒還什麽都看不見,眼睛微微紅腫着,不停有眼淚往外掉,掉眼淚完全是生理性的反應,無法抑制。
李志元最擔心,不停地問醫生會不會有後遺症。這事兒可不小,如果出了什麽問題他是沒辦法跟燕茂交代的,人家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
醫生說一般過一兩天就會恢複,暫時性失明也不罕見,肯定是能恢複的。
“後遺症這個因人而異,後續好好保護眼睛就沒問題,确保不要再發炎。” 醫生把維生素和藥膏遞給李志元,“反正你們多注意他的情況。”
殺青戲還把主演給拍出事兒了,大家也沒心思高興,收拾好設備登船返程。
上船以後他還是看不見東西,但固執地拒絕了大家的照顧,說想一個人休息一會兒,還說他很累。
“你們圍在我身邊,我覺得太吵了,想單獨待一會兒。” 他說,“下船前,讓我最後再當幾天陳舟吧。”
李志元從明峥這句話大致判定了這是殺青後遺症。
倒也不稀奇,很多入戲深的演員拍完的頭幾天都會有些魂不守舍。
李志元帶着愧疚的心情給燕茂打了電話,告知明峥的情況。對方認真聽完,麻煩李志元把電話交給明峥。明峥接過電話,告訴燕茂不用過來看他,倆人簡短交流了一會兒,由于都不喜歡廢話,聊了沒多久他們就結束了交談。
明峥把手機遞回去,看上去有些憔悴。
李志元拿着電話看了他半晌,主動問:“要替你聯系鄭觀語嗎?”
明峥拒絕道:“千萬不要,等好了我再聯系他。”
他不是很想讓鄭觀語看到自己這狼狽的樣子。
李志元看了看他,又問:“很累嗎?”
明峥點頭,閉着眼答他:“嗯,很累,想睡三天三夜的那種累。”
拍這種片子其實不費什麽力氣,費的是神。他沒辦法一下子抽離出來,意外來臨的失明倒是一個逃避自我的好機會,他可以躲在黑暗裏慢慢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等着重見光明的那一天。
最後劇組商量了下,每天來給明峥送飯,順便查看他眼睛的狀況,其他時候不來打擾,明峥同意了。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瞎了幾天,大多數時候都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工作人員定時來讓他吃藥,冰敷。他沒事兒的時候不就一直閉着眼,沒來由的,他有些抗拒睜開眼去看眼前的世界。
船程是兩天半到三天。
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思緒似乎被搖搖晃晃的船慢慢甩了出去。但睡覺的時候還是覺得很吵,腦子裏是轟隆隆的聲音,像海的波濤打過來,也像火車開過身體……
每晚都是光怪陸離的夢。
睡得一點都不好,頭一直昏着。可起來更難受,明峥只能選擇躺着被船晃來晃去。身體找不到一個穩定的重心,他下意識摸着中指上那個戒指,熬過了兩天一夜的黑暗期。
下船那天視力已經恢複了大半,開始能看清東西,也不會再不自控地流眼淚,但眼睛依舊有些受不了白天正常的紫外線,總覺得看什麽都很刺眼。
起床後明峥勉強打起精神來去浴室洗漱了下,刮胡子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頭發長了很多,亂糟糟的。
穿衣服的時候工作人員來敲門提醒來下船了。明峥把墨鏡戴上,最後看了一眼這個船艙,轉頭離開。
下船走到陸地上終于有腳踏實地的感覺。
回到酒店休整,放好行李後,李志元的助理小航來給他送飯,送藥,幫他冰敷眼睛。
明峥沒有助理,李志元直接把自己的助理派來照顧他了。現在行動不便,明峥也只能先接受導演的好意。
等他吃完飯吃過藥,又覺得困了。
“不是都是消炎藥和維生素麽。你們不會給我摻了什麽安眠藥吧?” 他問李志元的助理,“怎麽我吃了就想睡覺。”
小航答他:“肯定是在船上沒休息好,下船了身體發出訊號,提醒你要好好休息了。”
也許吧。明峥揉了揉眉心,把手機遞給對方:“麻煩你幫我撥個電話?直接劃開就好,我手機沒密碼。”
他看手機眼睛也疼,只能麻煩別人代勞。
小航接過他的手機,在通訊錄裏翻了翻,問:“打給……”
明峥道:“備注是‘他’,很好找。”
小航接過來點進去,發現明峥的手機看起來很新,看上去簡直像新手機,連密碼都懶得弄,估計是真的不怕人看。
通訊錄裏的人也沒有幾個,那個 “他” 在裏面非常醒目。雖然指代不明,但小航莫名就能确定這個 “他” 是鄭觀語。
小航找到那個 “他”,開始呼叫。
忙音,打不通。
小航又幫明峥撥了 “他助理”,也是一樣的忙音。
打了兩次,明峥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鄭老師可能是在忙。” 小航安慰他,“先睡一覺休息一下吧,醒了鄭老師肯定給你打過來了,房卡我拿走了?晚餐時間我再過來。”
明峥點頭應了,看着小航走出門。
坐了會兒,越來越困。吃了就睡好像有點過于懶惰…… 但明峥還是決定睡一覺再說,反正鄭觀語的電話也打不通,他沒事可做,先睡吧。
把手機調至靜音,戴好眼罩,他開始補覺。
陸地上的床和船上就是不太一樣,那一覺他睡得非常踏實,可以說是這幾個月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覺了。
就在他沉沉睡去的時候,鄭觀語剛下飛機。
他一下都沒休息,從上海急匆匆連夜出發就沖了過來,坐了兩天半的飛機,一下都沒耽擱,用最快的速度趕到烏斯懷亞。
他下了飛機就開始給劇組的人打電話,第一個被他問候的人就是李志元。
得知鄭觀語人都來了,也沒什麽必要再瞞着。李志元只能在電話裏支支吾吾地告知:“他也沒出什麽大事,就是眼睛……”
“眼睛怎麽了?”
“雪盲,一開始有點嚴重,現在情況穩定下來了,但還是不能被強光刺激。” 李志元解釋,“在船上我本來說聯系你告訴你一聲,但明峥說不要,所以才……”
之後李志元又仔細解釋了下拍攝時的情況。
鄭觀語問過酒店名字以後,臉色陰沉地挂了電話。
阿麥被他那臉色吓得不行,總感覺他盯着手機的目光殺氣騰騰。
“真想宰了李導。” 他惡狠狠道,“操。”
…… 他居然說髒話了。
阿麥震驚了下才接嘴道:“哥,李導是你恩師。”
那還能怪誰,只能怪他。鄭觀語氣得罵了句:“一碼歸一碼,當時走的時候他答應得好好的把人安安全全送回來,現在呢?”
阿麥嘆了口氣:“拍戲總是會遇到意外的,哥,你也不要……”
“他當了那麽多年導演難道沒有常識嗎?拍的時候怎麽就不能小心點?” 鄭觀語氣得在車後座裏亂指,“落下什麽後遺症怎麽辦?得過雪盲的人我認識,有的人好幾年過去視力都無法恢複,也無法接受強光,明峥是演員,今後還要面對那麽多鏡頭,如果他以後連閃光燈都受不了怎麽辦!他才幾歲!”
阿麥被他這音量吓得大氣都不敢出了。
說完鄭觀語才意識到自己情緒有些失控。
他低頭捂住臉平複了會兒,有些崩潰地喃喃自語道:“真是受夠了。”
喜歡的人杳無音信,擔心得每晚失眠的日子,真的受夠了。
還在夢裏的明峥并不知道鄭觀語已經殺到了這裏。
他睡着了,并且做了個很悠長的夢。造夢程序似乎把那些片段自動蒙太奇處理了,他們拍的電影故事以及他和鄭觀語的故事交替并行在一起,一幕幕地在腦袋裏流轉。
他又看見了那盞小小的走馬燈,燈上有兩只接吻的小魚。
光影重合在一起,時間、空間都在腦海裏歸于無限……
那盞走馬燈燈像一個夢境的開關。很快,腦海裏那盞燈一滅,意識也回到了現實世界裏。
電影結束了,夢也結束了。
剛醒來還有些恍惚,明峥身子動了兩下。
接着他敏感地察覺到,自己床邊有一個人。
房間裏也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周圍暗沉沉的,為了照顧明峥的眼睛,窗簾密不透風拉着,一絲光都沒機會透進來。
明峥看不清面前是誰,但有種感覺靠近了他,很清晰地擊中心髒。
徹底醒了。
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這很像一個夢。
明峥試探着叫了一聲:“…… 鄭老師?”
靜了會兒。
“嗯。” 對方慢慢道,“是我。” 頓了下,“不開燈了,你閉着眼睛休息。”
怎麽來了?誰告訴他的?
“…… 怎麽突然來了?” 明峥奇怪,“什麽時候到的?”
還直接進來了… 劇組的人還真是怕他。
“我不能來?” 聲音涼涼的,“覺得雪盲不算事兒,不值得告訴我?”
明峥莫名有點心虛:“我是想着等好了再告訴你,怕你擔心。”
鄭觀語聲音很輕:“你覺得這種事情瞞得住嗎?不讓劇組告訴我,想氣死我是不是?”
要不是他有不好的感覺堅持飛了過來…… 估計還真要被他們瞞上一段時間。
“我每天覺也睡不好,天天擔心你。” 鄭觀語道,“我經紀人都覺得我瘋了,莫名其妙因為一個預感跑過來……”
那可能是太想你了,老天都看不下,指揮你跑過來找我,明峥想着。
“我都快吓死了。” 鄭觀語聲音很緊,“你居然還想着不告訴我!”
“怎麽一見面就不高興。” 明峥佯裝嘆了口氣,安撫他,“我還以為,見面了你會先親我。”
“我為什麽不高興你不知道?”
“嗯嗯,我知道。” 明峥一本正經道,“因為我不聽話,鄭老師不疼我了。”
“……” 鄭觀語嘆了口氣,“再過幾天應該會消腫,現在還疼嗎?我去拿冰袋來給你敷一下?”
明峥湊近,學他的語氣道:“鄭老師親我一下就不疼了。”
鄭觀語:“……” 怎麽感覺這人越來越會撒嬌了。
他只能脫掉西裝外套丢到一邊,身子前傾,半跪到床上,先試探着捉住了明峥的手腕,再往上…… 一點點地摸到他的臉,輕輕碰了碰。
他的手還挺暖和。
明峥一動不動,在黑暗裏等着對方氣味一點點靠近自己。大概真的是太久沒見,他期待得都有些呼吸急促了,心髒劇烈地跳動着,那麽響。
看不見的時候感官似乎在被無限放大。
第一個吻落到了眼睛上,很輕,很軟,接着又慢慢順着鼻梁往下滑……
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怎麽,明峥感覺鄭觀語的嘴唇有點抖。
看不見,但那種沸騰的,壓倒性的想念還是把兩個人徹底淹沒了。
他們在黑暗裏找到對方,密不可分地吻到一處。
鄭觀語摸到明峥手上的戒指,心裏激蕩的情緒再也無處可逃,明明還接着一個纏綿的吻,眼裏卻難以抑制地掉下兩行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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