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淩老頭兒定的酒店自然不差,幾星級淩飛不知道,但如果以前臺小姐的品質來評定,那麽他給六星。可惜,當他把身份證遞給對方核實信息之後,漂亮姑娘看他的眼神都變了。雖然他很希望那變化是因為自己的魅力,但顯然,該小姐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清晰地幫她傳遞了內心潛臺詞——姐妹們趕緊都過來瞅瞅,這就是那位要住半年的先生。

好在對方很有職業修養,并沒有問諸如“先生怎麽要住這麽久呢”之類的問題,哪怕是佯裝閑談。不然他都不知道怎麽回答。出差?考察?體驗生活?總不能說是療傷加掃墓吧。

“先生,您定的房間是頂層最裏面的那間,這是您的房卡。”漂亮的高個子姑娘微笑着把房卡遞過來,上面清晰寫着房間號碼,“您看,需要我帶您上去嗎?”

“不用,謝謝。”淩飛點頭致意,轉身拎着自己的小行李袋進了電梯。同時希望留給漂亮姑娘的背影是潇灑的,畢竟要在這裏住很久,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酒店整體很高檔,入住的人似乎也不多,鋪着地毯的走廊異常安靜。徑直走到最裏面,刷卡推門,點點清香撲面而來。不像一般的空氣清新劑,倒像是某種熏香的味道,混合着薰衣草、檸檬還有一點點薄荷。

房間很大,是個一室一廳的小套間。卧室裏擺着張看起來柔軟無比的大床,潔白的宛如處子肌膚。

淩飛放下旅行袋,第一個動作就是把窗戶推開,然後拉下卷簾紗窗。清爽的風從細密的網孔吹進來,穿堂而過,說不出的舒适與惬意。淩飛就在這樣舒爽的風裏投入了大床的懷抱,讓在車廂裏蜷縮了一天兩夜的已經皺得可憐細胞重拾水分,慢慢舒展。

什麽時候睡過去的淩飛完全沒感覺,連着兩宿的颠簸讓他急需補眠,待再次蘇醒,已是下午。他先是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又打開電視看了半場足球賽,等享受完酒店餐廳的自助式晚宴,窗外已華燈初上。

他這才想起來給老頭兒打電話報平安,結果一拿手機,黑屏。

就說一整天電話怎麽那麽安靜呢,居然讓他順順當當睡了洗洗了看看了吃,不是老頭兒風格啊,敢情手機沒電了。

插上旅行充電器,開機,嘩啦啦就是幾個來電提醒。淩飛看也沒看,直接回過去。那邊很快接起,聲音卻沒有一絲急切或者慌亂。

“到了?”

“您真鎮定。”

“不然呢。”

“也對,我現在天高皇帝遠,沒人管喽。”

不知是不是幻聽,淩老頭兒好像嘆了口氣。

“我打電話問過酒店了,知道你安全抵達。”

“呵呵,我說呢。”

“你心情不錯。”肯定句。

“是這裏不錯。”

“那就好。出門小心些,別到處亂晃,那邊不比深圳,你人生地不熟的。”

“晃晃就熟了嘛。”

“過馬路記得看紅綠燈。”

“這我可不敢保證,我都是跟着周圍群衆的,總不能人家大部隊潇灑往前沖我一個人傻乎乎站在原地吧。”

“記得定時到醫院複查。”

“這你也安排好了?”

“……”

“哦哦,廖秘書囑咐過了,你看,這囑咐的事情太多,早知道我該讓他列張清單的。”

“你話也變多了。”

“……”

“好事。”

“咳,老頭兒。”

“嗯?”

“那幫人不會對你下手吧?”

“你讓我省點兒心就行。”

難得的一次孝心遭遇某不适應老爹別扭的滑鐵盧,淩少很受傷。

報完平安,淩飛躺在床上對着天花板發了半天呆,然後撥通了那個唯一記得的非血緣關系人的號碼。

電話響到第三聲,被接起,聽筒內傳來熟悉的男聲:“你好,我是周航。”

典型的公事公辦,淩飛很少接觸周航的這一面,頓時有些無措,不知該怎麽接話了。

那邊等了幾秒沒等來回應,禮貌而試探性地問了句:“對不起,您是……”

“淩飛。”沒好氣地吐出自己名字,淩飛都不知道滑稽的到底是自己還是對方。

“淩飛?”那頭有些不确定。

“淩飛。”他不介意幫他确定。

半秒之後

“你他媽兩個多月跑哪兒去了——”

淩飛險些把手機丢出去。媽的,沒人教育過那王八蛋突然沖着手機狂吼是種很變态的行為嗎!

“我這陣子不在家……”淩飛還沒說完,就讓對方打斷。

“廢話!我問你現在在哪裏!地址!”

淩飛讨厭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吹空調,比如裝逼,比如話說一半被人打斷。

“其實還蠻遠的,我就是告訴你了你也不方便過來呀。你說怎麽辦呢,寶貝兒?”

“淩飛。”

“在呢。”

“不要挑戰我的耐心。”

“OK,我不在深圳。”

“……”

“要我對着聖經發誓沒撒謊麽?”

“地點。”

“我不想告訴你。”

“你在跟我鬧?”

“你看像麽?”

“想分手?”

“我沒說,但你提醒我了。”

“不錯,每季都有新花樣兒是吧。那行,就現在,我洗耳恭聽。”

“……”淩飛皺眉,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聽什麽?”

電話那頭沒說話,似乎笑了下,暧昧而微妙。

狼狽像柄利劍刺穿了淩飛的身體,肺忽然劇烈的疼痛起來,呼氣吸氣都疼,他想按住那裏,又怕觸到傷口。原來,隔着大半個中國,周航還是有辦法讓他難受。

你打定了主意我不敢說是麽?

你打定了主意我這輩子離不開你是麽?

或許你是對的,但你不該把我所有的遮蓋都剝光。赤裸裸的難堪會讓人瘋狂,哪怕只是一時沖動,哪怕以後會悔青腸子……老子認了。

“周航,我們分了。”

不是商量的“我們分手吧”,是“我們分了”,現在完成時。

之後很長時間裏,周航再沒說話。

淩飛其實很想弄個任意門穿越過去看對方的表情,總覺得觀察來的結果會讓他很有成就感,可惜世界上沒有多啦A夢,他也沒有野比的命。

終于,周航撂下了結束語:“別讓我逮着你,我說真的。”

淩飛不以為意,被英雄擊退的壞人總會在狼狽逃竄時留下一句你給我等着,套路罷了。但秉着日行一善的原則,他還是好心規勸對方不要浪費資源去做無用功:“你逮不着我,我也說真的。”

挂了電話,淩飛有片刻的恍惚。

分手,他居然真就跟周航分了。明明之前那麽難的事情,這會兒簡單得像兩位數以內的加減法。以為會撕心裂肺,以為會痛不欲生,哪知,毛事兒沒有。仿佛深圳的一切真就成了前塵往事,跟他再無瓜葛。

從深圳到沈陽有多遠?火車三十三小時,飛機三個半小時,電話接通甚至只需三秒。可實際上,它有三千多公裏。那是兩顆跳動的心髒,隔着的距離。

為什麽大多數異地戀都以失敗告終,淩飛想,他好像能夠理解一點了。

來到北國的第一夜,淩飛夢見了李闖,卻也是最後一次夢見。夢裏男孩兒成了漂亮的肥皂泡泡,随着晨風飄來,在太陽底下閃着七彩的光,又随着夜風飄走,月色裏再看不清它的形狀。

第二天,淩飛包了一輛出租車,送他去墓園。

墓園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依山傍水,倒像了淩飛想象中的東北。眺望青山的時候他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仿佛年輕的父母正在那山溝裏勞作,生活,革命,戀愛。

幹嘛要回北京呢。

這裏多好。

墓園建在半山腰,密密麻麻的墓碑鋪滿整片山林。淩飛認真的走過每一塊石碑,看每一張照片,讀每一個名字,和零星的掃墓者擦肩。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在墓園東北角地勢略高的一處地方,尋到了他想找的。

或許是靠近墓園邊緣,這一處有許多高大茂盛的松樹,沉甸甸的枝條鋪展開,攏出一大片陰涼。淩飛席地而坐,用手輕輕撫過石碑上的字。那是個有點陌生的名字,是的,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居然會覺得老媽的名字陌生。

不過轉念,他又釋然了。對于孩子而言,媽媽就是媽媽,不需要名字,不需要背景,甚至不需要年齡,因為你在她那裏永遠只是個孩子,你在她看你的眼神裏永遠只能找到愛和溫柔。

“媽,我來看你了。”

淩飛把淡雅的花束輕輕放到旁邊,起身徒手去拔墓周圍的荒草。墓園應該是有人照料的,因此荒草并不多,淩飛很快清理幹淨,又靠着墓碑坐了下來。

樹蔭把他和墓一起遮住,也吞去了他們的影子。

淩飛後悔沒帶上一張母親的照片過來,因為長久的風吹日曬,墓碑上的照片已經不知所蹤,他只能憑借記憶去勾勒母親的音容笑貌,可到頭來,記得最清的卻還是那年夏天。

那天是期末考試,他發揮得奇差無比。膽戰心驚的回家,就怕被老媽批評,因為事業型的老爸是從來不管他的。可一進家門,他發現整個屋子都靜悄悄的,他蹑手蹑腳的把卧室房門推開條細縫,看見母親安靜地睡在床上。他沒敢打擾,反而長舒口氣,回了自己屋。那一刻,小淩飛幼稚的盼望着老媽永遠別醒,那樣他就不會被批評……

“媽,我前陣子出了車禍,差一點就過去找你了。”

“你希不希望我過去找你呀,你想大寶子嗎?”

“估計不想,你以前肯定沒想到你兒子能沒出息成這樣。”

“對不起,這麽多年都沒過來看你……”

後來的大部分時間裏,淩飛就在老媽的墓碑旁靜靜坐着,直到夕陽西下。

出租車回到市內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夜初上濃妝,路燈,車燈,霓虹,星光,交織成一片斑斓景色。

淩飛站在酒店的旋轉門前,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仿佛一趟墓掃完,整個人都被掏空了,茫然若失。

他點了根煙,沿着酒店前的街道漫無目的地游走,煙抽完了,又在就近的便利店買來關東煮,邊走邊吃。夜風有些涼,淩飛打了個噴嚏,然後開始腹诽這哪裏像夏天。可沒等他腹诽完,就又被滿街的超短裙和吊帶衫教育了。

好吧,這是夏天,北國的夏天。

跟着彪悍的行人闖紅燈時,淩飛莫名其妙想到了奶黃包,因為最後一次軍團裏聊天時可憐的軍團長哭訴他開車闖紅燈被拍照了。連帶的,淩飛就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上過游戲了。

漫漫長夜,無事可做,自然就要找點娛樂。

淩飛這次北上沒帶電腦,确切的說收拾東西時壓根兒就把這茬忘了,光想着北方的天氣如何該帶什麽衣服之類。于是這會兒他在這陌生城市裏歷盡千辛萬苦,差點兒去求助12580,才總算在街角一個不甚醒目的超市四層,看見了某網吧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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