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餘光

屋子向陽,  但有帷幔遮掩,光線不算明亮。

有人坐在唯一透亮的窗邊,半邊身體在光中,  半邊身體在黑暗裏。他的身姿并不挺拔,微彎曲,讓人想起遲暮的老人,無力癱坐,  挺不直脊梁。但實際上他并不老,  一頭青絲如墨,  披散在肩頭。

他的手搭在梨花木椅的扶手上,沐浴在光中,手背白的近乎透明,  隐約能看見裏面的血液。那是常年不見光的蒼白,有種病态感。五指彎曲,  仿佛想要抓住什麽東西,  但又仿佛是沒能抓住什麽東西!

僅是一個略顯佝偻的背影,  幾片光影,  就形象的勾勒出他的落魄和頹廢。

一縷光,  并不能将他從黑暗中救贖。

梁君末放緩腳步走過去,自己端椅子到那個人身側坐下。

那人微微擡起頭,看着梁君末道:“雲閑還好嗎?有沒有和你作氣?”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聽起來像嗓子受過傷,聲帶受損。如同老舊的破風箱,聽的人瘆得慌。

“他很好,也沒有和我生氣。因為還不是時候,我沒有帶他來見你。他長的很像他娘,和小時候一樣好看。”

“那就好。”那人聽了,  聲音裏略帶笑意,不過很快又低下去:“可惜我們不能親眼看着你們拜堂成親。昨夜本來想去,又怕遇見雲閑。既怕他認出我,又怕他認不出我。”

“等事情了結,哥願意看,我和他再穿一次喜服,在你面前拜天地。”梁君末說道,臉上笑意微僵,聲音有些哽咽。

椅子上的人聽了,身體微顫,伸出手拍拍他的腿道:“傻子,拜堂這種事豈可兒戲?一生也就這一次。雖然遺憾不能親眼所見,但聽你給我講,我也算見過。你兩其樂融融,同舟共濟,我就心滿意足。”

“不過雲閑從小被家裏人寵壞了,性情高傲,有些時候難免會和你耍性子,你多擔待他一些。”

“嗯,我知道。小時候大家都把他當纨绔子弟養,願他一生清閑,誰想世事無常,楚家的重擔會全部落在他肩上。”梁君末苦笑,小時候在楚家時,他就知道楚雲閑是個什麽樣的人。四皇子的伴讀,教給四皇子的不是文韬武略,而是**、爬狗洞、掏鳥窩、作弄妃嫔……

可那樣自由自在,讓人羨慕的楚雲閑再也回不來了。曾經的他肆無忌憚的大笑,搗亂,闖禍,讓人又恨又愛,現在的他沉着冷靜,淡漠高傲,在自己身邊豎起高牆,不許任何人翻越。從纨绔子弟變成人人敬畏的鬼帥,他付出的又怎麽可能比別人少?

梁君末站起身,走到青年身邊蹲下,仰頭看着他道:“哥,你打算什麽時候和雲閑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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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樣子……”青年面露難色輕搖頭道:“不急,現在還不是時候。等他能夠完全的信任你,等小皇帝能獨當一面不用你操勞,我們才開始着手下一步。”

梁君末終究是戚國的王爺,很多事情還是要以戚國為主。青年不是不識大體的人,知道輕重急緩。再者楚雲閑已經脫離南國的權利圈,楚家暫時無礙。南帝還能撐幾年,他們還有時間磨合,不急在一時三刻。

“我……”梁君末沉默,他着急走下一步是因為憂心青年的身體狀況,但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青年不想見楚雲閑,就是擔心楚雲閑看見他這個樣子,意氣用事。青年的擔憂也是梁君末的擔憂,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他始終不敢讓楚雲閑知道背後的真相。

見面一事不可再提,梁君末轉而道:“秋冬夜寒,哥這間宅子在風口處,到了夜裏一定睡不安穩。我昨夜和李玉寒談過,打算送你去青羽閣的分堂住幾個月,你看如何?”

青羽閣的分堂就在紅袖街,說起來也不遠。

“你明知道我不會去,又何必白費力氣。”青年嘆口氣,他知道梁君末是為自己好。

可他心裏的痛與恨,就像這屋子裏不見光的黑暗,纏繞在心底,生長出荊棘。他信奉的光明将他抛棄,黑暗接納他的身軀,夜色才能讓他安穩。

紅袖街人多眼雜,就算青羽閣給他安排清幽之所,他也不能保持黑暗中的鎮定。

青年的固執梁君末有所領會,知道自己在勸下去也沒有結果,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還是和往常一樣,讓人給你多送一點炭火。”

這一次青年沒有拒絕,梁君末又陪他說了會兒話,這才起身告辭。候在門外的少女帶梁君末出去,等人走了便回來複命。

青年聽她彙報,擡起頭看向窗外,整張臉都暴露在光下。那是一張讓人恐懼的臉,猙獰的燒傷從左額頭起,順着左邊的顴骨蔓延到脖子,延伸進衣襟。若是用頭發擋住這些燒傷,單看青年的右臉,其實很文雅秀氣,像個溫文爾雅的書生。

窗口正對着院子裏的山茶花,花骨朵含苞欲放,青年的嘴角才有一點點慵懶的笑意。

那個人最喜歡山茶,每年解甲山莊的山茶開花時,他都要拉着自己上山去小住兩日。然後順着那花開的山坡,牽着馬走入江湖,年年不告而別。一開始邵莊主還氣的不行,後來知他性子,反而說他像個江湖浪子。

青年彎起嘴角,笑容裏多了悲戚!

最适合江湖的浪子偏偏是家中長子,解不開那一層枷鎖,在戰場上埋葬自己的性命。眼前空寂的院落景色一變,青年的眼前又是血淋淋的戰場。大火從山谷裏蔓延出來,鮮血流淌到腳下,谷中屍骨累積成山。

他驚慌失措的尋找,最終只得到那人貼身的玉墜,上面沾着血,尚帶餘溫。

最後也不知道是誰,在他耳邊沉重的告知:萬箭穿心,屍骨還鄉。

八個字重重的砸下來,和天塌地陷一般,讓他永墜黑暗之地,再也不見日月齊天。

梁君末回到王府時日還早,楚雲閑沒有起身。車馬勞頓又一夜未眠,他好不容易放松休息,自然睡的沉。青兒站在門外糾結該不該叫他起床用膳,一張臉皺成苦瓜樣,逗的梁君末忍俊不禁。

“大王爺,你還有心情笑。”青兒沒好氣的開口道:“眼看午膳的時辰都要過了,就不擔心将軍餓着?”

“我們在宮裏用過膳。”梁君末笑道:“難得雲閑好好休息,你莫要吵他。”

聽見楚雲閑在宮裏用過膳,青兒才舒展眉眼,想了想又不解氣,沖梁君末扮個鬼臉才肯退下。她性格活潑好動,不卑不亢,若要她像王府的侍女那般卑躬屈膝,可真的有些難為她。生在江湖,長在江湖,還是青羽閣的得力幹将,脾氣自然是有的。

梁君末也不介意,江湖人爽快,比起王府的侍女,更适合跟着楚雲閑。

等楚雲閑一覺醒來已經是傍晚,不見梁君末的身影,順口問了青兒一句。

“大王爺在書房,将軍帶來的書籍貴重,他怕下人不知輕重,親自去幫你整理。”青兒嘴上這樣說,心裏卻在腹诽梁君末控制欲可怕,楚雲閑的東西他都不讓下人碰。

見青兒依舊稱呼自己為将軍,楚雲閑有些驚訝。普通人家嫁娶,下人都以先生相稱。達官貴人稍有不同,所娶之人有官職則以官職稱呼,無官職才以先生相稱。就如将軍府的卓元青,下人都是稱他卓先生。雖然他是武林人士,但入的官家,稱盟主不合适。

楚雲閑在南國是大将軍,在戚國卻不是。按理青兒應該稱呼他先生,而不是将軍。

青兒見楚雲閑困惑,以為他是不知道書房的路,道:“将軍可是要去書房?我可以給你帶路。”

楚雲閑搖頭,他帶的書籍并不貴重,只是在家裏常看的書,有些舍不得,便帶過來。金銀珠寶他不稀罕,這些陪伴他十餘年的孤本,反而不容易舍棄。梁君末親自去整理,大概以為他帶的都是兵書,怕下人弄錯。

從軍數載,楚雲閑看過的兵書不少,感悟最多的卻是大哥的手劄。上面所記是将兵書裏的精華容納概括,給他太多感觸,多次化險為夷。來的路上青兒把這書給他,下馬車的時候青兒收拾東西,把書和其他書籍混在一起,楚雲閑還沒來得及去找。

思及此,楚雲閑一楞,突然反應過來青兒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梁君末不是覺得他的東西貴重,怕下人弄錯。而是因為之前自己順嘴說過楚雲征的手劄在其中,他這是幫忙找。

“青兒,我要去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只有一個虐點:古來征戰幾人還。

而征戰之後沒有歸來的人是大哥,前面有小天使猜虐點是大哥,也可以這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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